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讓無關的人送了性命。
良久,重寧啞聲黯然道,“那同窗好友作惡多端,将來必是有惡報,可書生有什麽罪過?”
麗娘陡然掩面哭了,十分悲恸,像是長久以來悶在心裏的苦痛一下子找到了發洩口,哭得叫人心酸。重寧卻未上前,是道給她發洩的時間,只在一旁擰眉看着,心中五味成雜。
哭聲漸漸沉寂,繼而,一聲澀然的苦笑溢出,“原來我竟錯的那般離譜……”
嫩綠的柳枝迎風拂來,柳枝抽打在麗娘的肩上,也抽在了心裏,痛及骨髓。
☆、25真相
昔年,泗水鎮上的四麓書院培養出了一批以沈赟為首的優秀學子,恰逢科考盛世,便作打算一同上京赴考,為國效力,不枉十年寒窗苦讀。臨行前,沈赟與相好多年的花樓姑娘相約,若能科考得中,必然替她贖身離開這裏。花娘擅琴技,以清伶身份留在花樓,為那公子守身,等待他高中歸來,共赴錦繡前程。
熟料這一等,盼回來的卻是那人觸犯律法,以科舉舞弊之罪問斬午門,花娘聞此消息自是不信,多番打聽,才知這屆科考當今聖上暗中勒令嚴查舞弊,同批考生中有人借着與考官有私交,斂財行賄,四麓書院的也有不少動心的參與進去,最終皆被查處,以正視聽。然花娘怎麽都不信以沈赟的人品會做這等事,奈何結局已定憑她小小伎伶無力回天,幾經周折還大病了一場,回來後本想一死了之随了沈赟去,卻因為他重病的母親歇了念頭,侍奉左右,待得老母親百年歸去再自行了斷。
直到幾年後某日,花樓裏來了位熟人,雖說多年未見,花娘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只是那人卻好像不記得她了一般,也是,就連那人也不似當年意氣風發,更別提她這些年來的磋磨,物是人非,是以未作相認。
花娘撫琴相伴,那人尋歡作樂,倒不相幹。酒過半巡,那人有了醉意,便多起話來,近年來的不順心,皆因家中母老虎作怪,姐夫冷情袖手,以至于仕途越混越差,最後只撈得個賬房做做。花樓裏的規矩,客人的話不外傳,便也只是聽聽過罷了,直到那人誦讀起當日高中之作,語調激昂,飽含鴻鹄之志,意氣風發,耳熟到令人心驚。
花前月下,曾有人教她執筆,逐字念與她聽,講他的理想抱負,講他的深情與共,何時成了別人的高中之作?花娘起了疑心,接近交談了幾句,便套出了當年事情的真相。當時不知考官是餌,多虧其生性謹慎多疑,用的是與他同住的傻子名頭,待事發後更是将罪證轉到了他枕頭底下,自己則安然度過。
那人提起替罪羔羊還頗為不屑,無絲毫愧疚之心,簡直殘忍。為何這樣的人還活着,而她芝蘭玉樹的沈公子卻成刀下亡魂,身首分離……
“得知真相的花娘起了殺心,去後廚做了道點心,再把準備自己服用的□□下在了裏頭,給那人吃了。至于後來的事,你們也都清楚。”公堂之上跪着一名女子,青絲垂散,素衣素裙,淡淡道出所有。
随着一聲驚堂木響起,旁聽的百姓似乎還沒從這個悲慘的愛情故事裏走出來。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知縣扶了扶頭上的烏紗帽,努力地睜大了他那幾乎只剩下一道縫的小眼睛,看着跪在堂正中的女子,餘光掃過離自己不遠座位上的中年男子,生起幾絲慌亂來。他都判了的案子,怎麽又冒出個兇手來認罪,還說的頭頭是道,那之前不是……錯判,那位六扇門的捕頭會不會……
一思及此,知縣愈發心裏沒底,觑了一眼師爺,見他守着本分地站在一側,眼睛用力眨着示意,不由清了清嗓子幹咳了兩聲,開口道,“你說是就是未免兒戲,此案尚有疑點,本官……咳得好好查查,來人啊,将她壓下去候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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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莺莺姑娘事發前服食了迷香并無作案時間,這點春雨閣都能作證,請大人先放了治傷吧。”麗娘忍不住擡頭焦急道,臉上劃過一抹愧疚之色。
知縣讪讪,暗中斜了那女子一眼,又瞟去看那位大人,見其面色如常随後道,“本官又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許莺莺無罪自然要放,至于你……還不快将人帶下去。”
衙役上前将人帶了走,知縣生怕她再多說些什麽,暗暗松了口氣,走向捕頭大人。他這座小廟來了大菩薩他竟然不知,不過……這人看樣子似乎是剛到,應該不影響罷?
