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我洗完澡後,手機屏幕剛好亮了,來不及穿上睡衣,便拿起手機看到了小樂給我發的圖片。
那是我們在學校的合照。
他咧嘴上揚的微笑,一睜一眨的雙眼,左手捧着畢業帽,右手微微向上,與我的右手正好重合。我傻傻地低頭望着小樂大笑,嘴角上多了幾分不該有的笑紋。
看到小樂搞怪的笑顏有些偷樂之餘,我內心不忘吐槽起單反的像素。
我不是害怕自己老了,而是更憔悴了。
“咳咳咳”。又開始了。
我猛地想起,早上忙了一天,下午回公司又趕着月季報告,卻忘了自己今天并未吃藥。
我把所有徐醫生定期開給我的藥片都放在了辦公室抽屜裏,只是非常偶爾,自己才會把它們獨立包裝起來帶到路上吃。春節和小樂回北京時,那次他在口袋裏搜出的糖果,差點把我吓壞。幸好我把阿爾卑斯硬糖和藥混在了一起。
我真的不希望,小樂知道這一切。
在小樂遇見我之前,我早已經歷了如其他患者一樣的征兆,而當時的我仍不以為然。咽喉疼後伴随的流感與持續數日不退的高燒讓我不得不請假在家休養。那時的我多麽希望能有一個人在我身邊陪着我,照顧我。我茶飯不思,身子十分虛弱,面容憔悴地連滿布半臉的胡子都無法遮擋。好不容易熬過了退燒,自己半夜卻常常被汗水濕醒。在公司時常會忍不住拉稀,當時的我還以為肯定是在辦公室吹空調吹成重感冒,或食物中毒了。後來,我學着其他圈內的朋友一起辦了健身卡,到健身房裏運動和健身,心想運動可以增加抵抗力,盡管自己一周也沒去幾次。
三個月後的一天,我在辦公桌上工作時突然感到暈厥,耳朵出現耳鳴,頭開始疼。我吃了數顆止痛藥,但沒見成效。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找了一個圈內好友吃飯,他頗為堪憂地問我,“你确定你只是普通的生病嗎?”
我并沒有給他肯定的回答。
“軍哥,不是我吓唬你。你多久沒去做檢測了?”
我突然間被這個問題吓倒了,仔細一想,也有兩年了。
“如果你很久沒去檢驗的話,明天請個假去吧。我很擔心你最近的身體狀況是不是跟這個病有關。”
而次日,也就是小樂撞見我的那天下午,我在徐醫生那裏得到了我身體異常的答案。
“怎麽可能?陽性?”,我難以置信地問道。
“報告上是這麽寫的”,我忘不了徐醫生當時的表情,冷靜且嚴肅。
“不可能,怎麽可能呢。我一向都做好了安全措施,這根本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你确定?”,徐醫生質問道,“即便你認為你做好了安全措施,如果你太經常更換性伴侶,甚至在某次性行為中無套外射,也不一定說明你感染的幾率很低”。
我一臉無言。表情早已石化般僵硬。
“我希望你能盡早再來做一次全面檢查,這樣才能更好地追蹤你到底是艾滋病幾期,然後對你作出相應的治療。”
“如果我不治療呢?”
“你是說放棄?”,她疑惑道,“魏先生,我不建議你這麽做。”
“為什麽?”
“如果我們發現你的艾滋病僅是早期階段,通過雞尾酒療法服藥治療,你還是能夠活很久,無異于常人”。
我當時并沒有認真地聽下去。我只知道,走出中心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崩潰的。我感覺天是灰色,世界是黑的。
我的悲觀情緒又犯了。艾滋病的到來,等同于判了我死期似的。我對生活産生了前所未有的厭惡感。我的內心只剩下對這個世界不公的憎恨,到底是誰染病給我?而我又該如何找出這個人?茫茫人海中,約過的人猶如大海撈針。
既然活不久了,不如就盡情放縱和報複吧。
這是我當時最為黑暗的想法。
而正是那時,我遇見了小樂。是他,逐漸帶我走出生活的陰霾。
雖說習慣了小樂偶爾不在家的夜晚,但自己還是會忍不住想他。與其說愛他,不如說我習慣了他的陪伴,習慣了他的溫柔,習慣了他存在的一切一切。
遇見他之前,性與愛,上床和陪伴,就是兩回事。約炮,只是緩解寂寞的臨時解藥,但床伴永遠無法替代內心渴望的陪伴。欲求的洞底是無限的,再多的炮,也無法填補。
而現在的我,只想他陪在自己身旁。我很自私,因為我不想就這樣孤獨地病死。我寧可有人守在我床邊,漸漸地看着我離去。
但我知道,這何嘗不是對另一半的殘忍呢?
