第3章 (3)

的麻雀兒,圓圓的眸子裏燃起一抹綠光,殊不知那鳥兒在饞了幾天肉的重寧眼裏,早就成了串在架子上烤的焦香四溢的肉,半晌舔了舔唇角,“唔,肉不多,可以打個牙祭。”

“!”小石頭頓時有些石化。

這語出驚人的震懾了一衆,連同先前被圍困在人群裏的主仆二人,那名峨冠博帶,長衫廣袖的俊俏男子繃緊了的臉一緩,終究沒什麽神色的離開了。

小石頭率先回過了神,估摸着是玩笑話,他認識的阿寧不可能這麽兇殘,呵呵……随後才瞧見重寧身旁的楊蓉,見着後者臉上打趣的神色,頗有些羞澀的撓了撓頭,“楊嬸嬸,我爹在那兒,聽說重寧生了病,正說着要去看看你們呢。”

說着話兒就領着二人往他爹的攤位前走,還剩最後一頭獐子沒賣出去,五大三粗的漢子瞧見重寧母女笑容燦爛地打了聲招呼。

“要不是我家婆娘老家的母親病了這年咱們就能一塊兒過了,聽說阿寧也病了,看這模樣應該好了罷?”

楊蓉點頭,“好了,這不非跟着我一塊兒來。”

張大勇瞅着重寧沉靜乖巧的模樣,不禁打趣道,“阿寧比我家石頭小一歲,今年有十三了吧,是個大姑娘了呢。”

重寧笑着露了幾顆牙,還就一副大姑娘做派了。

“咕嚕”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小石頭紅着臉看向別處。重寧取出包袱裏的菜團子遞了過去,還有張大勇,一并給了兩個。不過在二人吃前就說明了用料,省得他二人心裏膈應。不過看那父子二人的模樣并不在意,一口一個吃得甚香。

有人駐足在攤位前,原本是打量着那頭獐子的,不知怎的視線就落在了張大勇手裏的菜團子上,看他嚼巴着好像很好吃的樣子,不禁暗裏咽了下口水,端着幾分矜持問道,“這位大哥,你吃的是什麽?”

“哦,菜團子啊。”

那人又瞧了瞧,菜團子怎麽會那麽香呢,肚子适時的發出一聲聲響,趕忙捂住臉色郝然道,“我……是個好吃的,沒見過這東西,能不能賣一個予我。”

見重寧點了點頭,張大勇分出去了一個,後者很快就吃完了,頗有些不夠味兒,腆着臉繼續問道,“還有麽?我連着這頭獐子一塊兒買了。”

張大勇吃驚地張了張嘴,他這頭獐子太大本來就不好賣,也只是碰個運氣,做好賣上幾日的準備,沒成想這就賣出去了,因為菜團子?!

還是重寧反應快,一口的應承下來,将剩下的三個菜團子包給了他,一文錢一個,那人還多給了幾個銅板。順手将獐子的錢給了張大勇,銀貨兩訖,待那人樂颠颠地離開,張大勇回過神來,菜團子好吃雖好吃,也不至于誇張成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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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寧笑了笑,心道,一是她做的時候放入的香草添了味兒,二麽,這人随意就出手銀兩的,非富即貴,吃慣了山珍海味,乍一吃這新鮮的自然覺着好吃了。

父子兩個其實也還沒吃夠味兒,直說下回讓重寧多做些來嘗嘗,重寧欣然應允。說着張大勇父子便開始收拾攤子上的東西,這打獵來的野味都賣完了,銀子賺了不少,該回家吃飯喽。

“石頭他爹,你們先收拾着,我跟阿寧去米行買點米。”楊蓉兀插話道,來集市可不就是來買米的,被這兩孩子一驚一乍的差點忘了正事。

小石頭聞言,連忙停下手中的活兒,攔在正要離開的母女二人面前自告奮勇道,“楊嬸嬸,那米多重呀,一會兒等我跟爹收拾完了,咱一塊去米行,我幫你們扛回家。”

張大勇正在往推車上裝剁肉的大刀,直起魁梧的身子真誠道,“就是,一塊兒走罷。”

楊蓉猶豫了一瞬就同意了,依着她二人的力氣也的确拿不了,遂幫着石頭父子收拾起來。

待收拾的差不多時,卻見遠處火急火燎的跑過來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有剛才小石頭剎不住腳的架勢,一停下腳步,便擡起袖子擦着額頭的汗水,氣喘籲籲的說道,“可……可算沒錯過。”

四人停下手中的活兒,定睛一看,這不就是剛才買菜團子連同獐子一塊兒買了的有錢人?

