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今年北京的春節格外冷清。清晨,各大街道上除了清潔阿姨在忙碌地打掃外,再沒看到多餘的身影。大概是因為人人都忙于在家幹年活吧。
魏軍下了飛機,拖着兩個行李箱,和尹樂坐上出租車後前往他們預定好的酒店。外面下着蒙蒙細雪,白雪皚皚的北京城對于魏軍來說是多麽熟悉,同時又是多麽陌生。
魏軍在車上一直跟尹樂回味着自己小時候在樓下花園和其他小朋友玩耍的情景。
他記得以前欺負過一個叫阿鵬的男生,推翻了他在“孩童圈”裏的□□。這個阿鵬因體型龐大,同時又喜歡欺負女生和年紀比他小的男生,所以在孩子群裏自稱‘老大’。有一次他們玩捉迷藏時,阿鵬抽簽抽到“母雞”,要去找藏起來的小雞們。那時魏軍故意把躲的人引上了天臺,當阿鵬在天臺找到他們時,他正式向阿鵬宣戰,故意讓所有小朋友們看到這一幕。當時的氣氛更像兩頭雄獅要打一架,誰勝誰就是王。魏軍剛開始處于下風,臉和手都被阿鵬壯而有力的臂膀給壓制住。但魏軍似乎知道阿鵬的死穴在哪,他用腿往他的下跨一扣,雙手抓住他的衣服一扯,把他推倒。魏軍接着順勢趴在他的身上,一直用拳頭往他的臉和肚子上敲。不一會兒,阿鵬認輸了。那一刻,魏軍覺得自己是解放孩子們的英雄。
“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麽會有想保護大家的想法,也許我太渴望站在群衆的中心,像做個英雄或者超人?” 魏軍笑着問尹樂。
“只是你為別人抱不平,想保護大家罷了。歸根到底,你很善良”,尹樂靠近魏軍,把手偷偷伸進了魏軍的口袋。
“我的手好冷”,尹樂望着魏軍。
魏叔把自己的左手伸進了那個口袋,“那我來給你暖和暖和。”
尹樂滿意地笑了,“北京的雪景真美,雖然不夠哈爾濱的瘋狂。”
魏軍溫柔地看向尹樂,“我倆一起在北京就已經很瘋狂了。”
尹樂幸福地笑了,“是啊。”
他倆打算到京的第一天不回魏軍的父母家,想在北京城裏到處轉轉逛逛。
魏軍領着尹樂坐北京的公交和地鐵穿梭整個城市。尹樂像是閱歷着魏軍以前在北京的生活,讀取他的記憶卡,這種感覺既有窺瘾的快感,還有一種言語無法感謝的溫暖。感謝他願意帶着自己走進他過去的世界,做他現在重游故土的伴侶。
“If you sleep with a man, you h□□e to sleep with his past(想要真正睡懂一個人,你必須連他的過去都要一起睡).”
尹樂早已釋懷了魏軍和初戀的經歷。他想聽魏軍給他講更多以前的故事;想走他曾走過的路;想去他曾經去過的餐館;想體驗魏軍曾做過和經歷過的一切。他想感受魏軍的故事,并在這裏,創建專屬于他們的故事。
尹樂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觀看□□,首入眼簾的是毛爺爺莊嚴的畫像。
“這就是我們偉大的□□啊。”
魏軍挑逗他,“你怎麽突然間對毛爺爺有了那麽高的崇敬感呀,之前我怎麽不知道。”
尹樂轉向站在身後的魏軍,“因為你啊。”
他快步向前走。
“快快快,我們要找個路人幫我們合照。”
魏軍驚訝道,“合照?多丢人啊!我可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居然要到這裏合照?”
尹樂向魏軍撒嬌,“你這麽說就不應該了。這是我倆在毛爺爺見證下拍出來的合照哦。說不定… ”
“說不定什麽?”