我心裏清楚,患得患失的人不止小樂一個。這是我內心深處,除了死亡,剩下的最大恐懼。生病的人是我,害怕傳染病菌給他的人也是我,被事前預判死亡的人也是我。我終将會提前離開小樂,他亦會在他的芳華裏失去摯愛。那種痛苦,我經歷過。而這次,将會升級為生離死別的悲壯。
他或許不知道,當他心裏對我們的關系惴惴不安時,我亦恐懼這段關系将給我們帶來怎樣的結局。他越是恐懼我的離開,我就越不願意面對自己要離開他的事實。
在我和小樂約定一同做全面檢查之前,我自己早已瞞着他回到徐醫生那複診。
其實我害怕獨自面對最真實的自己,一個身患HIV的自己,我連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可是,小樂重燃我對活着的希望。我想為了他,能多争取一天是一天。只是,或許上帝太嫉妒我了,連讓我多愛小樂的日子都要剝奪。
“魏先生…”,徐醫生頗為驚訝地看着報告,我無法忘記她當時的表情,“恐怕…這對你來說是一場特別艱難的戰争”。
我的雙手開始顫抖,面部開始僵硬,嘴巴想動卻毫無力氣。
“你目前的CD值很低,再不服藥的話,恐怕你的抵抗力連抵禦普通的疾病的能力都沒有…”
“CD值是什麽?為什麽我突然間會…”
“CD值包括CD4細胞、CD8細胞和β2微球蛋白等相關檢測艾滋病的标志數值。從目前的數值上看,你身體的免疫力很低,需要盡快服藥治療。不然可能很快就進入艾滋病發病期。”
“也就是晚期?”,我能感覺自己的面色十分蒼白而無力。
徐醫生并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你今天就必須開始服藥”,她的眼神十分堅持,“為了能活下去,你必須這麽做。”
我冷笑道,“如果只是為了我自己,我今天也不會出現在這了。”
“不管怎樣,你等下就去拿藥吧。但我必須要提醒你,這些藥是必須組合性服用,而且服藥期間,副作用會特別大。你會容易感到全身乏力和嘔吐,而且你這個情況,不排除會比一般病人提前出現耐藥性。”
“如果我服藥的話,大約能撐多久?”
“肯定比你不服藥時活得久。”
“徐醫生,告訴我吧,我真想知道我大概還剩多長時間”,我懇求道。
“如果運氣好,身體沒有出現耐藥性,五年是跑不了的。”
“如果我沒那運氣呢?”,我冷笑地問道。
“兩三年吧”,她敷衍了過去。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僵硬地攤在了椅子上。正當徐醫生忙活我的資料時,我沉思了一會,在腦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個計劃。
“徐醫生?”
她停住了手上的工作,“怎麽?”
我誠心懇求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她一臉疑惑,“什麽事?”
“其實我答應了我另一半下周過來檢查。但我不想他知道,我的病已經那麽嚴重了”,我的眼神始終無法直視徐醫生。
她沉默了一會,“你跟他說過你的病嗎?”
我點了點頭。
“你們發生了性關系?”
我立即否認了,“不。我們沒有進行到最後一步。我們只是擁抱接吻而已。”
“包括了口?”,她對于男同志話題似乎毫無避忌。
“他想幫我的時候,我阻止了。”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但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告訴他你現在的實情,對他來說也并沒有什麽壞處。”
“不”,我反駁道,“我真的很愛他,但我更害怕如果他知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對我們這段關系的幻想也就跟着破滅了。”
徐醫生似乎很感興趣,認真地聽我說道,“當我處于自暴自棄時,他仍不肯放棄我,始終願意跟我在一起。但是…我很害怕…我怕自己的病會影響到他,會影響到我們的感情。我有想過放棄他,但他…”,我忍不住傻笑起來,眼睛有些濕潤,“他還是堅持要和我一起。我想許給他一段正常的戀愛,一段…”,我突然哽咽道,“一段他不需要…顧慮太多的戀愛。我不希望他覺得,愛上我之後,會因為突然間要失去我,而感到後悔…”
“你難道這樣不辛苦嗎?他既然選擇了你,理應明白分擔你的痛苦并不辛苦”,徐醫生頗有感觸地說道。
“他說過他能分擔得起這份壓力,但我不願看他陪着我吃苦”,我偷偷地擦拭着鼻子,用力地将眼淚往回流。
“好吧”,徐醫生嘆了一口氣,“你想我怎麽做?”