“我再訂十個菜團子。”他急火火的直接将一半兒的訂金塞到了重寧手裏,勻了口氣說道,“我吃着好吃,回去給我娘嘗了一個,老人家說好久沒吃過這般入味的東西了,就是不夠解饞,讓我趕緊地再多買一些回去。”

重寧微微眨了眨眼睛,楊蓉一愣,張大勇父子站在身後倒是贊同地點了點頭,那菜團子吃起來确實別有一番風味,讓人饞嘴兒。

瞧了眼手裏的銅板,重寧的眼底閃過一抹淡淡的芒光,“行,不過要等明日了,明兒在這兒等您來取?”

那人連連颔首,看對方是個小丫頭又笑得甜,又多塞了兩個銅板算作路費後便匆匆走了。

張大勇誇贊,“呦,小丫頭會掙錢,将來誰娶了你就有福咯。”

重寧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錯過了身旁之人驀然發紅的臉色,幸而他皮膚黑,不算是多明顯,張大勇瞧着兒子這般,爽朗的一陣哈哈大笑。

四人接着收拾,末了,推着車子一起向米行店的的方向行去,在日光的點點浮光縮成了四個黑點。

☆、07開端

太陽還未下山前四人就趕到了村子口,張大勇先讓兒子将車子推回家給他娘報個信兒,并私下囑咐了幾句,石頭聽完點頭應了聲後就推着車子跑了。張大勇扛起米袋子随重寧母女回去,将米袋擱到院子裏,人就老老實實的站在外面。

楊蓉讓重寧端出來一碗熱水給石頭爹喝,重寧很是感激道:“張大叔,您喝水。”

張大勇也不客氣,接過碗一口氣喝到碗底,甩着膀子擦了擦嘴,“寧丫頭以後有啥事別自己扛着,我是看着你長大的,當你跟自個兒閨女一樣,沒什麽好見外的。還有我家那呆頭呆腦的傻小子,沒啥其他本事,就力氣大,以後家裏有什麽重活兒盡管使喚他做。”

正說着話兒,正主兒就出現了,手裏提着一塊肥滋滋的臘肉,另一只手撓了撓腦袋,“爹說的對,阿寧就跟我妹子一樣,我身子結實,不怕累的。”

楊蓉從屋子裏走出來,石頭向前了一步,雙手将臘肉捧在她面前,“楊嬸嬸,這塊臘肉您收着。”

楊蓉瞥見那塊不小的臘肉,連忙擺手推辭,偏頭對張大勇道,“張大哥您這是作甚!阿寧他爹的事兒你們已經幫了不少,這東西你們自個兒留着吃,我不能要。”

楊蓉說這話不假,卻也有另一層原因,寡婦門前是非多,如今她得處處避嫌。

張大勇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心思沒有女人家細,“重二這麽撒手去了,你們娘倆的日子還不定難成什麽樣兒呢,我當阿寧是親閨女,這肉是給她長身體的,看把丫頭瘦的。再說今個要不是寧丫頭的菜團子,我那獐子還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呢,權當給她的一點好處。”

“是啊嬸嬸,這是我娘特意選的一塊最好的臘肉,說您要是不收她就親自來做給您吃。”石頭适當補充。

重寧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看他們這般你推我讓,太陽已經下山,于是張嘴幫着勸說,“娘就收下吧,我做頓臘肉飯給大家吃,作了一天的活兒張大叔跟石頭哥肯定也餓了。”