“我們日後的婚照可以派上用場”,魏軍不害羞地說着。
盡管寒風吹的尹樂瑟瑟發抖,但依舊無法掩飾他害羞通紅的臉。
魏軍笑道,“行行行。但我有點擔心路人的技術很差。”
“我會找好角度讓他們幫我們拍。放心吧,我比你還緊張。”
尹樂随手找了一位年輕的女生,比手劃腳地告訴她如何擺正相機的位置,怎麽構圖,快門鍵在哪裏。
當一切就緒後,魏軍和尹樂迅速地站好位置,擺好自己的姿勢,露出比田七還興奮的笑容。當女生的手按在了快門的瞬間,魏軍将他的手輕拍在尹樂的頭上,猶如他習慣性摸摸他的頭,一張屬于他們的合照終于出現了。兩人笑的很甜,而□□上的毛爺爺也因高像素的相機顯得格外清晰,像是天神眷顧着兩人似的。
他們穿過人潮湧湧的南鑼鼓巷,那裏住着一個魏軍曾經在高中時代暗戀過的男生。
“我記得我當時每天放學我都要跟他坐上同部公交,然後騙他說我家也在這邊附近,然後送他回去。結果送了半年,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就知道他不喜歡我。所以從那之後,我就沒再繼續送他回家了。可是最後,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尹樂好奇打探道,“發生了什麽?快告訴我。”
“他問我, ‘最近你怎麽沒有和我坐同一部公交了呀,你家不是在那附近嗎?’,然後我說, ‘因為’…”
魏軍故意吊着尹樂的胃口。
尹樂繼續好奇道,“快說,不要吊我胃口!”
魏軍眯眯一笑,“因為我上了另一個人的車…”
他在街上當衆吻住了尹樂。
此刻,時間彷佛凍結似的。
尹樂被這突然間的驚喜吓住,但卻不由地喜歡上魏軍這種霎時野性的浪漫。人群中的眼光慢慢地從自己身上移向了尹樂和魏軍兩人,但他們似乎更沉浸于只屬于他倆的世界裏。
魏軍松開了他的雙唇,鄙視地看了看尹樂,“你的嘴巴好冷”,然後抓住他馬上跑離了人群密集的街道。
尹樂呆呆地望着他,那一刻的浪漫讓他幸福地甘于沉默。他傻傻地笑着,跟魏軍跑了起來。
魏軍停下了腳步,“其實我家不住南鑼鼓巷。他後來繼續追問我,我只好坦白,我是因為每天陪他回家才跟他一起坐公交。然後他再也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尹樂靜靜地靠着魏軍,把手伸進了魏軍大衣的口袋裏,“魏叔,把手放進來。”
正當尹樂摸到了一袋像糖果的塑料包裝和藥物顆粒時,魏軍正好把手伸進去抓住了。
“什麽東西?”
尹樂正想拿出來時,被他一手抓住了。
“不許碰。”
他像變魔術似的,不知從哪拿出了另一顆咖啡糖,他撕開了糖紙,放進嘴裏,要吐不吐的樣子,似乎在問尹樂要不要吃,尹樂死命地搖頭。可魏軍不管這一套,他直接霸王硬上弓,向尹樂吻去,想把糖口傳給他。尹樂笑樂了,一直推開魏軍。兩人便一直這樣在街上嬉鬧。
黃昏将至,兩人站在後海靜靜地看着夕陽。暖光在冷夜降臨前的最後一刻溫暖着這片雪白的聖土。尹樂把頭靠向魏軍,兩人的手在同個口袋裏相互取暖,彼此感受着體溫的流動。
“我們呆在上海那麽久,從來沒一起看過夕陽。如果我們每天都能在上班前一起看日出,下班時一起看日落,那該多好。”
魏軍嘲笑道,“你是電影看多了吧?”