“大人前來下官有失遠迎當罰,我已叫人在後院布下酒席,替大人接風洗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衆人散去,公堂坐着的劉衛也随之起身,與知縣道,“此次前來是為了私事,實不相瞞,案件中的死者是我那不成材的小舅子,前些時日與內婦争執了幾句,內婦憂心才讓我來看看情況,熟料發生這種事,麗娘所說我可以作證與我調查到的一致,盡快結了案子我也好回去對內婦有所交代。”
“這是定然,既然大人已經查過屬實,下官這就去了了案子,下毒殺人其罪當誅,大人您看如何?”知縣略帶谄媚道。
“……咳,說起來麗娘殺人也是有隐情,皆是前因作祟,一時沖動之下才犯了案子,理法不外乎人情。”
知縣聽這意思愣了,不咔擦了為小舅子解氣麽,果然這位大人如同傳聞裏頭那般鐵面無私啊,心思轉了轉,當即道,“下官明了,定能給大人一個滿意交代的。”
劉衛颔首,作勢離開,臨到走之前又突然回過身來,吓了跟在後頭送出去的知縣一跳,被那黑眸注視着不禁有種想要哆嗦的感覺。
“出了案子多找證據查明真相是衙門的職責,不判冤案是你的本分。天天對着那明鏡高懸的牌匾難道還不能提醒你麽?”
知縣失語,先前的僥幸登時破滅,這人分明知道了……再一擡頭對上他別有深意的雙眼,心下一個咯噔,抹了一把虛汗諾諾道,“下官……謹記。”
劉衛勾了勾唇角,這才轉身離去。
衙門外,兩名衙役帶着許莺莺走了出來,重寧瞧見拿了稍厚的外衫上前替她罩上,仔細打量了番,似乎比上回見着好了許多,不由放下了心來。
只是許莺莺此刻的神色卻算不得好,待衙役回去,站在衙門口,堪堪立着往裏頭看過去。
“同姐姐一樣,麗娘也不希望有無辜的人替她頂罪,這樣又和害死她心上人的吳善明有什麽分別。”
“沈公子是難得的良人,與麗娘情深,只可惜……”許莺莺失神地喃喃道,臉上劃過一抹傷感。
重寧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心下亦是感慨頗多,世道不公,叫人唏噓,只希望那位捕頭大叔能幫上點忙吧。
“還沒謝你這幾日替我奔波,沒想到真能讓你翻了案子。”許莺莺回頭瞥見重寧臉上不符年紀的晦澀黯然,不由出聲轉了話題。
重寧回神,拉過石頭道,“也是多虧了石頭,有那麽好的機緣能撿着六扇門的牌子,那位捕頭大叔還說要收他做徒弟呢。”
“那不是可以上京城做捕快?”許莺莺詫異地補了一句。
石頭被乍然點名,察覺兩人落在身上的視線,不禁有點慌,“還沒影的事兒呢,說不定是那位大人随便說說的,別聽阿寧胡說。”
“也不是沒影,六扇門缺人才,你是個好苗子,只要日後多加培養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好捕快。”一道低沉渾厚的聲音驀然插入,卻見是那位六扇門的捕頭劉衛,這會兒正站在不遠,笑眯眯地對着石頭道。
“……”石頭怔了怔,悶了半晌,一直盯着重寧,眼中閃過一抹異樣,被重寧暗中踩了一腳才吶吶答道,“這事我得回去問問我爹娘。”
“是該詢下家裏人,我估計還要在此地逗留兩日,兩日後再給我答複吧。”
重寧見氣氛有些許僵硬,遂笑着提議道,“莺莺姐剛從裏面出來,就由我做頓好吃的補補,大叔也一起來吧!”