楊蓉亦是想到張家嫂子那潑辣作風,臉上為難的神色慢慢暈開,點頭應承道,“那……那就謝謝石頭爹了,我……這就去生竈火。”

張大勇笑了笑,“我就不留下來吃飯了,孩兒她娘估計還盼着我回家呢。”眼神意味不明的看了看石頭,“就讓石頭留着,有什麽活兒只管使喚就是。”

石頭一聽露出一口整潔的大白牙憨憨地點了點頭。

張大勇再次瞧着自家兒子那傻樣,也不由咧開嘴笑了,爹爹能幫你的就這裏,能不能讨到寧丫頭做媳婦,後面就看你這傻孩子自己的造化喽。

重寧自動攬下了做飯的活兒,勸着楊蓉歇會兒。石頭很識時務的在一旁打下手,一會兒提水,一會兒洗菜,也是忙個不停。

廚房裏,重寧随手切下一塊臘肉,用大碗盛着上竈臺蒸着,用不了一會兒碗底就滲出一小底兒的油脂來。随後将買來的香菇洗淨,摘去根蒂切丁備用,胡蘿蔔去皮切小塊,姜切絲。臘肉放涼後同樣切成小塊兒,取少量油脂倒入鍋裏潤一下,姜絲下鍋爆香,最後下臘肉、香菇和胡蘿蔔丁兒翻炒,加入适量老抽調色,少許料酒、一點糖、一點鹽調味後出鍋。

另一手忙不停地掀開隔壁那只鍋子,鍋裏的米飯已經吸飽了水見幹,倒入炒好的食材,阖上蓋子繼續焖着煮。石頭被那水汽擋了視線,沒看到,不出一會就聞着那水汽帶着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登時被誘得直流哈喇子。

鍋子裏的菜油仍剩不少,随即将腌好的茄子片兒過油炸,撈出,留底油,下蔥、蒜,姜末炒香,随後倒入事先調好的魚香汁,炒至茄子入味後放入青紅椒丁兒,翻炒均勻後出鍋。

握着鏟子的纖細手腕不住的翻飛,靈巧好看,石頭在一旁呆呆看着不自覺地就入了迷。

不過一會兒,桌子上便擺上了一道魚香茄子,一道蘿蔔絲豆腐湯,一鹹一淡相輔相成,而作為重中之重的香菇臘肉焖飯則賺足了視線與口水,重寧替他們一人盛了一碗,當即都只顧着埋頭吃了起來。

魚香茄子中的辣味被酸甜所中和,入口并不辣而回味辣,很适口,是一道絕美的下飯菜,叫人上瘾。

楊蓉看石頭這孩子吃的又急又快,一邊吃着還一邊嘴巴鼓囊囊的誇着,“真好吃。”怕他噎到嗓子,拿小碗給他乘了兩勺湯,“慢點吃,沒人跟你搶來着,喝點湯順順。”

石磊撓撓腦袋,接過碗,臉上微微有些紅了,不好意思的說:“唔,讓楊嬸嬸看笑話了,實在是阿寧做的太好吃了,一吃就停不下來了。”

“阿寧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學會做菜的,連我這當娘的都比不過。”楊蓉亦是笑着附和,雖然照顧着兩個小的吃飯,可自己碗裏的也沒落下,破天荒地盛了第二碗,也幸虧重寧煮得份量夠多。

受到誇贊的重寧心裏一個咯噔,深怕楊蓉追根問底起來,所幸後者只是随口一提沒作深想,或許也因為她做的菜好吃,大家都沒多少功夫閑聊。一家人坐一塊兒其樂融融地吃着飯,場面一時頗為溫馨。

石頭喝了一口湯,又是一愣,這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鮮美味道,就好像有一個滑溜溜的東西順着嗓子眼一下子到了胃裏,鮮兒的在胃裏開了花,石頭撥了撥碗裏的東西,就是家裏普通的豆腐和蘿蔔丁,她娘也經常做這道湯,可味道卻沒這個鮮,愣過之後眉頭挑的老高地問道,“阿寧,你這湯怎麽做的,怎麽那麽鮮”