尹樂微笑着,就靜靜地不說話。
魏軍柔情地看着他,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們老了以後就可以這麽做了吧。不過,你不是一直很嫌棄害怕變老嗎?天天嘴巴裏說自己‘老了老了’。”
“玩笑而已。其實,我挺羨慕那些老爺爺老奶奶的生活。一對幸福的愛人能夠一起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這才是我最憧憬的生活。”
尹樂黃澄澄的臉洋溢着單純的笑容,餘晖散落在他的眼球,零星的光芒中仿佛看到了他和魏軍白頭偕老時的情景,如蒙太奇般的幻燈片在眼前播放。
原來幸福可以那麽近,那麽近。
北京的三裏屯早上像個安靜的少女,可一到夜晚就變身活力四射的舞者。路上的人并不多,也許人們都選擇了家裏的暖氣。
魏軍和尹樂在一家西餐廳的餐桌上卿卿我我,像是回到了當初第一次約會那樣。
“一眨眼,又要一年了”,尹樂感嘆道。
“都還沒我以前談戀愛時的一半呢,着急什麽”,魏軍開玩笑道。
“我感覺,這段時間過得像十年一樣久”,尹樂喃喃道。
魏軍笑道,“那你還有多少個十年在我身上揮霍呀,文學家。”
“你猜?”
餐廳裏的駐場小提琴家拉着《Romance of the Violin》,兩人嬉笑地享用着精致的晚餐,聊得似乎忘卻了禮儀。今夜的三裏屯,似乎從未如此寧靜和羅曼蒂克過。歲月靜好,或許,不應該貪婪地奢望一生,而是滿足地擁抱當下,感恩眼前來之不易的幸運。
*
年三十初晨的陽光暖得動人,漸漸地融化樹枝上的細雪。相互依偎在對方懷裏的魏軍和尹樂在絲縷陽光的溫暖下蘇醒。
“醒了嗎?” 魏軍湊前親吻了尹樂的額頭。
他用手搓了搓眼睛,“早上好”,打了一個哈欠。
兩人起床刷牙洗臉後,穿上衣服,整理好着裝後便出發魏軍的家。
一路上,尹樂在滴滴車裏特別忐忑,他左思右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魏軍的父母,盡管自己并沒對不起他們任何事情。可這種忐忑,多數來自于內心的一種恐懼,一種不被承認的後果。他一直問魏軍是否要去周邊的市場買些菜、海鮮、糖果禮盒或水果上去拜訪他父母。魏軍看着緊張兮兮的尹樂,帶着他到市場為拜訪買了菜和水果禮盒。
盡管尹樂裹得實實的,魏軍依舊能清晰聽見尹樂在電梯燈亮每一層樓時,心跳撲通猛動的聲音。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抓住他的手。
當電梯到達二十四樓時,尹樂松開了魏軍的手。
魏軍疑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尹樂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們…進去吧”。他像是等待着審判,渾身不自在。
“爸,媽,我回來了”。
魏軍推開了門,尹樂畏畏縮縮地躲在後面,似乎還沒看到魏軍父母的身影,直到有個大約一米六個子的中年婦女走了過來,尹樂才害羞叫道,“伯母…好。”
魏母的雙眼好奇地打探魏軍身後的尹樂,還來不及說話,就被魏軍先開口攔截,“媽,他就是電話裏的客人,尹樂”,魏軍停頓了數秒,“我現男友”。
魏父也從房間門出來了,尹樂注意到後,便破口一句,“伯父好”。
魏母客氣地跟尹樂問了聲好,然後連忙招呼兩人請進門。而魏軍的爸爸只是象征性地點了點頭,并沒多少幾句話。
尹樂和魏軍把買好的菜和水果放在了廚房,踏出廚房門後的尹樂禮貌地面帶微笑,對魏軍的父母問了聲好,“新年快樂,伯父伯母,我和魏軍在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些菜和水果回來。今天您家多了一個人,給您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們家好久沒來客人了,請坐,請坐。軍兒,給客人倒杯水呗”。魏軍的媽媽溫柔地說道。
魏父可不這麽想,邊看着手上的報紙,嘴邊喃喃道,“明知道給我們添麻煩為什麽還跟着跑過來…”
魏軍給尹樂拿了杯水,順勢坐在了尹樂旁邊,“天氣幹,多喝水。”
爸爸拿着報紙坐在一旁,瞥了一眼他們說道,“都是成年人了,用不着你提醒吧,我看着小夥子挺醒目的,難道自己連水都不會喝嗎?”