“叨擾了。”劉衛爽快的笑了笑,應下了。
同一時刻,離泗水鎮幾百裏外的宛城鐘府,書房裏傳出東西掃落的碎裂聲,聽得外頭的丫鬟紛紛低着頭避過,不敢撞到那位小姐的怒頭上。自家裏大小姐過世後,二小姐的脾氣愈發古怪,翠兒不過是路過書房就挨了棍刑,奄奄一息最後去了,是以從那以後鐘府的下人沒事都不敢往書房那地兒走。
書房裏,光線昏暗,鐘芙背靠着太師椅視線冷凝着對面之人,半晌,似是平複下了怒氣開口道,“那人死了就死了,省去了我動手的麻煩,不過他所說的賬簿你一定要找到。”
鐘芙眯起眼撫過指尖那一抹蔻紅,哼,這樣的奸詐小人死有餘辜,竟然敢拿着賬簿來威脅她,真是該死。
“仔細着點找,不要驚動任何人。”
“是。”隐沒在黑暗中的人影拱了拱身子,随即拉門出去了,卻見此人帶着半個黑色面具,看不清楚神色,只一直大大的雙眸毫無情感的眯了起來。
☆、26分別
春雨後的山林青郁環繞,山中空氣格外清新,晨光透過一片片枝葉,光影斑駁的灑在地上,偶有一陣風吹來,枝葉飒飒舞動,光影便也随着着舞動,極是美麗!
重寧吸了吸鼻子,擡起胳膊裹了裹身上略顯單薄的藕荷色開衫,石頭瞧着她發冷的樣子,連忙脫了自己身上的皮襖子給她披在身上,“別看是春天了,早起山上也冷着呢,都怪我粗心,忘了提醒你。”
“石頭哥,不怨你,是我非要纏着你一塊兒上山瞧一瞧的。”重寧又瞥了一眼石頭,覺得他今日好像心事重重似的,原本黝黑的眸子比平日黯淡了不少,似是蒙着一層琢磨不清的灰暗。
前兒個吃完飯離開的時候就這樣了,難道是因為劉捕頭的緣故?能上京是件好事,不過對于在這兒土生土長的石頭來說,有很多割舍不下的東西吧,京城不同小鎮,一時難以抉擇也是正常的。
重寧記得石頭不開心的時候特別喜歡跑山上,見他出門就一道跟過來了。有些不習慣石頭這副悶樣子的,遂主動開了口道,“案子判下來了,将麗娘流放到嶺南,不過考慮到老婆婆一人不能自理,緩期執行。麗娘如今脫離了青樓奴籍,我去瞧的時候瞅着她的氣色反而比在青樓時要好。嶺南雖然偏遠,比起蠻荒之地卻是好很多,麗娘也說了能重新來過未嘗不是好事。”
“莺莺姐的傷找大夫瞧了,你給的藥很有效,大夫說再調養個十天半月的就能好全了。這案子總算是過去了,還算圓滿,石頭哥你說呢?”
石頭聽了掠過一抹喜色,随即又繃着了嘴角,恢複了剛才的神色。重寧瞥了一眼,眉梢一挑改了話道,“你都不知道現下知縣大人連隔壁丢了一只雞都要仔細審,衙門門前的鳴冤鼓終于不是擺設了。”
“唔。”
“以前判了的冤枉案子也拿出來重審,真正作奸犯科的人得到懲罰,相信以後不會再有像莺莺姐這樣的苦命人了,石頭哥你說是不是?”
