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京城西郊,一處偏僻的小院內,古樹枝葉飄零,落在地下鋪了一層厚厚的枯葉,光禿禿的已經有了初冬的模樣,年輕的童子從屋子裏走出來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氣,瞬間就沒了影,在院子裏拿着掃帚掃地,忽而天上飄零起星星白點,冰淩淩的落在溫熱的臉上,童子擡臉一看天空飄起了小雪,連忙放下手裏的掃帚,石桌上肥肥的白鴿還在悠哉的走動,童子連忙提着籠子過來将他們一一裝在裏面。
“東西送走了麽?”屋子裏走出的男子雪白長袍,腰束朱紅白玉腰帶,漆黑的瞳孔不帶一絲情緒,連着聲音也是清清冷冷的。
童子咿咿呀呀的出手比劃,顯然是個啞巴,一邊點頭。
男子微微颔首,吩咐他下去吧,擡眸看向落下的毛絮小雪,越下越緊,不由想起遠在宛城的那人,這一別果然三月飛快,他已經加快在瓦解丞相的勢力,希望趕在來年開春能回到宛城。
這時,門吱呀打開,童子瞅了一眼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施施然走了過來,身上罩了一身黑衣披風,連着整張臉都隐沒在披風下,只露出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
蕭長珩這才微微露出些許情緒,薄唇緊抿着,顯出一絲期待來,上前去迎,那人也加快步子,一邊解下披風,這才露出整張臉來,赫然正是前些日子随着賀颢之一同入京的魏項彥。
“先生拿到了證據了?”蕭長珩薄薄的嘴唇輕啓。
魏項彥呵呵一笑,“自然,否則就不會約你來這裏了。”
“先生請進。”
兩人一同進了屋子,童子泡好了茶水,端在桌上,茶杯裏熱氣袅袅而上,蕭長珩露出一絲欣喜,“先生如此為我兄弟冒險,長衍無以為報。”
當初也是兩人合謀,蕭長珩大約知道賀颢之來宛城的目的,韋太後怎麽會放心他在外面胡來,這些年來他在外面做生意掙錢,錢財全用來招兵買馬,扶植保皇派的勢力,他與大哥一個在內穩固朝綱,一個在外養精蓄銳,韋太後似有察覺,故此派來賀颢之調查自己的行蹤,順便逼迫魏項彥出仕,索幸賀颢之這人并未真的與韋太後一心,多多少少有些透漏,蕭長珩便于魏項彥商量,将計就計,讓他為韋後所用接近他的胞弟,韋丞相。
這一招果然湊效,如今韋相貪用軍饷數額巨大,韋氏外戚一族又出現分贓不均的內鬥,嫌隙越來越大,只需要再加上一把旺火,正是瓦解的好時機。
“你小子再這麽客氣下去,先生我就真的覺得心寒了,我甘願做這些不僅僅因為你們是蕭兒的孩兒,更是為我自己,若不是你那老爹橫插一腳,也許你與聖上就都是我的孩兒了。”
蕭長珩淡淡一笑,“我母妃去世多年,你也該放下了。”
魏項彥苦澀一笑,“怕是這輩子都放不下了。”
蕭長珩對他的話深有體會,鐘寧前世去世時,他是如何度日的,那些黑暗的日子就像是跌入深淵,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那時候他對上天指責,為何要如此奪走他的所愛,父皇,母妃,還有鐘寧。
不甘,痛苦,失落,一切負面的情緒席卷着整顆心,恨不得就那樣過完一輩子,可上天終究待他不薄,又将那人還了回來。
他收回思緒,瞧着眼前之人,甚是覺得可憐,當年種種他有所耳聞……
年輕時先皇化名陸二爺在外游學,與才智多謀的魏項彥一見如故,兩人稱兄道弟,于是先皇坦露身份,邀約魏項彥一同上京,只是魏項彥閑雲野鶴慣了,婉轉推辭,先皇并未強求,兩人把酒言歡共游江南,十分快哉。
二人先後與江南織造的蕭家嫡女邂逅生情,後蕭氏随父調任京中為官,入宮選妃,憑其技驚江南的畫作,先皇認出後封為貴妃,極富盛寵。因緣巧合,魏項彥被召入宮,再次相見,一為臣子,一為貴妃,只能斂了心中情愫,默默守護。
只是後來伊人香消玉殒,各生變故,如今看來,不過陡添一份物是人非的滄桑感罷。
魏項彥從身上拿出一枚銅板交給蕭長珩,蕭長珩揚了揚眉梢,“這是?”