在一旁的媽媽覺得氣氛十分尴尬,從廚房拿出剛乘好的湯圓給他們吃。
魏軍察覺到尹樂不自在的神情,但自己卻做不了什麽。反倒是媽媽的一句話,暫時打破了尴尬。
“小樂,你現在做什麽工作?”
“我目前還在實習,做着文學翻譯。”
“聽起來挺不錯啊,你還是學生嗎?”
“嗯....快不算了,今年六月份畢業。”
“那你還是在學校住的,對吧?”
尹樂猶豫了一會,不知是否該道出事實。
此時魏軍插了一句,“他現在跟我一起住。這樣他去上班也方便。”
魏父瞪了魏軍一眼,“有問你話嗎?”
魏軍的語氣也開始沖了起來,“爸,我好歹帶客人回家了。你的态度能不能稍微好一些。”
爸爸冷笑道,“還客人呢?勾搭了一個學生還不知廉恥”。
魏軍的憤怒寫在臉上,“爸,你說的是什麽話呢?”
尹樂的眼神中透出絲絲不安,扯了扯魏軍的衣角,“不要這樣跟你爸爸說話”。
媽媽坐近爸爸,拍了拍他的手臂,“兒子那麽難得才回來一次,你就不能說句好聽點的嗎?”
媽媽看着魏軍和尹樂,“魏軍,你也少說一句。一個好好的年三十可不要讓你們給毀了。尹樂,你會做菜不?幫幫伯母呗”。
尹樂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連忙答道,“好,好”。
在廚房裏,尹樂替魏母洗菜。她一邊準備着其他食材,一邊問道,“小樂,你是怎麽認識魏軍呀?”
尹樂腦中有很多話想說,但也許是因為整個過程過于複雜,他想嘗試簡化,“有一次在街上偶然遇到他,再後來我們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見到了,然後就認識了”。
他撒了謊,或者說,哪怕尹樂老實交代他和魏軍的來龍去脈,媽媽也不會懂。
“這樣呀”,媽媽停頓了一會,“看來你和軍兒也挺有緣的”。
媽媽繼續洗着手中的食材,“我們家軍兒,別看他人高馬大,有時一臉胡子長得像個壞人似的,但其實他心底可善良了”。
媽媽嘆了一口氣,“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變得…”,她看着尹樂,“你說,他為什麽會喜歡男生?我這幾年試着去了解他,但始終覺得,他不應該這樣”。
尹樂呼了一口氣,望着魏母,感覺她為了孩子的事而憔悴不少。
“伯母”,媽媽看了看他,溫柔低語道,“其實,愛情這東西,我們都沒辦法決定的。這跟性別和年齡無關的”。
“我看你倆看出來了”,魏軍媽媽冷笑道。
尹樂趁機引導,“我看您,還是對我和魏軍年齡上的差距有些驚訝,而且您會想,兩個男人在一起能幹什麽,會不會是變态呀什麽的。其實不是,我們只是剛好愛上了對方,而對方剛好是個男的罷了,就跟您和伯父是一樣的”。
魏母繼續忙着自己手頭上的事情,并沒有回應尹樂想要的答複。
突然間,魏母蹦出了一句,讓尹樂震住了,“小樂同志,你老實回答我吧。其實你是不是看上魏軍身上的錢了?我知道現在的大學生在上海生活都不容易,沒幾個錢都活不下來,所以都會去找比他們年紀大的人包養自己,你告訴伯母,伯母不會怪你的,只要你離開魏軍”。
尹樂十分驚訝且費解道,“伯母,你怎麽可以這樣想我呢?我是真的喜歡魏軍才和他一起的。而且我父母都在上海,爸爸又是商人,我根本不會缺那些錢”。
魏軍的媽媽突然有些激動,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尹樂,“那為什麽,你一個學生好好的,不在校園裏好好學習,卻看上了我們家魏軍呢?我還是沒辦法理解你們兩個人是怎麽在一起的,更不用說你倆是真心喜歡對方。”
尹樂十分無奈,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麽解釋,不能理解同性之間愛情的父母,始終都不會接受他倆在一起。
“伯母,我在學校是拿獎學金的人。我不可能會因為錢跟魏軍一起的”,尹樂嘗試對魏母娓娓道來地解釋道,“即使您無法理解我們,你也不能随便否定我對魏軍的喜歡”。
魏母譏諷道,“兩個都是男的,有什麽好喜歡的?”