“嗯。”石頭不解地看向她,總覺得她有什麽話要說。
“早前的知縣大人唯利是圖,罔顧人命,沒有劉捕頭出現,可不會是現在這副光景。官大一階壓死人,知縣大人怕保不住頭上的烏紗帽才有了這番作為。石頭哥跟着這樣的人學本事,以後也能像他那樣做個捍衛正義,為民除害的好捕快。”
石頭一聽卻陡然停下的步子,一雙黑靴子立在地面上,穩穩的一動不動了,半晌揚起臉,手指攥了攥衣角,心底發出一聲無奈嘆息。道理他自然懂,只是……看着重寧笑嘻嘻地盯着他看,眼神晶亮,那一抹無奈愈發深重,愈發的割舍不下。
“我……我……我教你去打獵吧?”石頭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了一句這。
重寧還以為他要說什麽為難的話,那般吞吐,想他應該聽進了去,遂爽快應了:“我其實早就想學了,就怕石頭哥不肯教我。”
她彎了身子整了整衣裳,身側的石頭就懊惱的拍了拍腦袋,抿着好看的嘴唇,又低落了不少。
兩人很快走到了石頭家打獵蓋起的小獵屋子,方方正正的不算大,是用一塊塊木頭釘在一起蓋好了的,屋裏面陳設也很簡單,窗子旁是一張鋪了獸皮的木床,采光極好,床邊是一個簡單的木櫃子,四周木牆上懸着不同動物的皮毛,牆角堆放着弓箭等打獵用的工具。
石頭上前挑了一個弓箭,看起來比擺放的其他弓箭小很多,正好适合重寧這種個頭的人,石頭将弓箭遞給重寧,道:“這是我小時候爹爹給我做着練習的。”
重寧拿在手裏認真瞧了瞧,木弓打磨的很光滑,拿在手裏的手感就好似摸着一塊光滑的皮毛一般,眼睛亮着道,“張大叔這把弓箭做的太好了。”
石頭一笑,“你喜歡就好。”
肯定喜歡。”重寧有些疑惑的又道,“放了這麽久,還能這麽新,保存的真好。”
石頭只憨憨的笑着,瞧着重寧極其的喜愛,一直繃着的嘴角終于松了一絲,“走,我帶你去獵野豬。”
手握弓箭并不像重寧想的那般簡單,即要板直腰板,又要雙臂有力,還要集中注意眼神緊盯着獵物,重寧在心裏哀嚎了幾聲,覺得還是烤獵物的時候更有成就感,這會子直的腰板都酸了。
石頭十分耐心的在教導重寧,重寧的心思早已經飛去老遠,石頭忽然糾正道,“阿寧,你拿弓箭的姿勢不對,要這樣。”說着就擺了一個極為标準的拉弓弧度。
重寧哭笑不得,歪着腦袋學着石頭的樣子做,石頭搖搖頭,重寧又調整了姿勢,卻見石頭挑着眉頭越來越是在說明她的手法是錯的,她在心裏繼續哀嚎,果然她只對拿勺子有感覺。
正在發愣,卻突然感覺身後環過來一個人,正是已經日漸長了個子的石頭,他一手扶着重寧的胳膊,一手搭載她拉弓的手上,一副認真教導心無旁骛的模樣,“阿寧,你認真的看前面,是這樣,要靜靜的瞅準獵物。”
重寧露着一口小白牙,笑吟吟的道,“有你幫着我拉弓,我胳膊真是輕松了不少。”
她偏過去臉和石頭說話,兩人此刻挨得極其近,彼此的呼吸噴灑在對方的臉上,原本認真盯着前方看獵物出沒的石頭不經意間黑眸轉了視線,眸光微垂,落在身旁人的臉蛋上。那尖尖黃黃的小臉,不知打何時變的白皙了不少,透着一股緋色的粉嫩,讓人直想青梅嗅,手上,身上突然像燃了一團火,瞬間灼燒了一顆心,石頭一陣發愣。