重寧笑了笑,也不瞞着,“前幾日,春嬸子家吃河蝦,我看她把蝦殼都剝掉扔了,怪可惜的,便将河蝦殼要了過來,曬幹後收了罐子裏,熬湯的時候再拿出來将殼子跟水一起熬半個時辰,蔽掉已經熬沒味兒的蝦殼,這才用這鮮湯為底做蘿蔔豆腐湯,這蝦殼呀既沒有蝦肉那麽鮮腥,熬出來的湯能提鮮,淡淡的恰到好處,自然是不一樣了。”

石頭恍然大悟,砸吧嘴兒佩服道,“怪不得……阿寧,你真聰明!”

吃過飯石頭笑嘻嘻又搶着刷碗,又搶着擦桌子,只要是他能幹的都要給替重寧做了。收拾完飯桌,又在院子裏劈了柴火,足足夠燒三四天了,随即又唱着山歌挑了兩擔子水将缸裏灌滿後才依依不舍的和重寧揮手告別,回家路上一路都美美的。

夜色慢慢降臨,重寧家的蠟燭噼裏啪啦吱吱的燃着,重寧從錢袋子裏掏出今天收到的銅板,“娘,這錢您收着。”

“這錢是阿寧自己掙的,自己留着罷。”

“我沒什麽花錢的處兒,還是娘收着貼補家用,我要缺了自會問娘要的。”

楊蓉嘆了口氣,依舊是不肯收,“娘知道你孝順。這錢聽娘的自己留着,明兒個去集市買些體己的東西。”

重寧看她打定主意不收的模樣,只得收起來藏在二人都知道的地方,算作備用錢。

洗漱完,重寧将一身煙熏味兒的衣裳同橙子皮擺在一處,随後上了床。楊蓉吹熄了蠟燭,母女倆一起躺床上休息,重寧窩在楊蓉的懷裏,只覺得暖暖的,一雙大大清麗眸子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狀,就好像外面的夜空一樣,月牙皎潔明亮。

重寧有些呆呆的望着,深藍色的夜空下一輪月色朦胧美好,薄紗一般的月光照進屋子,似乎也照進了心裏,一點點的敞亮了起來。

十二枚銅板并不多,卻是個良好的開端,她有食譜在手,能做出更多好吃的美味來,賺足夠的錢來養這個家,也能同那人抗衡,只是早晚罷了……早晚。

☆、08尹府

翌日清晨,天還蒙蒙亮,重寧便起了,身上裹着厚實的襖子,是昨兒楊蓉見她畏寒,拿自己年輕時的舊衣裳給她改的,一身漂亮的紅襖緞子,衣裳擺兒繡着朵繡球花兒,花蕊上停着兩只互相環繞飛舞的蝴蝶,栩栩如生,這紅襖子倒是襯得重寧的臉上有了些血色。

重寧拍拍惺忪的睡臉,打起精神,蒸上了菜團子,想着給家裏換換朝飯的口味,便拿一盆雞豆煮熟後碾碎,和着少量面粉制作成糕,放進盤中上籠屜裏一塊兒蒸着。

“娘,雞豆糕和白粥都在竈臺上,趁熱吃了。”說着重寧取了幾個蒸熟了的雞豆糕裝進小包袱裏,這來來回回的去趟集市估計得一個上午的腳程。

楊蓉一臉的擔憂,千叮咛萬矚差點就想跟着重寧一起去集市,重寧見她眼底困頓怕便扯謊說讓石頭哥陪着一起,這才讓楊蓉安心放她離開。

按照約定重寧在石頭家賣野味的攤子上等着,等了許久卻遲遲不見昨兒那人,倒是有個稍微上了年紀的婆子慢慢向她挨近,停在她跟前一臉和藹地試探問道,“女娃娃,昨兒我家老爺是不是問你訂的菜團子?”