“你替我把這枚銅板交還給重姑娘。”
“你認識重寧?”
魏項彥爽朗一笑先是誇了重寧幾句好話,也不拖拉,将與重寧銅板結識的事給對面人講了,季然是他吩咐過去替自己幫助重寧的。
“像是阿寧的作風。”蕭長珩點頭道。
“這丫頭招人喜歡,此番再回去兇多吉少,我一直沒有機會與她當面道謝。你将銅板帶回,只道我最後的心願。”
“恩,我會的,先生一定多加小心。”
兩人在越下越大的飛雪中不約而同的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場雪後,也許就會雲散天晴。
入夜,雪漸漸停止,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一輛馬車駛入皇門,守門的侍衛在看到車內亮出的腰牌後紛紛尊畏的讓開,大門一道道的打開又合起,直至最後一道皇門,七重宮殿巍峨聳立,臺階延伸,在黑暗中仿佛一道遙不可及的天梯。
一名穿着品級不低的公公已經掌燈立在車前,躬身請馬車裏的人下來,蕭長珩跳下馬車,也恭敬應了一句,“有勞了。”
一擡頭正撞上一雙與他極為相似的黑眸,卻更是幽深的好似不見深底,男子身着廣袖玄服,衣襟和袖口皆用金線繡着騰雲祥紋,腰間紮條紋龍的長帶,烏發束起以鑲碧鎏金的冠固定住,層層疊疊中端的是意氣風發,高不可攀的威儀。
“聖上親自迎接,臣下實在惶恐。”
站着的人笑了笑,“這裏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不必拘謹。”
內侍看了一眼周圍,寒風冷冽刮得身子冷,側身提醒道,“還請皇上與小侯爺到內殿敘話。”
掌燈的在前行走,兩人快着步子随着身後,大殿燈火通明,已經備好了酒水和佳肴,殿內只剩下兄弟二人。
“朕與魏先生已經謀劃好,丞相近日會在他的鼓動下調動軍隊逼宮于朕,朕已經調了劉璇的大軍守在近郊掩藏,到時丞相亂黨一破皇門,就猶如甕中之鼈,在劫難逃。韋太後定會受到牽連,朕打算先将其軟禁,再慢慢折磨,替先皇和母妃報仇。”
“你在外漂泊,隐忍多年,朕終于能光明正大的昭告天下恢複你親王的身份。”那人坐于上面桌案,燈火搖曳下看不清神色。
蕭長珩聽完連忙推拒,“皇兄萬萬不可。臣弟不敢邀功,也無心在朝廷為政,只願助皇兄一臂之力。等事成之後,我想攜妻子過閑雲野鶴的生活。”
後者聞言哈哈一笑,“也罷,你既然喜歡這樣的生活,皇兄也不勉強你留下。”他舉起杯盞,蕭長珩也随之舉起。
“朕先幹為敬,皇兄在此謝過皇弟。”他一飲而盡,眸中染上一層淡淡的歉意,但一瞬而逝,又恢複了清明的堅毅與威儀。
蕭長珩也飲過杯盞,長袖掩蓋下一片明了,皇權向來複雜與血腥,重寧怕是不喜,他也不喜這種生活,久留京城,他手中的財權只怕會引起大哥的猜忌,他并不想看到如此一幕,淡淡而笑,确實那些權錢不過是過眼雲煙,既然已找到摯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才是他所求。
元月初六,吉日,門庭冷清了一陣的鐘府張燈結彩,絨面的紅燈籠上貼着碩大的喜字兒,煞是喜慶。話說回來,鐘芙和賀雲戟這對兒吵吵鬧鬧到今兒終于修成正果,宛城的百姓看得還蠻有樂子的,這不一大早的就有人過來圍觀。
