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我右臂在空空如也的床上掃動,發現小樂早已不在了。我這天起的有點晚,感覺頭暈腦脹,世界混混沌沌的樣子。我揉了揉雙眼,瞟見床頭桌上的手機時間。

要遲到了。我趕緊洗漱穿衣,來不及帶雨傘便出了門。

外面下着暴雨,自己身體不适不敢開車,只能淋着雨坐上剛攔截的計程車。

剛進辦公室門打卡時,同事們都在關心我濕透了的襯衫。我随意地敷衍她們幾句,便繼續在電腦前整理昨天尚未完成的工作。

我能感覺自己的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暈沉沉的腦袋像是随時能夠砸向電腦。我連忙從抽屜裏拿出藥丸囫囵吞棗地咽了下去。

午飯過後,我覺得身體一直處于發熱狀态。我把溫度計拿到男廁檢測了一番,又燒了。

最近一個月,我會不間歇地發熱和退熱。有時候小樂會發現我過燙的身體,嚷嚷道必須要帶我去看醫生退燒,可第二天會莫名其妙地被我服下的退燒藥給治好,只是盜汗十分嚴重。為了讓小樂安心,我總會搬出徐醫生那一套,“沒事的。燒幾次就好了”。

今日的手機屏幕一直彈出“兩周年紀念日”的信息。我可不能在今天病倒,即便要生病,也要先瞞着小樂度過這一天。

回到辦公桌後,我随即拿出了退燒藥,指望它能奇跡般地治好我。

同事們都看出了我生病的醜态,摸着我的頭關心道,“是不是淋雨的關系?你身體很燙…”

他們人都很好,可我都只能故作沒事,說服他們回到工作上。

一天下來,并沒有頭疼欲裂的感覺,只是身體會昏沉沉,我要用盡力氣控制它,它才不會表現得像随時會倒下的樣子。

窗外依舊下着雨,小樂在微信上告訴我,自己已經在Calypso訂好臺,慶祝我們的二周年紀念日。

退燒藥的副作用真強。我本想着要為他準備禮物,可在前往餐廳的路上,我不小心在計程車裏睡着了。鳴笛的聲音吓醒了熟睡的我,雨滴模糊了車窗,眼前依舊是堵塞的交通。我看了看手機,快到彼此約定的時間了。

“司機,請問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快到了,過了這段擁擠的路段後,大約還需要五分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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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會堵多久?”

“看樣子要二十分鐘。”

“不是吧?”

“哎,難道你還不知道上海的交通嗎?”,他突然補了一句,徹底改寫了今天的歷史,“我覺得你現在下車走路過去可能就才十分鐘。”

我毫不猶豫地給錢下車了。我拿着皮包擋雨,打滿傘的路邊穿行。

我越走,越覺得步伐的輕快。這種輕快不像電影裏的水上漂功夫,而是整個人像木偶般被拖着急速前行。我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我已經看不清路人的模樣,只見五顏六色的雨傘幻化成照片中的色彩噪點,逐漸地侵蝕着我的視力。

這一定是藥物的副作用吧。我的頭突然一陣痛感,我再也看不到前面的路了。還剩幾分鐘呢?我到那家餐廳了嗎?

我不知道。

我像是躺在了濕淋淋的瀝青路。周圍的空氣開始變得稀薄,我漸漸地聽到別人議論的聲音,然後漸漸地,我什麽也聽不見了。

我知道了。

我撐不住了對嗎?

小樂還在等我吧?

請你繼續等吧。

我多麽希望,即便是我失去意識的這一刻,你并不知道,我已經被送進醫院了。只有這樣,我之前的努力,才不會白費。

只可惜,你還是知道了。

我睜開雙眼時,我看到了徐醫生,她溫柔地問道,“燒已經退了,你現在好一點沒有?”