重寧瞅着她身上的行頭,着一身顏色發暗的舊綢子長襖,看着像是給大戶人家當差的,将那買獐子的人與她口中的老爺對上號,遂禮貌一笑地點了點頭。

“我呀是尹府老太太身邊管事的,老太太嘗了你做的菜團子,說你做的東西不僅好吃還有些故人的味道,許是有緣,便想見見你,你可願意同我去趟府裏見見?”

尹府?重寧隐約有些印象,好像是前世曾聽人提起過,泗水鎮有兩大戶人家,東邊的尹府,南邊的盧員外家,說這尹府能現在這般好光景,全靠了家中那尹老太太,便是放在宛城也是個人物。

老媽媽不知道重寧再想什麽,見她發愣還不做聲,便有些為難起來,老太太想見這丫頭,若是她不願意去,她也強迫不得呀。

沒成想,對面人突然點點頭,她個子不高,黃黃瘦瘦的,擡起臉時一臉的懵懂模樣,尖尖的臉蛋樣貌普通,只算的上清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卻十分不同,她随尹老太太閱人無數,總覺得這丫頭的眼底裏暈着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明亮而稅利,隐隐浮動。

“哎呵,這就好咯。”趙媽媽松了口氣,握住重寧的手兒寬慰道,“孩子不用緊張,咱們老太太是個念佛之人,心善着呢!”

重寧心中暗忖,養在身邊的人都這般有素養,不端架子,那位老太太應該也是個更好相與的人罷。

到了尹府門前,果然氣派不同,一點也不比宛城的的府邸差,亭臺樓閣,水榭湖園,都是仿照南方士族家中的布置,冬日裏看是別有一番景色。也不知道穿過了幾個走廊,過了幾個亭子,終是到了一處雅致的園子,重寧擡頭,瞧見蘅蕪苑的牌匾,三字寫意風流,頗具匠心。

“到了。”趙媽媽笑着提醒,先前一步推開門,重寧看不到裏面是什麽情況,只依稀看見,那屋子裏坐着一位衣着樸素的老者,與周遭的富貴清雅頗有些格格不入,随即一道蒼暮的聲音響起,“外面冷,讓那丫頭進來吧。”

重寧便随着趙媽媽入了屋子,才将上座的人看了個真切,兩鬓斑白,低眉善目,右手纏着一串佛珠,輕輕撚動,臉色隐沒在書架投來的陰影中看不出什麽神色來。

鐘寧是學過的禮數,可重寧卻不一定會,她不想惹人懷疑,尤其是這種一眼便能将人看穿的老人家,只低頭站在那裏道了一聲,“老太太好。”

“今年多大歲數了?”尹老太太聲音低低淡淡的。

重寧答十三,尹老太太接下來又問了些長輩常問的話,重寧都一一回答了,尹老太太突然就道,“你這吖兒,過來些,讓我仔細瞧一瞧。”

重寧有些忐忑的上前走了幾步,尹老太太認真将她瞧了半天,雖然是笑着,重寧卻在她的眸子裏看了一抹一閃而逝的黯淡,又似是失落。不待她細想,尹老太太便又慈目地笑着道,“今兒個可帶來了那菜團子,還想嘗嘗。”

趙媽媽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老太太胃口近來不好,現在肯吃東西那便成。”

重寧将裝着團子的包裹給了趙媽媽,後者讓丫鬟去重新熱一熱,老太太說自己嘴饞,硬留了一個,這麽一口下去,卻覺得與昨日吃的口感有些不同,倒不是味道變了,眉頭越皺越深,豁地又舒坦開來,眼角眉梢盡是明了的笑意,随即緩緩說道,“丫頭有心吶。”

趙媽媽疑惑的皺起眉頭,老太太也不作做解釋,将吃了一些團子遞過去給她,後者咬了一口,和老太太剛才的的神情轉變一樣,“姑娘确實是個有心的,知道我家老太太年紀大了,便将這菜團子做了更軟活兒,好下嘴咬。

重寧依舊謙恭的低着頭。

尹老太太越發喜歡,“丫頭,以後若是沒事就多來尹府給我做些吃食,這味道我好些年沒嘗到了。”兀自想到什麽又問,“你這手藝誰教的?”

