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原來魏軍一直在騙我。他一直都在騙我。
外邊的雨一直沒停,稀裏嘩啦地打在窗邊,愈聽愈發刺耳。我和徐醫生兩人靜靜地坐在魏軍病房外的等候廳裏,一言不發,安靜得可怕。
我的內心亂如麻花。我低着頭,雙手合十,像是在祈禱,像是在嘗試掩蓋無法控制流出的眼淚。外面的雜音再大,我掩飾地再好,不規律的抽泣聲依舊瞞不過徐醫生的雙耳,即便她離我有數個座位之距。
我埋怨魏軍。就算我知道他有艾滋病又怎麽了?就算我每天一直陪在他身邊那又能怎樣?死神依舊在他身旁形影不離,一步步地讓他疏遠我,而我在這場角力的獨角戲中,像個局外人似的,傻傻地相信他面具下的喜怒哀樂,卻從未真正走進過他奮力抵抗疾病的世界。
我埋怨他,但我更埋怨我自己。身為他的枕邊人,我更在意他昨日對我說了什麽、他今日對我做過了什麽、我和他明天将會發生什麽,但我卻從未仔細盤問過,他逐漸消瘦的緣故、他緊擁我全身冒汗時的微顫、他使用廁所時的四十多分鐘、對我關心和疑慮的搪塞與不耐煩。我甚至不知道,他早已瞞着我偷偷服藥,默默獨自忍受病情加重的副作用。
我習慣了他為我編織好的兩人世界中。我在他對我的好中喪失了智商,在他對我的愛裏忘記了他與疾病共存亡的關系。
原來是我,在幸福中慢慢丢失了他。
他切實讓我活在了我對他期盼的“正常”生活、“正常”戀人的關系裏。可也是他讓我感受到,當夢有多美好時,它破碎的剎那就摔得有多痛。
我突然記起,他對我笑的時候,隐形的酒窩旁多出那幾處本不該多出的、可惡的笑紋。
我嘲笑他,“你別老得那麽快,不然我怕自己趕不上你的步伐”。他只是微微一笑,“我寧可你一輩子都趕不上,我就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我恍然大悟,眼淚早已在合攏的雙手裏與鼻涕交融得無法辨清。
“尹先生…”,徐醫生坐近我,拍着我的背安慰我。
我來不及整理哭得稀裏嘩啦的自己,一臉醜相地質問着徐醫生,連話都說不清,“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答應他騙我?我和他第一次去見你的時候,我真的以為,他會沒事…他會好起來…”
徐醫生的眼神刻意避開我,一臉愧疚,久久不言。
“要不是他今天被送來醫院,我會不會一直都蒙在鼓裏,一年、一年、又一年,直到他沒辦法藏住為止?”
“他是不是始終都沒想過要相信我,害怕我知道一切後就離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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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麽要這樣騙我?為什麽?…”
我自顧自地邊抱怨邊抹去淚水,皮膚都被擦紅了。
徐醫生終于開口了,低聲坦白道,“他就是怕你會這樣,無法和他一樣承受住這種壓力,才不願跟你坦白。”
“不…不可能…無論發生什麽,我肯定都會守在他身邊…他…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是這麽拜托我的”,徐醫生認真地看着我,“他就是不想你有過多的負擔,認為和他戀愛就是一種同情,一種義務式的照顧,一個讓你不知道某天會不會突然受不了就想離開的牢籠。”
我突感無言,像是無論我如何繼續為自己反駁,如何解釋自己多麽愛魏軍,都沒辦法騙過自己的內心,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很享受他謊言所締造出的如釋重負的世界。
“他就是想你待他如待其他沒病的人一樣”,徐醫生嘆氣道,“其實他真的很愛你,他在為你默默地承擔着一切,只為了你不用介意他有病在身,甚至不在乎他還能活多久。對于他而言,即便僅剩幾年的壽命,只要能和你一起度過,便是一輩子了。”
徐醫生像是能讀懂魏軍似的。她的話讓我有些醒悟,我自顧自地喃喃道,“一輩子…”
她看着我,有些欣慰地點點頭。
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随後往魏軍的病房望去。
我站了起來,走向魏軍的病房。哭涕聲也随着我沉重的腳步聲逐漸消失。
我呆呆地站在窗外,看着口戴氧氣罩的他靜養在病床上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心不由得疼痛起來。我捂住雙唇,忍住淚光,指尖緊貼着冰冷的玻璃窗。
這一刻,我多麽希望那是魏軍溫暖的掌心。
*
我幾乎一晚沒睡。上班時,組長和同事們也看出了我憔悴的容顏。
“你昨晚沒睡好嗎?”,學姐好心地問道。
“嗯,失眠了”,我似乎并沒有什麽心情搭理她。學姐也識趣地回到自己的桌位上。
想着晚上要再到醫院看看魏軍的情況,盡管徐醫生說魏軍只是低燒昏迷中,有護士在照料他,可我依舊放心不下。他當初的隐瞞讓我對他疏忽照料,那麽現在的我更應該花多些時間守在他身旁。
只可惜事與願違,由于新的翻譯項目的到來,組長命令我們今晚仍要加班。到八點一刻時,我厚着臉皮敲門進了組長的辦公室,委婉請求道,“組長,我可以提前走嗎?我會遠程把任務完成的…”
他瞟了我一眼,“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生重病了,我想回去照顧他”。
“什麽病?他(她)自己不能照顧好自己嗎?”