我虛弱地哼了一句,“嗯”。

“那就好,小樂和你媽媽都來看你了。”

我十分驚訝,但面部似乎無法做出“驚訝”的表情。

我半睜半開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母親,她比起上一次見面時,好像要消瘦了一些。她看我的眼神中,不再是之前的陌生感,多了幾分關懷與慈愛。她似乎想和我這樣呆着,我也很久沒見她,想她了。

但我突然想起了小樂,我在想,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所有事?他是不是在生氣?

我讓母親叫他進來,她有些不願意,但還是照做了。

小樂似乎不太願意進來,我看着他憔悴的容顏,心都軟了。我的右手想向前握住他,但始終使不上力氣,還是他最後自己握住了我的手。他緩緩地躺在了我們緊握的手上,我的手指輕拂着他的秀發,感覺像好久沒撫摸過他的頭,甚是想念。

我想字正腔圓地對他說好每一句話,可身子卻軟塌塌地使不出力。小樂像是絲毫不介意,像個小貓貼服在我身邊,無論我說了什麽,怎麽道歉,他都一一接受。

剛醒的我有些混沌,并沒有聽全他的話。但我明白,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希望我能快點康複,争取活久一些,這樣就能一直陪着他。

制止不住的淚水拼命地往我的眼睛外跑。此時,無論我說什麽,都不及一個動作來的重要: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放。

小樂給我帶了一套新衣服更換。躺在病床四天了,感覺人都長滿黴。我主動跟母親前去醫院對面的早餐店吃早餐,走在路上,被陽光沐浴的感覺真好,仿佛得到重生。我把銀行卡和密碼獨自留給小樂幫我辦理出院手續,畢竟之前的住院定金費用是他墊付的。

每當看到他,就覺得有一個照顧你的人在身邊,是件多麽窩心的事。

平時很少在外吃早餐的我,終于可以放肆一回。我和母親點了三籠小籠包、兩杯豆漿和兩份油條。另外我還給小樂打包一份一模一樣的。

回到醫院時,徐醫生剛好和小樂在交談一些事情。望着兩人凝重的表情,我有些緊張。要不是母親主動先上去打招呼,我想自己會站在原地不動。

“徐醫生,魏軍是不是今天就可以完全出院了?”,我媽開心地問道。

“是的。他之前的低燒昏迷是源于低免疫力引發的并發症。現在他已經康複,只是…”

母親的表情有些疑惑,“只是什麽?”

此時,小樂看起來心不在焉似的。我走到他的身後,單手搭在他的肩上,“怎麽了,寶貝?”

他像是被吓着,“吃完早餐了嗎?有給我帶了什麽嗎?”

我将手中拎着的早餐擡近他眼前,他開玩笑地埋怨道,“你還真的買了?把它們帶進醫院來多晦氣啊!”

“我不管,我要你吃完它們”,我戲弄他。

“不要”,他傲嬌地拒絕。

“那我自己吃。”

“不行!”,他立馬阻止了我。

“尹先生、魏先生”,徐醫生叫住了我們,“我們能進辦公室談談嗎?”

氣氛開始變的凝重起來。

徐醫生手裏拿着我最新的血液化驗報告,眼神中透露出事情的嚴重。

“是不是病情又惡化了?”,我嘴角上揚,嘗試掩蓋自己的擔憂。

徐醫生一臉嚴肅地沉默。

“對啊,徐醫生。我家魏軍怎麽了?他現在看起來很精神呀。”

“我昨天接過了這份報告,一遍遍地仔細排查”,她停頓道,“你現在的CD值降回到一年前剛測出來時的數值”。

“什麽意思?”,小樂問道。

“就是…魏先生目前的CD值處于容易發生艾滋病病發期的階段。”

“不可能吧?這份報告肯定出錯了。我一直都有吃藥控制我的CD值啊,兩個月前測出來不是好好的嗎?怎麽現在說降就降?說不定兩個月後回來它又升了…”,我樂觀地自我安慰道,盡管這并不是我的風格。但小樂和母親這次都在現場,我想再隐瞞,也不可能了。

“魏先生”,徐醫生非常認真道,“恐怕,你已經出現耐藥性了…”