重寧恭恭敬敬地回道,“都是我自個瞎琢磨的,老太太喜歡便好。”

尹老太太點了點頭,眼裏極快的閃過一絲什麽,快得叫人抓不住,語笑晏晏道,“你這吖兒卻與我有緣吶。”

就在重寧覺出些古怪來的時候,一人叩門而入,對着老太太請安後,一副掩不住的焦急神色,瞥了一眼重寧,趙媽媽就識趣兒地領着人出來了。沒過多久那人也退了出來,有些不置信地看了眼重寧,複又作深思狀,最後壯士斷腕般嘆了口氣離開了。

重寧被那目光看得有些發毛,趙媽媽讓她在外面候着,進去一口茶的功夫出來問她道,“可會作獐子肉?”

“并不太會。”她想到了張大叔賣掉的那只獐子,下意識回道。

趙媽媽聞言一喜,遂拉住重寧的胳膊,“那就是會了,跟我來。”

“呃?”重寧睜着圓圓的疑惑眸子,還沒說完一句話便被她拉走。

來到廚房看着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各類食材整齊擺放,身後還站在一群老媽子,丫鬟,打下手的小厮,重寧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解,便聽得趙媽媽解釋說,有位貴客臨門,而府裏的主廚這會兒卻病得下不來床,學徒又學藝不精,處理不來那獐子肉,故此才想到讓她來救個急。

趙媽媽瞧着她看不出表情的臉兒,只當她被吓懵了,遂軟言安撫道,“姑娘,老太太喜歡你做的你便放手做,不用怕。”

重寧無奈地呵呵一笑,既然已經趕鴨子上架,那她就做一只好鴨子罷。

只需她操刀的只有這道以獐子肉為食材的主菜,并不是難事,重寧利落地将那只撥皮洗幹淨的獐子肉切成大塊,倒入調料腌漬,用羊脂包裹,然後再放到大火上去烤。待到熟了以後,将羊脂劈開去除,取出其中的獐子肉盛入盤中即成。

那四溢的香味早就讓人垂涎三尺,趙媽媽一顆懸着的心放回了肚子裏,急急忙忙回去跟老太太禀告,一個步驟都沒落下,用這法子做獐肉使得羊脂的香味深入,而獐子肉包裹其中,又不會有烤過頭的擔心,着實是費了一番巧心思。

正坐上的老太太依舊轉動着佛珠,神色不明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麽,一雙看盡世間滄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只道了句,“果然……”

果然什麽趙媽媽并不清楚,卻也知道不是她能多嘴打聽的,只是覺得老太太愈發顯得高深莫測。不過話說回來,上次讓老太太如此心緒浮動的還是鐘家那大小姐逝世的消息傳來……

重寧做好了獐肉就離了府,老太太給的賞錢并沒收,只拿了菜團子的另一半定金,出了門倒是有些後悔起來,五兩銀子啊!她為什麽要跟錢過不去嘛!堪堪在心裏哀嚎幾聲,浮起尹府老太太慈善的眼,不知怎的就歇了所有心思,只是順手幫個小忙罷了,得多了回報反而覺得不踏實。這般想着,便搖了搖頭,離開了尹府。

而她不知的是,就在她走出兩步遠之際,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從她身邊劃過,清風拂來,馬車簾子掀開一角,露出一個俊雅年輕公子的側臉,端的金絲白虎紋銀禁服,她只消稍稍擡頭注意便一定能認出來那馬車正是賀國公府家的,裏面坐着的正是她前世的未婚夫,賀雲戟。

☆、09香葉

趙媽媽得了外頭丫鬟的信兒,進門兒來請示道,“老太太,老爺喚人來請您到前頭用飯,您是……”

“回了罷,吃慣了齋菜都見不得葷腥了,讓他們自己去吧,不用顧我。”尹老太太攥着念珠頭也未擡道,“你也不用跟着伺候了,下去罷。”