“啊,石頭哥,野豬來了,快點快點。”在重寧焦急的呼喊中他猛然緩過神來,手上一緊,不經意間松了弓箭,細長的毛尖飛向獵物,穿梭在重重青綠中,卻堪堪失了準頭,直接射在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
重寧遠遠的瞧着逃過一劫的野豬,一陣失望,在瞧瞧那偏的離譜的木箭,幹笑了兩聲,開玩笑道,“都怨我拖累了石頭哥你,沒有全豬宴了,看來咱們中午只能吃烤地薯了。”
石頭仿佛什麽都聽見一般,觸電般的立刻松開了重寧的手,轉過去身子,摸着脖頸道,“我去挖地薯。”說着就僵直着身子離開了。
她看着他跟逃跑般離開的背影,眸中染上一絲不解,眯着眸子卻又有一絲不同尋常的感覺微微穿過心底。重寧搖搖了頭,只覺着自己想多了。
石頭回來的挖了一筐子的地薯,重寧也已經堆好柴火,本是要等石頭回來烤地薯的,可她學了一上午的拉弓,腰酸背痛,加之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陽光照射進來,暖洋洋的就不由犯了春困,倒頭就裹着獸皮靜靜的睡着了。
抱着筐子的石頭,一進來就是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一個小小的身子裹着黑黃相間的金豹獸皮蜷縮成一團。陽光傾灑在她的身上,脖頸的一處皮膚白的幾乎半透明了一般,弧度修長而美麗,就像是和山間磨合在了一起,泛着野性的誘惑。他像是被什麽召喚了一樣,慢慢的向前靠近,坐在重寧身邊,緩緩的彎下了身子,在她的青絲上印下一個吻。
嗅到青梅,他終于鼓起勇氣道,“阿寧,娘說男兒志在四方,只有我真的變得強大了才能保護你,所以我要去京城六扇門學藝,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因為重寧睡着了,石頭才有勇氣這般直白的說出心中想法,卻不知正阖着眸子小憩的重寧在他落下一吻的時候睫毛輕輕顫動了下,眼角氤氲起淺淺的霧氣。
太陽慢慢西移,石頭已經在外面考好了地薯,見重寧出來揉着惺忪的睡眼,笑了笑,“阿寧,平日裏都是你做的好吃的,其實我烤地薯也特別好吃。”
重寧伸手拿了一個,燙的來回兩只手提溜地薯,“好燙。”
石頭朝地薯猛勁兒吹了吹,“這樣就不燙了。”
重寧一口咬住香噴噴的地薯,竟然覺得地薯甜的嗓子一陣梗咽,艱難的咽下去,擡起臉笑的燦爛道,“真的好吃。”
石頭踮起另一個紅薯撥皮,低着頭,聲音沉沉的響起,“阿寧,我明天要跟劉大叔離開了,去京城。”
重寧咬着紅薯,沒有一絲驚訝,像平時一般笑嘻嘻的道,“哇,石頭哥要有出息了。”
石頭臉上頓時劃過淡淡的失落,卻也是意料之中的,他從懷裏摸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遞給重寧,“諾,我要走了,送給你告別的禮物。”