“兩個男人在一起并沒有錯的,伯母。身為他的母親,不是應該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幸福而幸福嗎?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很感激您,因為沒有您我也不會遇到他”。
魏母聽完後冷笑地問了一句,“所以,無論如何,你也不會離開我兒子,對嗎?”
尹樂直接沒有回應,“伯母….”
“行了,你不用說了。出去吧,等晚飯準備好後我會跟你們說的”。
尹樂留魏母獨自呆在廚房準備今晚的晚餐。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能在裏面得到溫暖的理解,可最後,帶給尹樂的,也只有深深的失望,更別提魏父了,一個剛進門就冷嘲熱諷自己的伯父。
魏軍似乎讀懂了尹樂滿臉無助而蒼白的表情。他把他帶到自己房間,像是将他從地獄帶回到了天堂一般。
魏軍關了房門,摸摸尹樂的頭,安撫他,“你沒事吧?”
他只見尹樂搖了搖頭,繼續道,“對不起。當初我不應該執意要求你回來。我以為他們的态度會好一些。誰知道…”
尹樂緊握着他手,“沒事。都怪我沒忍住,答應了你。我知道自己本不應該出現的,但吃火鍋那天,我感覺到,你特別需要我”。
“我是真的想你跟我一起回家。只是,我以為我爸媽想明白了”。
“我知道。我一直懷疑他們應該沒辦法接受我們。但我還是選擇相信了你”,尹樂無奈地搖搖頭。
“我媽在廚房裏跟你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嗎?”
“沒有啊,伯母人很好。他只是擔心你過得好不好。沒事,你別多想”。
魏軍看着尹樂受委屈的臉,十分心疼,“要不我們現在就走吧?”
“不”,尹樂有些激動,“當然不行。你難得回家一趟,肯定要陪父母吃上這頓飯”。
“那…”,魏軍有些不知所措,“下午就好好呆在這?躺着睡過去就好了。我不想你再到客廳去,你呆在那他們也不會給你什麽好臉色看的。”
尹樂只能點點頭,趴在了魏軍的床上。他嘗試入睡,但發現很難。不是因為誰在陌生的床上,而是睡在一個冰冷的窩裏。即便魏軍蹲在了床頭邊上,尹樂還是會害怕。他知道自己本應比魏軍更堅強去幫助他面對這一切,但此時的他覺得自己特別弱小。他愧疚地看着魏軍,撫摸着他滄桑的面容,根根渣子皆刺進的他心頭裏。
“對不起,我感覺自己好弱。我應該陪着你面對這一系列出櫃後的鬧劇,但現在只能被你藏在房間裏。我覺得自己特別窩囊”。
魏軍欣慰地笑道,“哪有呢?你能陪我過來,我已經覺得自己有一車啦啦隊在為我打氣了”。
尹樂被逗得吱吱笑。魏軍笑得很甜,吻向了尹樂,正好被躲在門縫的媽媽看見。
她雖然始終不能理解兩個男人的愛情,但此時的她似乎相信,她的兒子确實對他眼前的尹樂着了迷。正如她丈夫在三十五年前待她一樣。
桌上的年夜飯,遠比早上的氣氛還沉重。
魏軍和尹樂坐在同一列,而魏軍的父母坐在他們的正對面。大家除了飯前說了句 ‘春節快樂’ 外,再也沒說過一句別的話。
大家忙碌地吃着碗裏的飯菜,似乎都不願意開口,只盼着這個所謂的團年飯早點結束。
不知怎麽地,魏軍的父親故意沒事找茬,成為了整晚鬧劇的導火線, “你今年三十二了吧?年紀也不小了,什麽時候才停止這種愚蠢的行為?”