“我想你到時候隐瞞我嚴重的病情。不要跟他說我要吃藥什麽的。就簡單地跟他介紹一下我目前最安全的狀況,還有一些他能幫助到我恢複的建議…”,我傻笑道,“當然,我還是會吃藥,會按時過來做檢查。我只是希望他能少一點壓力,少一些煩惱。”
徐醫生看起來仍是有些猶豫。
我身子前傾,再次用懇求的眼神拜托道,“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要讓他知道。”
此時的徐醫生搖了搖頭,嘆出一口氣笑道, “行吧。我也只能配合你演好這場戲了。”
*
我脫掉拖鞋,順着床被慢慢地爬向小樂。我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他也能感受到步步逼近的壞笑臉蛋。我倆對視的距離近至不到三厘米。他緩緩地閉上雙眼,我親吻着他那柔軟的粉唇,聞着他齒間淡淡的薄荷香。他的雙手游走在我的雙臂,輕拂過我的脖子,溫柔地托起了我的臉龐。側臉彌留下他鼻子蹭過的劃痕,騷癢不已。
我轉身坐進了空調被中,将他摟進我的肩上。我低頭對他撒嬌道,“昨晚你沒在,可想你了”。
“是嗎?”,他色咪咪地看着我,有意無意地撓動他的睡衣。
“你想幹嘛?”
“我看你想幹嘛”。
我轉身面對他,握住了他的雙手,“小樂寶貝,你媽媽真的不反對我們交往嗎?”
“昨晚不是微信告訴你了嗎?”
“可我想再次确認一遍,從你嘴裏确認”。
“那為什麽你不找我媽确認呢”,他笑着翻了個白眼。
“但我不可能現在去找你媽媽呀。我只是覺得,你好幸福”。
他低聲問道,特別溫柔,“為什麽啊?”
我一臉羨慕,“你媽媽對你這麽好,居然那麽快就諒解你了”。
他握住我的手,認真道,“別這樣。你父母遲早也會接受的。再說了,我也讓我媽別跟我爸說,按照我爸的脾氣,他也受不了”。
“希望吧。其實能得到你媽的認可,我已經很幸福了”。
“誰說我媽認可你了”,他一臉傲嬌地嫌棄道,“她認可的只是我這個兒子”。
他驕傲地笑着,像是在對我炫耀。我在替小樂開心的同時,也不禁有些感傷起來。
“魏叔,你怎麽了?”,他瞬間擔憂起來,“我剛剛只是開玩笑”。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知該回應。
經歷了兩次出櫃,我的父母像是鐵了心似的,始終不肯認可我。每每想到這時,我總會百感交集,這是思家之苦與追逐自由的掙紮。究竟是為了迎合家人而放棄自主選擇的人生,還是犧牲家人而堅持自我、追逐真愛?我無疑選擇了後者。但是,難道就不能有魚和熊掌皆得的兩全其美嗎?
至少現在,小樂似乎做到了。我有些嫉妒,嫉妒他和他母親的關系。但我又由衷地為我們開心,因為他母親接受了我們,認可了我們。
“魏軍!”
他打斷了我的思緒。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他命令道,“我媽對我說,只要我跟你一起是幸福的,她願意送上她的祝福。我相信你父母有一天也會明白,只要自己的孩子過得快樂,他們也會理解你,并送上他們的祝福。”
我點了點頭。但小樂似乎仍不滿意,他覺得我應該還沉浸在與父母鬧翻的悲痛中吧。
他托起我的臉扭向他,“要相信我,再給他們多點時間”。
我勉強地“嗯”哼一聲,但是,我還剩多少時間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