她打開盒子,一只白玉蘭的挂着珍珠流蘇墜的漂亮簪子靜靜躺在盒子裏,“這簪子……”
“上回元宵燈會我看着你喜歡,正好手裏有錢,就買下了。”
重寧拿起簪子細細看着,略有一絲雜質的簪身映不出她此刻眼底複雜的情緒,只一聲低弱的謝謝聲,似是感動,又似乎是無法應對的無措。
“謝什麽,你我之間還需要這麽生分,等到以後石頭哥給你買更好的,你是我妹妹,不對你好對誰好去。”石頭看着那發頂的漩渦,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開口恢複爽朗道。
重寧擡起頭,看見他雙目裏的神采,亦是跟着笑了笑,笑容裏又含了幾分對少年體貼的感激。
翌日,石頭在所有人的送別下背着行李離開了白果村,臨走前薛素瑛看自家那兒子戀戀不舍的瞧着重寧,一把拍在他的背上,挨近他小聲道,“到了六扇門給我好好學本事,不許偷懶,你家那媳婦娘替你看着呢。”
石頭再次瞧了眼重寧,不好意思的笑了,給身後的重寧用力揮手。站在不遠地重寧也伸出胳膊回應,笑容裏隐着幾分只有自己了解的不舍,不過更期待鷹擊長空的那刻到來。
在一片揮別的聲中,石頭漸漸消失了身影。
☆、27作死
十五如約而至,重寧撿起了歇了幾日的攤子回了集市,卻發現生意冷清了不少,只當是自己做的東西膩了味兒,正琢磨着做點新小食出來時,卻聽一名相熟的老食客說是因為集市口有了仿的。
這事重寧起初擺攤時就有預料到,哪怕是酒樓裏也有偷師學藝的,防不慎防,所以只在調料秘方裏下工夫,不甚重要的學去了也不在意。不過好奇之下去瞧了瞧,竟有意外發現,那同樣擺着攤子的,不是重家大伯嗎?
攤子前還排了不少人,煎餅稞子之類的都只要一文錢,十足的便宜,難怪吸引了這麽多人。重寧正疑惑着他賠本賺吆喝,就瞧見兩名五大三粗地漢子上前,推開了人群直直走到重大面前,狠狠地捶在攤架上,差點沒散架。
“我說你這東西怎麽賣的跟那小姑娘一樣,價格卻便宜這麽多,味兒差了一點沒關系,你也不能拿豬下水,過期肉糊弄,我媳婦吃了之後上吐下瀉的正看着大夫呢,你這麽賺黑心錢我要抓你去衙門!”壯漢子說着就要動起手來。
重大被吓了一跳随後瞅了一眼後面圍着的人群,以及兜子裏裝的銀錢,心裏橫生股勇氣梗着脖子道,“瞎胡說個什麽,你媳婦吃壞東西了怪我頭上是想訛錢吶,誰知道她是吃什麽吃壞的,走走走,別影響我生意。”
周圍議論聲起,那大漢紅了紅臉,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當下掄了幹活的工具,砸在那攤子上翻了煮着的鍋子濺出滾燙熱水來,不巧正好落在重大身上激地他一陣喊爹喊娘的。
“我媳婦兒昨兒早上吃了我買回去的煎餅稞子肚子就不舒服了,之後壓根什麽都沒吃,到了夜裏實在疼得受不了才去看了大夫,大夫說晚了不定連性命都保不住。”大漢的臉陰沉地能滴出水來,看着重大那瞪着眼睛又忌諱自己的無賴樣,惡狠狠道,“說我誣賴,我自然是有證據的,賣給你豬下水過期豬肉的王屠夫早就全招了,不信大夥去問,看我有沒有冤枉你!”