“他現在在醫院,還沒醒過來。我怕他醒來後,會需要我”,我哽咽道。
組長看着我一臉認真的樣子,像是不好拒絕,“是他嗎?”
我一臉疑惑地看着他,“嗯?”
“之前一直送你回家的朋友。”
我點了點頭,他似乎看穿了什麽東西,禮貌性地笑道,“你确定你不需要請假嗎?”
我猶豫了一會,“…真的可以嗎?”
“你省下的翻譯稿件發給我吧。後天上班時,我再重新安排別的任務給你”。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點了好幾下頭道謝。只是,組長這次頭也沒擡,繼續看着自己的電腦屏幕忙活起來。
我回到桌上,把剩下沒翻完的稿子電郵給了組長,慌忙地收拾了一會便帶上了手提離開了公司。
來到醫院後,我上了二樓的電梯。當我轉彎正要往魏軍病房的方向前去時,看見遠處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是徐醫生,另一個是魏軍的母親。
徐醫生像是看到了我,像我招了招手。伯母下意識地往回看,我在遠處就能感受到如同春節時呆在魏軍家的那種緊張和尴尬感。
我對徐醫生打了聲招呼,同時望向魏軍的母親,“伯母好”。
伯母的臉上多了幾分慈祥,并不如上次對我那樣充滿疑惑般的敵意。
徐醫生禮貌地介紹道,“這是魏先生的母親,今天一下飛機就跑來我們醫院了。之前他暈倒後被送來醫院時,接待他的主診醫生拜托護士先聯系了他的家人。”
我連忙點了點頭,“這是應該的”。
“謝謝您啊徐醫生,你人又漂亮,又這麽能幹,要不是你,我們家魏軍出事了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伯母,您過于言重了”,徐醫生對伯母微笑道,“這是我作為醫生的職責。你要感謝的應該是送他來醫院的路人,還有當時的主診醫師。是住診醫師讓護士查閱他的體檢信息,才讓我從檢測中心部門那邊回來急診部繼續跟進魏軍的情況”。
徐醫生突然間望向我,“您還要感謝您身後的尹樂,他為了你兒子真的付出了很多。”
伯母轉身看向了我,我連忙搖頭,尴尬地笑道,“不。反倒是我,并沒有照顧好魏軍。不然…不然他現在也不會躺在醫院…”
伯母突然間拍了拍我的手臂,“徐醫生已經告訴我一切了。”
我突然有些淚目,伯母的态度怎麽突然間變得如此溫柔和。
徐醫生笑着說道,“你已經盡力了,不必再那麽自責。他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我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
徐醫生走後,病房外就只剩我和伯母兩人。
她隔着窗,向魏軍望去,“你和魏軍在一起多久了?”
我有些驚愕于伯母的問話,“昨天剛好是我們的兩周年紀念日。”
“也挺久了…”,她的聲線沒有變化,只是音量稍微有些小,但比一年前見面時要柔和太多。
“伯母這一年過得好嗎?”
“老樣子吧”,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魏軍的床位,“都大半輩子了,也就這麽過來了。”
我保持沉默,似乎想繼續聽她說話。
“魏軍之前有這樣病倒過嗎?”