趙媽媽猶豫,但見老太太閉眼不耐的神色,俯身行了一禮後應聲離開了。

偌大的佛堂一下子靜了下來,略顯空曠,老太太從香盒裏取出幾支香點燃了插入香爐。輕煙在她逐漸模糊的目光裏騰轉出各種曼妙的狀貌,袅袅依依,悠悠遠遠。

“喂,這兒油煙味重熏着你,你還是到外頭去吧。”面容清俊的少年皺着眉看向少女。

“不要,姨母說了讓你陪我玩來着,你在做什麽這麽香,讓我瞧瞧!”少女說着就要去勾那竈臺上的蓋兒,被少年急忙攔了下來,這一下可壞了,少女的臉上顯出幾分委屈,“你是不是嫌我來着。”

“哎哎哎,哪是啊,只是還沒到時辰,你一搗亂味兒就全敗了,我熬了好幾個時辰的。你要實在不肯出去玩就待這兒吧,但是不準亂碰亂動。”

少女聞言頓時喜笑顏開,點頭應了,搬着把小馬紮坐在了旁邊,好奇地瞧着。少年切菜時專注的神情,嗅到不同氣味的調料時微變的神色,不知怎的,就移不開眼去。

半晌,待撲哧撲哧的聲音從鍋子裏傳出,少年嘴角上揚,一抹笑慢慢在嘴角暈開,透着滿心的愉悅和滿足,就這麽猝不及防的刻在了她的心底。她怔怔瞧着,看着他将一碗濃稠的湯汁端了出來,桌上擺着一盤鋪着筍絲底兒的筍片包肉餡兒,擺放整齊,冒着蒸騰的熱氣,而他手中端着的湯汁呈現透明濃稠的金黃色,将湯汁均勻地淋到筍片上,霎時便被香氣席卷。

薄薄的筍片包裹着細膩的肉餡,淋上切碎的甜椒與澱粉漿一同勾芡的湯汁,輕輕一咬頓時滿口清甜,筍脆肉滑、鮮而不膩,口感剛剛好。

少女夾了一口,止不住的點頭,露出滿足神色,随後夾起筍片中間點綴着的點點綠色,瞧着像極了嫩葉,顏色喜人的,還能聞到淡淡的草香。疑惑問道,“這是什麽?”

少年的眼中劃過一絲亮光,頗有些自得道,“有這片小小的東西,就能使得菜色增味不少,偏生這東西貧賤,很多地方都常能見到,不過能将此物盡其用的怕是只有我一人了,嘗一口湯汁,是不是很爽口?”

少女忍不住哧哧笑道,“鐘小邯,想不到你也有如此不要臉的時候。”看着這人只要觸及到自己所擅長的領域就完全變了一個人的模樣,心禁不住的砰砰跳,姨母說的話浮現在耳旁,驀然紅了耳根。

“唉,你臉怎麽這麽紅啊,熏着了,早說了讓你去外頭玩了非得在這窄地方窩着。”

“鐘邯你……你就是個蠢的!”少女臉上的紅暈被氣得愈發嫣紅,有些氣急敗壞道。

“喂,請你吃東西你還罵我,還有沒有良心了。”少年啧啧了一聲,覺得少女果然嬌蠻,不可理喻。

少女臉色一紅一紅的,咬了咬牙跑了出去,留下不解風情的少年搖頭晃腦的表示唯美食好相與也。

這一晃都多少年過去了,老太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懷念,依稀有幾分小女孩當時的模樣,掃了一眼桌上剩下的菜團子,眼底劃過疑惑。當時年少氣盛,偏生對方是個木的,鬧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幾十年過去能用這葉子入菜的,除了那人也就今日那小丫頭了,是巧合嗎?

