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現在的我,越來越害怕看着鏡子裏的鏡子,甚至感到惡心。我的體重達到了人生有史以來的最低點,單薄的皮囊包裹着手臂肌肉,胸部的輪廓僅剩結實的骨架。修飾在我臉上的不只有雜亂無章的胡渣子,還有蜿蜒無序的皺褶,及空洞的雙眸。

每當小樂仔細端詳我時,我從他眼神中看見的只是一個被折磨得落魄殘缺的大叔。那不是歲月的傑作,而是病魔。

小樂總會故作樂觀,淡定地擺出一如既往可愛的笑顏說道,“你還是當初我眼裏的魏軍啊”。

“如果你再繼續睜眼說瞎話,小心我…”

我又連續咳了幾聲。這情況,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了。

徐醫生告訴過我,讓我回北京後去地壇醫院找她一個大學好友,王主任。她事先和王醫生聯系過,大概知道我目前的病情階段。或許,他能在我剩餘的日子給予我最大的幫助。

果不其然,回來沒到兩個月,我又再次因為病毒感染而發燒昏迷在床上。在我意識最為模糊之時,是母親和小樂共同護送我上了計程車,耳朵隐約聽見母親着急的催促聲,“司機,快到地壇醫院!”

我的雙眼中能感受到輪子的移動,燈光一閃一閃地刺激着我的眼皮。我的嘴巴似乎蓋上了什麽,四肢無力地癱軟在床上,時不時伴随着幾聲嚴重咳吐。最後,還是不負重荷地昏睡過去。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解放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宛如當初在上海醫院時的情景。病人服、氧氣罩、輸液、更硬的床板。一切那麽熟悉。只是,這次的病房,是單人的,空間狹隘了不少。

手捧電腦的小樂看到我醒後,都顧不着自己電腦放哪,直接握住我的手,“你終于醒了!要喝水嗎?肚子餓不餓?”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起身出門,“不對,我要把王主任叫過來…”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內心百般煎熬。他走出門那一霎那,我隐約看到窗外兩具熟悉的身影。他們先是面向小樂,然後往我病房望去。

不一會兒,小樂和母親便消失在我的視野中,留剩一具孤獨的背影。那是父親的背影,可他怎麽看起來弱小了許多?不。我兩個月前回到家時,他已經瘦弱了不少。

我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盡管父親嘴上老埋怨關于“我是同志”的事實,但他在過去兩年來一直擔心再次離家出走的我,尤其是我的病。他夜晚偶爾會獨自用電腦幫我找各種治病方法,他還會去大醫院親自挂號問醫生和護士求助,甚至跑中醫給我取補身子的藥。然而他每次取完藥後也只是堆在家裏,到一天母親從廚房櫃子翻出了中藥味十足的大袋子,才知道他前後一年都在偷摸摸地幹着這些事。

本以為他是礙于面子不肯把藥寄出去,母親則想挑出尚未過期的中藥寄回上海,但早已知曉一切的父親還是阻止了母親,“別折騰了,這些中藥也沒辦法治好他,我只是瞎忙求個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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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永遠都忘不了他那會說話時的嘆息聲。

回到北京的那一天,他早早就到機場接機。他的臉還是依舊嚴肅,但眼神裏不再充滿戾氣,語氣也相對溫柔了不少。讓我更為驚訝的是,回家後的他還會開始主動跟小樂拉起家常。

一次飯桌上,父親問小樂,“你喜歡足球嗎?”

小樂搖了搖頭。

“籃球呢?”

小樂又搖了搖頭。

我和母親相視一笑,父親有些不耐煩,“難道你沒有喜歡的運動嗎?”

“跑步算嗎?”

我和母親笑了起來,只見父親也只是默默扒着飯。

小樂一臉茫然,手肘推了推我竊竊私語道,“怎麽回事?”