魏軍反駁了一句,“什麽愚蠢的行為?”
父親無情地盯着魏軍和尹樂兩人,“之前你和男生厮混一起,将這種事情當作刺激,我可以認為你只是一時貪慕新鮮,思想還沒成熟而已。可現在你非得要逆天而行,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魏軍猛地喊住,“爸,我都難得回一趟家了,為什麽你就不能讓我們一家人好好地安靜吃頓飯呢?”
“安靜地吃頓飯?你有讓這個家安寧過嗎?你要自己找苦吃可以,但請你別連累到我和你媽在周圍親戚和鄰居口中的聲譽啊?你長那麽大了還不知道三姑六婆的嘴舌特別多嗎?你就不怕我和你媽會遭到這些流言蜚語的騷擾?”
魏軍氣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爸,同性戀是天生的。我喜歡男人誰都管不着!”
尹樂被吓住了,連忙勸魏軍坐下。此時媽媽也站了起來阻止爸爸,勸他不要添油加醋,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同性戀?你喜歡男人誰也管不着?我和你媽那麽辛苦把你養大,這就是你報答我們的方式?帶一個男人回家,還要明目張膽地在街上牽手談戀愛?你還丢不夠我們家的臉嗎?到現在都還是死性不改,我們真的是錯生你了”。
□□味充斥着魏家。面對父親如此苛刻的訓責,即便背上‘不孝子’ 的罪名,也沒辦法阻止魏軍的憤怒。
“爸,我之所以還會叫你一句爸爸,是因為我從小尊重你,仰望你,視你和媽媽為我最敬愛的親人和長輩。之前你們那麽無情地趕走了我和小秦,我認了。你們當時還不了解我,覺得我不成熟和幼稚,所以你們很生氣,我懂。那時為了不給你們造成困擾,我決定畢業就留在上海工作,等你們什麽時候想明白了我再回家…”
魏軍越說越激動,尹樂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變紅,自己的眼睛亦不禁濕潤起來。
“兩周前我接到了媽的電話,我以為你們想通了。可現在呢?七年都過去了,你們還是這種态度。你們到底有沒嘗試去理解過我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我會喜歡男人?為什麽你們不會去問我,關心我,嘗試理解我的世界,理解我的愛情?男人喜歡男人又怎麽了?難道這就不叫愛情嗎?難道愛情就只有一男一女□□生孩子嗎?”,魏軍撕心裂肺地吼道。
尹樂拉住魏軍,想讓他冷靜下來,“夠了,夠了,別再說了”。
這時,魏母也站出來說話,嘗試緩解現場僵硬的氣氛,“魏軍,不要再講了。你爸爸的脾氣受不了你這樣。”
魏父的臉被氣得通紅,大吼,“好啊,你還是一副那麽理直氣壯的樣子對吧?如果你執意要和他一直生活下去的話,你就跟他滾出這個家,再也別回來了!我們當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忤逆子!”
尹樂慌張地求魏軍道歉。魏軍的母親斥責着魏軍的父親,“你怎麽這樣對兒子說話!再怎麽樣他也是我們魏家的兒子。”
爸爸生氣地甩開媽媽的手,“我們沒這個兒子!”
此時的魏軍已經淚目滿面,愣愣地笑道,“反正我得了艾滋,也活不久了”。
話音剛落,魏軍的父母像受驚過度似的,如石頭站在原地無法動彈。尹樂在魏軍身旁像結巴似的,淚汪汪地望着三人。
魏母一瘸一拐地走近魏軍,緊抓他的雙手,“你騙我們的對吧?你怎麽可能有艾滋呢?”,她望向尹樂,“小樂,他在撒謊,對吧?”