重大聽到王屠夫登時變了臉色,暗啐了一口嘴不嚴的,當即就湧上人來砸起了攤子,這會兒重大也不想保攤子了,保命要緊,立馬棄了攤子要跑,被那漢子察覺給堵了起來,遭了一頓打的。
很快其他買了煎餅棵子的人也圍了上來,重大擠在人群裏抱着頭還不甘心地喊着“我女婿是盧大少爺,誰敢動。”這下可好,大家動不了盧大少爺,平時受氣地下手更狠了,一陣雞飛狗跳的。
重寧目睹了全部過程,搖了搖頭,心道這大伯是真沒救了。回了自個兒的攤位前,擺弄起吃食來,一道煿金煮玉,取鮮嫩的竹筍切成方片,用調料和面糊拖油煎,炸成金黃色,幹脆可口,再配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粥,口味更佳。如果愛吃甜食,還有蒸籠上的桂花糕,一下又籠絡了不少客人過來嘗鮮。
“丫頭這手藝都趕得上酒樓裏的廚子了,前些時候你不在,我又不願将就那人的攤子,早點沒了着落一天都沒勁兒。”說話的是方才指給她看的老食客,端着白粥呼呼吹着,一邊道,“話說回來,重大龍那食肆被砸爛了,現在還沒盤出去,這會兒正壓了價的,丫頭要是有興趣可以去盤下來,有瓦遮擋,還能做午晚膳,憑丫頭的手藝定能紅紅火火的。”
那人的話勾起了重寧心底一早的盤算,只是想到縮了一半的錢袋,有些涼意,遂笑得俏皮道,“食肆本金可就在大叔的吃食裏,大叔多吃點兒,我就能早一日攢夠了。”
中年大叔瞧着她鬼靈精的模樣不禁也笑了起來,于是瞧着剛出籠的晶瑩桃花糕道,“替我打包一籠,正好婆娘喜歡吃甜的,籌夠了錢開食肆得頭一個跟大叔說,大叔給拉人捧場。”
“好嘞!”重寧聞言笑得飛揚。
這一日的進賬又是不少,重寧聽了大叔的話,起了去重大龍原先的食肆瞧一瞧的念頭,只是去之前路過深巷,腦海中劃過與乞丐的約定,腳下一頓,拐了進去。
巷子裏拉出一道長長的灰影,卻見一名乞丐早早候在那兒,瞧見重寧頓了片刻,随即露出喜色,匆匆迎上前來,“是讓我打聽的那位姑娘罷?”
重寧瞅着模樣身形似那天的樣子,只是總覺得有些不一樣,再瞧一眼紮起的蓬亂頭發,大概是露出臉來的緣故,遂道,“是我,只管說來。”
“嗯,我照着爺咳……姑娘的吩咐在白天裏在四喜樓附近乞讨,夜裏在鐘府外宿着,那位鐘家大小姐要是出門,巳時出申時歸,挺有規律,不過近日都是宿在四喜樓的。唯一算是大事兒的大概屬四喜樓的主廚秦越失了味覺一事,不過四喜樓的生意照樣挺好,應該是謠傳。”
再次聽到那名字,重寧已經能極好的控制情緒,那股毀滅的恨意堪堪埋在心底,臉上不見一絲異樣道,“你說鐘芙作息規律,那她這陣子有沒有見過什麽形跡可疑的人,又或者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乞丐聞言不由又仔細回憶了一番,最終卻是搖了搖頭,“四喜樓每日進進出出那麽多人的,形形□□,哪個可疑哪個不可疑我也分不出啊,要不姑娘指得明一點兒,我也好有個底。”
重寧默然,如何說明,那些過往不能道,無端端得非得被人當成瘋子去,原想着案子可能會和鐘芙有些牽扯,如今看來也沒了瓜葛。
乞丐端了眼她的神色,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轉了轉眼,開口道,“姑娘要是想知道鐘府和四喜樓的情況,光在外頭打聽知道的不全。我來之前,鐘府貼出了告示招家丁,我就想去應聘,你也說過乞丐不是長久計,有份養活自己的活計才好,就想着……來問問姑娘的意思,順道我那每月的錢……”
“照給。”重寧眼裏閃過喜色,“監視許姨娘與鐘芙的動向,越詳細越好。”
“行嘞。”
“你……有鐘府老爺的消息嗎?”臨到末了,重寧艱難地出口問道。