我輕聲答道,“從我十二歲開始,我爸就一直不停地問我這些問題了…可每次都只有他自己在家默默喝着啤酒看足球賽”。

小樂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爸是個足球迷。

“伯父,如果你不介意我是個外行的話,我還是能陪你看世界杯。”

父親兩眼像發光似的,輕輕地點了點頭,繼續吃着飯。

只是,這事尚未實現之前,小樂已主動提出搬出我家,住進了地壇醫院附近的小公寓社區裏。

這是母親事後對我講的。雖然小樂跟我父母解釋道,自己只想離醫院近一些,這樣前來照看我會更為便利。但我和母親心裏清楚,他依舊對父親之前跟鄰居說的那句“那是我侄子,過來暫住一會兒”耿耿于懷。

與其說他為了照顧我而搬走,不如說,他不想給我父母的生活帶來不必要的困擾罷了。一個陌生的男子突然一天住進了另個男子的家庭裏,別人能不閑言閑語嗎?或許在小樂心裏,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家的一員。只是我住進了他的世界,而非我家人罷了。

自從這次倒下後,王主任檢測出我體內的T4細胞(抵禦病毒的淋巴細胞)正不斷減少,這說明我身體內出現的耐藥性已經快到臨界點。為了預防随時都有可能入侵的病毒,父母還是同意辦理了住院,讓我安心呆在醫院接受照顧和治療。

這一住,我與父母親、小樂的距離又更遠了。他們再也不能随意進入病房探望我,除非得到醫生的允許。

王主任每天都會帶着護士過來慰問我,檢查我是否身體出現其他異樣。他們除了身穿一般的醫院着裝,還會披上透明的消毒服、口罩和手套,手持各類小儀器進屋。我乏力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冰冷的針筒刺入我的血管,看着渾濁的鮮血一點一滴地抽離我身體。

假若抽幹了它們能将艾滋病毒殺死,我寧願以這種方式與它們同歸于盡。

他們總在我面前故作樂觀道,“今天的精神狀态不錯”。但我心裏清楚,自己的身體機能一天天在衰弱。我咳嗽越來越厲害了,甚至想一下自主呼吸好幾口氣,都成了一種奢侈。

小樂每天都會和母親商量好,誰做這一天的餐食,誰負責申請哪個時段對我進行探訪。甚至有時候,他們會體貼到聽取醫生的意見,讓我獨自呆在房間裏一天修養。可他們始終會在房間外的窗戶裏靜靜地看着我躺着,像個活死人似的。

雖然我能說話,我能自行活動,但這将消耗我很多精力和神氣。一般情況下,都是護士幫我每日更衣和換輸液,而小樂和母親則是穿上透明的消毒病服,戴上口罩和手套,在房間裏幫我喂食,陪我說話,讓我沒那麽孤獨。只是,我更像是他們的聆聽者。

小樂會跟我聊他目前的兼職工作和來醫院路上遇到的奇聞逸事,聊他母親的近況,抱怨他父親一直咄咄逼人,要他春節回家、繼承父業。偶爾他也會給我說一些人生大道理,比如活着的意義。

盡管我很開心能每天見到小樂,聽着他溫柔的聲線和幽默的語氣分享他的生活。但我再也不能夠用我的身體去安撫不開心時他,受傷時的他。我再也不能觸摸他每一寸的肌膚、那雙可愛的嘴唇和嫩滑的臉蛋。現在的他只能靠消毒手套與我的身體接觸,通過口罩将一詞一句傳送至我耳邊。我甚至連摸他的頭,都成為了一種禁忌。我都忘記,自己最近一次親吻他的雙唇、撫摸他的臉龐、觸摸他順滑的頭發,是什麽時候了。沒有了肌膚之親的我們,只能用愛與精神在溝通。這也許是傳說中的柏拉圖吧。

可這不是最讓我心碎的事實。真正讓我感到痛惜的,是未來的我再也不能出現在他所構想的生活藍圖裏了。我們曾一起幻想過的一貓、一男孩一女孩的家庭,或許不複存在,又或者,是小樂與其他男人的新生活。每當獨自一人時,我總會想着想着就暗自落淚。

可落淚的又何止是我一人?當母親在病房外聽見王醫生說我的情況正每日愈下時,她會忍不住自己跑到洗手間裏擦拭淚水,然後故作沒事般地繼續灌輸我樂觀面對疾病的思想。她說,自己以前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望子成龍,盼我娶妻生娃。後來她的願望變得更為奢侈了,她只希望我過得開心健康,活得越久越好。每當看着她竭盡全力去僞裝當下的幸福時,又何嘗不憔悴憐人?

父親酗酒的問題在母親的口述中更嚴重了。他幾乎每晚都會喝上至少三瓶生啤,即使不吃飯,也一定要喝酒。原本就有肝髒問題的他,這不是在進行慢性自殺嗎?無論母親怎麽勸,他仍頑固不化。

母親總無奈地嘆息道,“你別怪父親沒經常來看你,他每天都要喝酒才能入睡。他說自己只有睡覺時,才不會想起你。”

他們對我的愛,變成了一種責任,而這種責任,卻是我帶給他們最重的負擔。有些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早點結束了生命,他們的生活,會不會更好過一些?