佛珠撚動,自那消息傳來她就寝食難安的,如今不知為何,倒有些緩了症狀。只是想起那人的嫡親孫女又不得一陣嘆息,那人去的時候那丫頭不過四五歲,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她抱着安撫了會兒,小丫頭十分聰明又被那人教的乖巧十足,是個惹人疼的,只是隔着那人的關系,仍是不肯放任自己親近罷了。

其實當年的事她早已經放下了,只是被人捧得高了,就是好着面子不肯下臺罷了。鐘家出事兒,她亦是袖手,讓那丫頭出來擋事兒,看着事情越來越糟仍在猶豫着出手的時機,孰料這一猶豫,就毀了那丫頭。從宛城打探到的透着古怪,一些細節似都被抹去了,雲裏看霧的摸不真切。但要說那丫頭會養成那般品行,她是不信的。

那人讓她照拂,她偏生對着幹,卻害了無辜的人兒,如何不悔過,佛珠轉動,心思驟沉。

……

宴客設在了竹苑,替貴客接風洗塵。這一餐必然是講究的,來人身份使然,連帶着設宴的地方都十分考究。牆壁上挂着名人字畫,半垂着湘妃竹簾,設了幾扇繪着山水的落地大紗屏,當屋一只青花海水紋香爐徐徐冒着清雅芬芳的青桂香。

一桌子滿滿當當的豐盛菜色,色香味俱全,勾得人眼饞。

“尹伯父如此厚待小侄惶恐。”

“只是些尋常菜色,賢侄就不要客氣了,比不得四喜樓的。”

年輕的公子随着主人家入了席,來往又是一番客套,待到那獐子肉上了桌,談話聲戛然而止。本就好吃的尹珅暗中嗅了一口,就挪不開視線了,當即招呼着人吃起來,自己夾了一塊兒,獐子肉的外層酥香不膩,內裏嫩滑鮮香,一口咬下溢出汁水來,簡直是香入肺腑。

賀雲戟眼神微亮,盯着那道獐子肉,不禁問道,“尹伯父從哪兒請來的廚子,怎做的這般好吃,方才還說四喜樓,怕是在四喜樓也嘗不到這等佳肴!”

尹珅聞言,握着筷子的手一頓,想起了那大眼丫頭,小小年紀真能做得一手好菜,難不成有隐世的大廚私下相授?還有母親從昨兒起就有些反常,都叫人悟不透。

“伯父?”賀雲戟見他神色古怪,出言喚了一聲。

“唔,說起來府裏的大廚病得不巧,這頭獐子也是請別人來做的,沒成想竟是這般美味,反倒得了好口福。”尹珅回過神來道。

“哦,那做菜的人叫什麽名兒,若真技藝過人,我可得想法子将人挖了去。”

尹珅再次怔住,想着自己先前的輕看,吶吶道, “我……竟忘了問。”

賀雲戟故作爽朗的一笑,“尹伯父不是想藏私吧?”

“哈哈……就當如此吧,四喜樓有秦越掌勺,小丫頭還是留給我做廚娘,也省得我老是來回路上奔波的,就為了一口吃的。”尹珅笑呵呵,止了話頭岔開去道,“聽聞現在四喜樓是鐘芙當家,短短兩月便恢複了七八成,本事不小吶。”

賀雲戟抿了一口梅子酒,香醇的酒液滑入胃裏,令他回味無窮的閉了閉眼,壓下了心底浮起的一絲郁色,睜開眼時輕笑道,“尹伯父的酒實在是沒話說,就連我爹都常惦念,囑我這趟來得給捎回去些珍品,不然就不給進門兒了,尹伯父可得幫幫我。”

“哈哈哈。”尹珅笑着眯了眯眼,臉上的肉堆了起來,更顯得福氣,“給你爹捎上兩盅是沒問題,不過你這趟專程前來怕不止為了此事吧?”

賀雲戟露出一抹被看穿的無奈笑意,“那侄兒就不瞞着伯父了開門見山了,如今賀鐘兩家結姻,這事兒求到了我頭上,不得不來向伯父開這個口,能否将尹家的酒供給四喜樓?”

尹珅聞言也擱下了筷子,當然在擱下之前已經盛了不少獐子肉在碗中了,板正了神色道,“唉,賢侄這不是為難我麽,尹家的酒不供鐘家是老太太定下的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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