“什麽?”,我有些驚訝地看着徐醫生。

小樂低着頭默默不語,而我母親仍在徐醫生的一堆術語中雲裏霧裏的。

“這也解釋了,你為什麽突然間會低燒昏迷,身體開始出現特別多大大小小的狀況”,徐醫生有意避開我的眼神,“因為你的抵抗力會開始變弱,而日後這些狀況會很常發生,甚至會惡化,會…”

“徐醫生,你別吓我,魏軍會怎樣?”,母親焦急地問道。

“會失去所有免疫力…”,徐醫生還沒說完,就被我拍桌子打斷了。

“夠了”,我激動道,“如果出現了耐藥性…是不是意味着我吃藥也沒用了?”

“不,你還是必須繼續吃藥,不然你的病情會惡化地更嚴重。”

“但副作用仍在?而且也無法阻止其他的并發狀況?”

“這,按照你的推論,确實是這樣,但如果你不吃藥,一定會加快免疫力衰退,而且…”

我插嘴道,“徐醫生…”,有些哽咽,“我還能活多久?”

我能聽見小樂急促的呼吸聲,那是他特別害怕時才會出現的。

“最多一年。”

此刻,只剩我和小樂沉浸在無限的死寂中,唯獨我媽和徐醫生在喋喋不休讨論着我接下來要如何治療,在哪養病,該怎樣活下去。

“軍兒!你到底要走去哪裏啊?”

我以競走的速度飛快地逃離這棟大樓,心有不爽地啃咬着手上的油條。一年?最多只能活一年?上帝你什麽時候對自己的子民們如此刻薄和吝啬?

“魏軍!”,我媽媽一直在呼喊我回來。

“伯母,你先拿着魏軍公寓的鑰匙回去,我去追他”,我看着小樂以小跑的姿勢向我進發。

“魏軍!別走那麽快!“,小樂尾随其後呼喚我。

可我并沒有回頭,而是慢慢小跑起來。

“魏軍!”

我依舊沒有搭理小樂,自顧自地越走越遠。

我能聽到他在罵髒話。

“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休想回頭找我!”,他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喊了出來。

我依舊沒有理會。待我停下腳步時,手中的油條早已吃剩包裝紙,而豆漿早已濺灑在塑料袋中,小籠包也早已冷卻。

我回頭望向街道,除了清潔阿姨在打掃外,別無他人,感覺又變回了孑然一人。我眉頭緊皺,心有不甘,悶悶不樂地掃視周圍,心裏不禁擔驚受怕起來。

我開始加快腳步四處摸索,想搜尋小樂的蹤影,可連續找了數條街道,都撲了個空。

“小樂!小樂!”,我不顧路人的觀望,反複地喊道,希望這個捉迷藏游戲可以結束。

我繼續尋找。

“小樂!別躲了!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附近!”

還是沒找着。

我突然間後悔自己這麽做了。我只是想發洩情緒,想做做樣子罷了,怎麽小樂卻把它當真了?

我決定放棄了。

我低頭看着早已散架的早餐,準備找個垃圾桶把它們都扔了。我走進一個小公園,肉眼輕易地鎖定了寫着“垃圾分類”的垃圾桶。正當我打算把早餐塞進桶裏時,有個聲音突然制止了我。

“你幹嘛扔我的早餐!”

是小樂。

我轉身看向他,他有些氣喘籲籲,應該是剛剛到這兒。也就是說,他只是跟丢了我,并沒有放棄找我?

“你為什麽一聲不吭就這樣走掉?你知不知道伯母和我會很擔心你?”,他生氣地抱怨道。

我低着頭,沒有說話,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慢慢地走近我,“你以為你生病就了不起了對嗎?即便你任性我們也管不着你了,對嗎?”

他真的生氣了,但是語氣逐漸變得柔和。我不敢說話,因為我就是想任性一把,我就是想發洩心裏的不悅,為什麽上帝對我這麽不公平,為什麽他就不能讓我再活久點?