穿着大紅吉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賀雲戟姍姍來遲,瞥見被喜婆攙扶出來的鳳冠霞帔的女子臉上閃過一抹微妙神色,只是一瞬又隐了去,堪堪上前,小心挑了門簾,讓新娘子上了轎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從鐘府門前離開了去。
人群中重寧遠遠瞧着這一幕,想到前些時日在街上偶遇賀雲戟,後者又死纏爛打借她來懷念鐘寧的模樣,雖說二人成婚有自己的促成,可真瞧見仍是覺得惡心。
“三小姐,現在怎麽做?”見重寧發愣,身旁有人提醒道,正是從京城回來不久的風伯,面上神色焦急。
重寧回神,周邊人群散去,鐘府的小厮順勢關上了大門,只道了一字,“等。”
距離收到蕭長珩的上一封信已是半月以前,重寧怕出什麽意外,一人在宛城幹着急,便作了等鐘芙大婚當日趁亂救出爹和三姨娘再上京城的打算,風伯更是憂心三姨娘的身孕,能拖到今日已是克制至極。
賀國公府,新人完成儀式,折騰完已近傍晚,賀群興開了宴席,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賀雲戟讓人拉着一杯杯的灌酒,起先還有人給勸着,只是那人沒勸多久就讓賀雲戟一把搙開了,喝上瘾似的與人拼起酒來。
外頭的熱鬧久久不散,一直持續到戌時末,坐在床榻上的鐘芙最後一點耐心耗盡,自行動手掀了紅巾,不顧婆子喊着的不合規矩将候着的一幹人等都趕了出去,随後坐在了如意桌旁,剝起了堅果,一下一下頗為用力,就好像手裏的花生是那遲遲未歸的人兒般。
未過多久,門外傳來聲響,有婆子通報賀少爺醉酒,怕打擾新婚娘子休息便宿在書房了。
房裏,鐘芙捏碎了手裏的花生殼,她豈會不知這話裏的真意,恐怕是修飾得好聽罷,賀雲戟如今看不上自己,不願與自己同房,卻仍想着從鐘家撈好處,只是最終誰撈着好處就不一定了。
鐘芙面色一轉,抿了口茶水,平了心境,不過眼下的局面對她來說倒也是好,身上的隐疾一直未好,行不來親熱事,免得叫賀雲戟發現作了文章去。
夜已深,酒足飯飽的人漸漸散去,與賀國公府相比冷清的鐘府裏,丫鬟端着宵夜往正茗居走去,看着紅彤彤的燈籠,忽明忽閃的,莫名覺着一股涼意,更是加快了步子。
後院的門不知什麽時候開了,重寧與風伯先行而入,随後分了兩路,各自救人。重寧徑自去了正茗居,還未挨近就聽着裏頭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響,丫鬟新來,只苦心勸着是二夫人的一番心意,卻惹得屋子裏那人更激烈的反應。
重寧了眼門外守着的幾名壯漢,跟在重寧身後的幾名黑衣人不動聲色的上前,很快就與人交上了手,只是原本以為只有幾名的庭院裏突然又湧出一批人,将人團團圍住,一時落了下風。
領頭一人發現重寧所在,劍光一閃,直取重寧面門而來,勁風起,重寧未來得及反應,只聽叮的一聲,一顆石子彈落,生生打偏了那人手中劍刃指向,重寧怔住的瞬間落入了個久違的溫暖懷抱,刀光劍影中,重寧眼中只剩下蕭長珩薄削的嘴唇微微勾起的弧度,以及那一聲,阿寧,我回來了。