“沒有”,我一臉擔憂,“他在我面前一直看起來挺精神的,只是身體偶爾會不舒服”
我突然想起,他有時會借廁所,并且久久不出來,甚至有某段時間,他會一直以公司加班為由很晚才到家。
“他的德性和他爸很像”,伯母笑道,“明明就不行,還硬要逞強。他倆發脾氣時一模一樣,倔得很…”
“是麽?”,我有些感慨。
“伯母”,雖然我不太願意問,但不問心裏總像有根刺紮着。
她的頭扭向我。
“您…您和伯父原諒魏軍了嗎?”,我吞吞吐吐地問道,“魏軍他一直都很想你們。尤其是春節後,他總會有意無意地跟我說起你們的故事。”
“我要是不原諒你們,我今天會在這嗎?”,她嘆起氣,搖了搖頭。
“我們?”
她笑道,“不然呢?難道會有母親恨自己的兒子一輩子?”,她深嘆了一口氣,“與其說原諒,不如說,我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吧。”
我的神情有些疑惑,好奇地看着她。
她低着頭,娓娓道來,“第一次他跟我們說,他喜歡男生時,我感覺他的人生要完了。這麽多年了,我一直不肯承認這個事實,直到他再次把你帶到我們面前”,她看起來十分無奈,“我應該沒辦法改變他了。而且他…他生了那麽嚴重的病…”,我能聽見伯母抽泣的聲音。
“伯母”,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嘗試安慰道她。
“我一聽到他病倒的消息,馬上就讓鄰居幫忙在網上買機票了。以前我都是和他爸爸跟團旅游的,都不懂怎麽訂機票…”,她情緒有些激動,“我跟他爸爸說了,他爸爸還倔着那牛脾氣不肯來。但我知道,天下的父子不會有隔夜仇的。”
伯母突然抓住我,“魏軍會沒事的…對嗎?”
我死命點頭。
“我之前有去北京的…什麽同性戀中心…我問他們艾滋病能不能治,他們說吃藥就可以好了…”,我能看到伯母的眼淚正順着眼角緩緩滑落,“我剛剛也問了徐醫生,她說魏軍還是可以活很久的。”
這一刻,伯母內心所希望的,正是我所想的。只是,這次變成我不願拆穿這個謊言。
“對啊,魏軍會好好的”,我不斷安慰着伯母。
“小樂對吧?”,伯母擦試了眼角的淚水,“你跟魏軍一起住對嗎?我們今晚能回去嗎?我想給他做點粥。如果…他明早醒來了,至少可以喝上一口。”
我連忙點頭,“對的,我帶您回去吧。明早我跟您一起做,現在也不早了,您也可以早點休息。”
我和伯母就這樣回到了魏軍的公寓。伯母看着亂糟糟的客廳,抱怨道,“難道你們兩個不打掃衛生的嗎?”
說完,她自己開始幫我們收拾起桌面上的雜物和地板上亂扔的髒衣服和毛巾。
“伯母”,我上前去幫忙,“我來吧。這兩天都在忙魏軍的事情,都沒空認真打掃家裏的衛生。”
細心的伯母在整理我和魏軍的房間時,看到了我們放在書桌上的各種合照。我進去房間時,看着她呆呆地站在相框面前,“伯母?”
“你們去了很多地方嗎?”
“也沒有啦,都是周末在上海周邊逛逛拍的。”
她指了指一張我和魏軍在西湖合照的圖片,“這是哪?”
“杭州西湖。”
“這呢?”
“這個是南京拍的。”
“我和他爸去過這裏。”
“你是說重慶洪崖洞嗎?”
“哦”,伯母像是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洪崖洞,我們老把它記錯。”
“我們前陣子五一的時候才去過。”
“我和他爸爸四年前去過一次,夜景挺美的。”
我點了點頭,看着眼前的伯母,感覺她在慢慢地了解我們的世界,嘗試理解當初我們對她灌輸的另一種幸福的方式。
“其實你們倆看起來很像兄弟。”
“是嗎?”,我笑道。
“嗯。我記得小時候魏軍曾跟我抱怨,為什麽別人家都有弟弟,而他卻沒有。我當時只是把它當成是個玩笑。”
我突然認真問道,“伯母。你真的不恨我嗎?”
伯母一臉疑惑,“恨你?”
我沉默了。
“以前會。現在看開了”,她溫柔地開起玩笑,“多一個孩子,也沒什麽不好。最主要是,魏軍喜歡和你一起,不是嗎?”