尹樂逃避着魏母的追問,沉默地流下了眼淚。
魏軍深情地看着泣不成聲母親,宛如當初她懷裏的孩子,“媽”,然後轉頭看向已經默默流淚的父親,“爸”,忍痛繼續道,“我第一次看見尹樂時,就喜歡上他。是他在我人生最低落的時候,願意走進我的生活,愛我,照顧着我,讓我慢慢開始接受,也許我的人生還有光明的一面。你們那時人在哪?即使我第一時間告訴你們,你們會接受我嗎?恐怕不會吧?”
魏母和魏父沉默片刻。
魏軍深情地望向尹樂,即便泣不成聲,“我愛小樂。我愛他。我不能離開你們眼前的這個男生了。”
魏軍轉身想拉着尹樂往門的方向走去,魏母連忙喊道,“你們要去哪?要去哪?大年三十的,哪都不要走。”
但魏軍不理,直接牽起尹樂的手。
尹樂懇求到魏軍,“魏軍,別鬧了。要走也是我走。你留下來吧…”
“不。你必須跟我走。既然這裏不歡迎我們,我們就一起走吧”,魏軍冷冰冰地說道。
魏母激動地勸阻道,“你耍什麽小孩子脾氣。這裏是你的家,怎麽可能不歡迎你呢?”
魏軍硬是不聽,魏父仍生氣地站在原地不動,正如當初他趕走魏軍和小秦,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魏軍拖着尹樂往家門外趕,魏母嘗試攔住魏軍不讓他出門,可最後被他擋在了門裏。他用盡剩餘的數秒望向滿頭銀發的父親,“爸,媽,對不起…終有一天,你們會理解我的”。
說完,他便拉着尹樂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魏軍的父母只聽見門“砰”地一下響聲,如地震般碎裂了他們的心。
年三十晚的北京街頭冷清地讓人感到孤寂和恐懼。寒風呼嘯,吹打着空無一人的巷子。可無論天再冷,也不夠魏軍心裏冷。
他搶先尹樂坐在了街頭的長椅上,尹樂緩緩地緊跟他身後,也坐了上去。在這孤寂的年三十晚中,能夠溫暖他們的,莫過于他們長椅上微微發亮的路燈。
悲傷早已侵蝕魏軍那精明的雙眼,眼淚在寒風中凝結成霜挂在他的臉上。
尹樂望着傷心欲絕的魏軍。他能想象到魏軍那份難以承受的痛苦,将他的頭緊緊地往自己的身上靠着。此時的魏軍就像個哭累的孩子,依偎在尹樂身上尋求失去的親情。
“我不應該心軟答應你的,對不起”,尹樂在寒風中抖擻,風幹的淚水和鼻涕交融得無法分清。
“是啊,你不該答應的,這樣你就不會那麽難過,也不會看到我如此狼狽”,魏軍哽咽道,深情地望着尹樂,“但慶幸的是,在我最無助和難過的時候,你就在我的身邊。”
尹樂勉強地捏造了一個微笑,用臉蹭了蹭魏軍的頭發,嘴巴貼緊了魏軍的耳朵,“只要有我在,你就要好好的。”
魏軍擡頭看着尹樂,在微光下的他,顯得格外精致動人。
他吻向他,冰冷的臉在彼此緊貼的溫度下暖和了起來。
魏軍似乎想把最沉重的包袱留給自己,把最溫暖的一夜留給他,“小樂,我…”
尹樂并沒有讓魏軍自私的計劃得逞,“我在這”,他溫柔地輕拂着冰凍的臉。
兩人依偎的身軀在路燈的照明下猶如京城裏的一盞燭光,是暗夜中搖曳的花火,是寒風裏的堅實扶持,即使不如萬家燈火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