他走到我面前,不斷用小拳頭推撞我,“你以為你生病,就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就你一個人難過,我們不會難過?你也太自以為是了,魏軍…”

他的眼睛開始泛紅,聲線開始溫柔起來。

“你有沒想過,我也會不開心,我也會有壓力,我也會難過”,他突然間抱住了我,我被他突然的舉動感動得無法動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之前撒了那麽大的謊,我都原諒你了。你再任性,我也不可能不讓着你。只是,你不要再随意鬧脾氣了,即使要鬧,也不要離我那麽遠,我真的怕丢了你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直接甩掉手中的早餐,緊緊地抱住小樂。

“我錯了”,我溫柔地撫摸着他的秀發,“我真的錯了。我只是很不爽,不爽上帝為什麽這麽不公平,只給我最後一年時間”,我凝望着他,托起他憂傷的臉,“我這次真的很害怕,害怕一年後自己會永遠離開你,離開這個世界…可我…”,我強忍着眼淚,哽咽道。

“誰說你只有一年”,他早已哭花了臉,溫柔地笑道,“徐醫生一向都那麽嚴肅悲觀,你幹嘛要聽她的?就算一年又怎麽樣?它能阻止我愛你、你愛我嗎?”

我正想說話時,他用食指堵住了我的嘴巴。

“你現在只需要做一件事”。

我在彼此的深情對望中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不要再用謊言給編造一個幸福的幻象。我們現在的生活就很好,盡管它很痛苦,但我們活得更實在,更明白它的難能可貴…”,他深情款款道,“我只想陪你走完最後的時光,不管還剩多久,不管有多累、多苦,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好好活着就行。”

我撫摸着他的臉龐,像是遺失許久的觸感,我忍不住地吻住他柔軟的雙唇,我實在是太懷念小樂的味道,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他的愛。

我想霸占他的所有。明知帶不走,我也只求能擁有多久,是多久。

我們回到家時,母親已經做好了一桌的飯菜。飯桌臺上,一片沉寂,我們三人自顧自夾菜咽飯。我和小樂時不時會互相對視,也會給母親夾上幾塊肉。看着母親一臉憂愁的樣子,我有些難受。明明是自己生病,卻要連累全家人。

母親放下了筷子,看着我倆,“軍兒,要不你回北京吧,至少我和你爸可以照顧你。”

我不太想在小樂面前回答這個問題,“媽…就不能安靜吃頓飯嗎?”

母親給小樂使了個眼色,小樂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你不可能自個兒呆在這兒啊。小樂也有工作,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在你身邊…”

“媽,我不想回去”,我望了一眼小樂,“我回去了,小樂怎麽辦呢?我只想跟他呆在一塊。”

“那你有想過我和你爸爸嗎?你有為自己考慮過嗎?”,我媽突然間激動起來,“萬一小樂忙不過來照顧不了你,這怎麽辦?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就這樣病下去…”

小樂故作淡定,終于開口,“魏軍,不如…”,他在遲疑道,“不如你就跟伯母回北京吧。至少你爸你媽會照看你。”

我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氣,他居然站在我母親這邊,“難道你就不想我留在這跟你一起嗎?”

他看起來有些掙紮,“當然不是。只是,只是,你的病…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有人能每天照看好你,而我要工作,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能照顧到你的需求…”

“是啊,兒子。萬一突然間你出什麽事了,我和你爸至少能照應你,而且…”

“而且什麽?你們都想我回北京,然後把我困在家裏嗎?”,我有些激動道,“還有…尹樂,你真的想我回去?你就不怕我這一走,我們就再也見不了?”

我很難想象,我和他早上才剛敞開心扉,說好彼此不離開彼此,怎麽現在他改口了呢?

“不…魏軍,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要你活下去。你只有活着,我才能有機會繼續見你,和你在一起”,他有些慌亂,話語中帶有恐懼,“我很想跟你一起,但是我也很害怕上次暈倒的事情再次發生。我更害怕的,是一旦發生了,我再也見不了你了…”

我欲言而止,雖然有些生氣,但他們都是為我着想罷了。我放下了手中的餐具,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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