我不明白伯母的用意。她覺得我和魏軍一起,只是她幻想出來的兄弟情誼嗎?是不是這樣子想,她的內心會好接受一點?畢竟兄弟兄弟,她自己也多一個兒子,在外人看來,好像也沒什麽問題。
只是,在我心底裏,我是魏軍的愛人,這是無法扭曲的事實。
不過,只要伯母願意接受我和魏軍,無論她怎麽比喻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也不在乎了。
那一晚,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我不知道伯母第一次睡在我和魏軍的床上,會有何感想。我只希望,明天一早到醫院的時候,魏軍早已醒來,然後如往常一樣,對我哄道,“早安,我的小樂寶貝。”
*
“徐醫生,病人退燒了”,護士走出房門說道。
徐醫生走進病房查看魏軍的情況。出來時,之前緊繃的面容也綻露了笑顏,“他醒了。”
我和伯母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面露喜色。
“我們現在能進去見他嗎?”,伯母着急地問道。
“可以的。不過魏軍現在才剛醒,身子還處于虛弱狀态,你們最好一個一個進去見他吧。”
看着伯母焦急的表情,我将手搭在了她的雙肩,有意将她送進房門,“伯母,您先進去見見魏軍吧。”
伯母轉身望了望我禮貌性地笑了,便直接走了進去。
我在窗外望着他們倆。伯母一進去,便緊張地摸摸魏軍的頭,像是檢查他還有沒發燒。她坐在了魏軍旁邊,畫面像極小學語文課本中,一位母親關切着自己生病的孩子,為他倒水,對他噓寒問暖。過了不到十分鐘,魏軍像是對伯母說些什麽,她望窗外的我看去,然後松開了緊我魏軍的手,起身往門的方向走出來。
“魏軍想見你。”
雖然只是簡單的五個字,我卻能從伯母的傳話中感受到魏軍對我的呼喚。我連忙點了點頭,慢慢地走進魏軍的病房。
這兩天一直守在門外,雖然會經常往病房裏頭眺望,卻從未真正進來過。房間裏的空氣比醫院渾濁的氣味要清新多了,身穿淺藍橫條病服的魏軍在純白色被單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滄桑。一瓶大大的點滴打在了他的左手,正給他生命的輸液,為他續命。
我慢慢地走近他的病床,坐了下來。我緊握着他的右手,“魏軍”,眼裏含着淚光,深情地看着躺在病床上虛弱的他。
“對不起…”,即使帶着氧氣罩,我依舊能夠在他炙熱的目光裏感受到真誠的愧疚,“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我死命地搖頭,頭趴在我倆緊握的手上,“只要你醒來,什麽氣都消了。”
知道我氣消後,他開心地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只為對我綻開笑容,“那太好了。”
我親吻着他的右手,想讓他知道我現在在乎的只有他,他不能就這樣倒下。
“小樂…”,他虛弱的聲音很低沉,“你知道嗎?”
我緩緩地擡起頭,靜靜地聽着他娓娓道來。
“我真的不想騙你。可是,我那時候就突然間冒出這麽個想法。”
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往下流。
“我想…如果我的謊言,是唯一能夠保護你、讓你放心愛我的方式,那我寧可一直騙下去,可終究,還是被你發現了。”
此刻,我能清晰地聽見淚珠滴答滴答地打在我倆緊握的手上。魏軍的眼角劃下了淚珠一顆顆地串成線,他低聲問着我,音色帶着些憂慮,“如果你現在後悔,想要離開我,還不算遲。”
我擺出一張生氣的臉,“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種晦氣話。”
“我是認真的”,他一臉胡渣子也無法掩藏那內疚的樣子。
“我以前不後悔,現在也不後悔,未來更不會後悔”,我一臉認真地看着他,“你甩不開我了。”
“可我…我能感覺到…自己陪你的時間不多了。”
“別胡說。時間還長着呢。我們之前在北京說好的一輩子呢。”
他笑了,盡管知道這只是個謊言,“是啊。已經趕上我初戀的一半了。”
“就是啊,你和你初戀根本不算什麽”,我還是忍不住将眼淚往回收,“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好好的,你一定會好起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是認真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嗯”,他溫柔地凝視着我,手指在我的指間來回移動。我講他的手托起,輕放在了我的臉龐。我閉着眼睛,享受着他蘇醒後的第一道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