乞丐頓了頓,瞥見面前的女子臉色轉了味,再不似剛才提起鐘家其他人的那種冷冽氣息,于是認真回道,“鐘老爺子的病時好時壞的,聽說全靠大夫吊着命,這不鐘二姑娘和賀公子的好日子也挑挑揀揀的,一拖再拖了。”
重寧失語,心中劃過淡淡的隐痛,倒是不曾想過鐘芙會面臨同自己一樣的情況,家父病重,婚期拖延,鐘芙定然會不高興吧……
“雖然不知道姑娘和鐘府什麽關系,不過有個人同我說過,能放下的事就放下,放不下的就盡力去做,與自己過不去是最不劃算的。”乞丐見她失神,面上費勁想了想後說道。
從自己思緒中掙脫的重寧自然沒看到他因為死記這些話語翻白眼的樣兒,但還是被這話治愈了,不禁笑了笑,輕點了頭與他告別走出了巷子。
重回喧嚣的街頭,重寧無比清楚自己前行的道路,幾聲莺莺笑語傳入耳中,順着聲音看去,離得不遠地兒,春雨閣又重新開了張,門前挂了去晦氣的紅綢子,姑娘們甩着香帕你一言我一語地拉着人往裏面走。
想到幾天沒見的許莺莺,折身往春雨閣走去。經過案子,春雨閣的客人銳減了不少,這一廂周媽媽招呼姑娘接了客人,轉個身兒就黑下了臉,擰着帕子一臉怒氣欲發作的模樣。
瞧見重寧熟門熟路的往後院走,當即就發了作,“嗳嗳嗳,你往哪兒去呢,丫頭片子的盡往青樓裏跑也不覺得臊。”
“周媽媽,我來看莺莺姐。”重寧停下回話,卻看到周媽媽身後的小婢一個勁兒的使眼色,不禁更加疑惑。
“那個掃把星死不了,沒什麽好看的,走走走。”周媽媽知曉重寧幫了許莺莺的事兒,這一下折進去兩個花娘,能不怨,更沒好氣了。
重寧聽到這話蹙起了眉頭,再看小婢擔憂的神色,愈發覺得不對勁,與她相熟的一名花娘扯了扯她衣袖輕聲道,“媽媽這會兒還在氣頭上,你一來,她只會把氣兒撒在莺莺姐身上,你救回來的命快被折騰沒了。”
花娘說得小聲,仍惹來周媽媽的怒瞪,立馬挪開了一步遠,擔憂瞧着。重寧醒得了她的意思,當即不置信地看向周媽媽,“莺莺姐何錯之有,你要這麽對她!”
“莺莺是我花樓裏的人,我要如何還輪不到你個丫頭片子說話。”周媽媽強勢地擄了話頭,哼聲道。
重寧憂心莺莺的情況,被她這番作态逼急,脫口道,“那我替她贖身!”
周媽媽被她那氣勢唬了一下,随即噗嗤大笑了起來,假意抹了抹眼淚,掃了她一眼道,“我沒聽錯吧,你一個黃毛丫頭替花娘贖身,夠錢嗎,贖回去又能做什麽?哈哈哈不行了,笑死人了。”
“……其它的你別管,直說價吧。”重寧不理她話裏的嘲諷意味,堅持道。
見她認真的态度,周媽媽啞了啞聲兒,倒是收起了笑意,眸中露出生意人的算計,正了神色道,“要想贖身也是可以,青樓裏的姑娘各打個的明碼标價,莺莺不是頭牌,也是前五,價兒不會低了去,念在情分一場,我可以少收一點,五十兩。”
聽着價的有花娘出來打圓場,就算重寧的攤子再賺錢也不可能有五十兩,媽媽要的價兒比她們少了點,已經讓了步,萬一惹怒了媽媽反而莺莺受苦。
重寧暗暗咬着下唇,心下幾番思量有了打算,直視周媽媽挑釁的眼神道,“好,我過十日來贖,你得保證這十日裏好生照顧着。”
周媽媽挑了挑眉,想着十日也不多,遂應了聲兒。反正莺莺經過這一劫怕是沒什麽主顧了,與其養閑人,還不如賺一筆放了出去,至于這丫頭哪兒去弄五十兩,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事兒,自覺處理滿意的媽媽放了行,讓她去後院看人。
☆、28壽宴
楊花落盡子規啼,時至暮春,尹府向來略顯冷清的蘅蕪苑最近卻有了幾絲生氣,六盆青玉般的萬年松端端擺在了正廳門前,百年珊瑚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