有了蕭長珩帶來的人的加入,一下改變了局勢,鐘芙留下的人不敵,傷的傷死的死,蕭長珩就這樣攬着重寧的肩膀,踩過這些人,開了正茗居的門,裏面的人被外面的打鬥驚呆,小丫鬟抱着瓷器要摔過來,被蕭長珩率先察覺,用石子在半空破了瓶子,聲音清脆落了一地,後者跪倒在地,哆嗦着喊人。
床榻上的鐘鴻飛瞧着來人亮了眼睛,重寧看着他完好無損的,也暗自松了口氣,只是眼下不是敘舊的好地方,蕭長珩讓人扶着鐘鴻飛離開,臨到門口,與用毯子包裹着人的風伯聚到了一起,後者神色難看,從他來的身後隐隐有火光乍現。
重寧認出那是許氏屋子所在,并未多說什麽,看着風伯懷裏虛弱的人,連忙帶着人往城北醫館而去。
一夜臨近尾聲,天光将亮,元師父替夏安筠醫治,風伯就坐在門外守着,聽着裏頭小聲嗚咽一下一下搙着牆角,指尖見了血都不自察。這會兒天寒,重寧看着不忍,讓桃兒給拿了一床被子。
蕭長珩拉着她的手坐在了院子裏的石桌旁,桌上是壇九早早準備的熱茶和點心,重寧捧着熱茶,看着蕭長珩仍覺得這人的出現有些不真實,這人瘦了,眼眸卻是湛亮,再不見一抹陰郁。
“都解決好了?”重寧開口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的可怕,帶着一絲微顫。
蕭長珩點頭。
重寧想着這人的身份,又忍不住問道,“還……回去嗎?”
“不了,從今往後,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再也不會離開你了。”蕭長珩陡然正了神色,握住了她仍是冰冷的手,鄭重道。
重寧只覺得鼻尖一酸,感受着手心傳遞的溫度,才覺得這人切切實實就在自己身邊了,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終于到了頭。
……
翌日,鐘芙醒來就聽翠雲來通報說鐘府走水,着的是許氏那屋,所幸許氏當時人在另外一處,躲過一劫,鐘芙松了口氣,只下一瞬翠雲貼近了她耳邊嘀咕了一番,徹底黑了臉。
“都是些沒用的飯桶,那麽多人連兩個人都看不住!”
翠雲候在一旁不敢吱聲,這時候賀雲戟醒了酒,晃晃悠悠走了過來,瞧着這一幕只當她又發小家子脾氣,徑自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走。
“站住。”鐘芙叫他無視的态度給刺激着了,怒着聲音道,“賀雲戟,你別忘了你那投資生的錢,靠的是鐘家替你周轉,如今鐘家還是我做主,要撤要留也是我說了算。”
賀雲戟面色一僵,被丫鬟看着,有些下不了臺,可看着鐘芙不依不饒的樣子,只咬着牙忍了,勾起一抹勉強笑意道,“娘子,爹娘還等着我們去敬茶,請罷?”
鐘芙見狀頗為得意,也不想二人之間鬧得太僵,順勢一同去了。若說做人,鐘芙是極會做的,三言兩語就将賀夫人哄得心花怒放,連帶着也親近了幾分,賀雲戟看着作嘔,稍晚些找了個借口離了府。
鐘芙也不甚在意,卻不知賀雲戟離開找的卻是她娘許氏,鐘府走水一事他一早也聽說了,先前投的錢是許氏的,眼見錢滾錢的,自然是多多益善。有利益在前,賀雲戟對着岳母大人自然也愈發殷勤,這不一聽蕭長珩帶來的好消息,就想着拉着許氏一塊兒再投些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