今天的小樂除了平時的消毒套裝外,還給我看了裝在消毒袋裏的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新生命,一只橘貓寶寶。

即便我口戴氧氣罩,我還是樂呵地笑出了聲,“這是誰養的?”

小樂使出壞笑的眼神,“你猜猜看?”

“別告訴我是你養的?”

“我讓伯父伯母養的。”

我有些驚訝,又咳了幾聲。小樂連忙給我倒了杯水,讓我立馬喝了下去。

“你是怎麽說服我父母養寵物的?”

小樂開始娓娓道來這一經過,“兩周前,伯父親自來了我的公寓,說想跟我唠唠嗑。我覺得我公寓太小了,所以就跟伯父出去走走,散散心,順便聊起了天”,他微微擡起了頭,即便只剩半張臉,側顏依舊美麗,“我們經過了一家寵物醫院。我看到一只橘貓寶寶放在了窗櫃前,便停下了腳步。伯父便開始問我為什麽會對寵物感興趣,我就跟他說了我們之前構想出的家庭藍圖。伯父聽後,似乎若有所思。”

我好奇道,“然後呢?”

“好像過了一周吧。他打電話讓我陪他去那家寵物醫院。他說,自己這幾天都會不自覺地逛來這裏,然後看着只橘貓,像是看見你的小時候”,小樂雙眼泛着淚光,“他說…不如把它帶回家吧。”

我有些淚目,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那時候反複向他确認,問了他很多類似‘伯父你真的要帶它回家嗎?你有問過伯母嗎?’的問題。他說伯母應該不會反對的。他說如果你真的離開了,或許看見這只貓,也就想到了你。”

小樂忍住眼淚繼續道,“回去的路上,他還問我要不要搬回去你家暫住,因為一個人在北京租房要花蠻多的。可還是我拒絕了你爸爸。但是…”,小樂低着頭,聲線被淚水掩蓋住,“他最後還是吞吞吐吐地問我,日後有空,可不可以回去看看他和伯母…”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樂的淚水不再是關于我。我向他伸出布滿零星紅點的左手,他輕輕地握住了我,生怕會傷害我似的。

“對了寶貝,我們給這個新成員起了個名字,叫小維。”

我聽後笑道,“你們起的拟聲詞嗎,還真把我當寵物啊?”

“我們只是想你快點回到我們的身邊而已。”

“我不是一直都在嗎?”

小樂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滴裏搭拉地刺疼着我的左手。

我多麽希望,自己能摟住眼前的他,能親自看一看、抱一抱這只叫小維的新成員。

果不其然,母親第二天也過來跟我介紹了這個新成員。她表面上有些生氣,一直抱怨着父親沒經過他同意就把一只貓寶寶帶回家養,認為現在連照顧我都沒有時間,拿來額外的時間照顧一只貓?可随後,母親笑嘻嘻地模仿出父親的語氣自問自答道,“我可以在家看貓兒啊。”

我在床上被逗得哭笑不得,大概能想象出父親在說這話時的肢體表情。母親也難得有一次那麽開懷地笑了。過去的她,在這病房裏,都是皺着眉頭假笑。

“小樂,你打算日後要做什麽?”,即便我的內心有多抗拒,可我還是希望小樂能盡早打算好自己的未來。

“沒什麽打算”,他只是淡淡一笑望着我。

“我是認真的。我死了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他嘆了口氣,安慰道,“現在連擔心你都來不及,怎麽會有時間想未來的事呢?”

“你說過,你想寫書。不如我死後,你為我們的故事寫本書吧”,我笑着說道。

“閉上你的烏鴉嘴。別老說‘死死死’,我聽着很不舒服”,他有些生氣道。

“可我是認真的。既然你一直想做這件事,為什麽不堅持試試看?可以從我們的故事開始,說不定你會越寫越成功呢?”

他只是低着頭,看起來十分猶豫不決。

我故作大方坦然地笑道,“你的未來,不能因為我的缺席而停滞不前。我走了之後,你會多出很時間,記住好好利用它們,去實現你的興趣、你的夢想。你陪我一起度過的黑白生活,也該告一段落了。”

小樂沉默了一會,獨自收住了淚涕,“哪有黑白,我在你的眼裏看見的都是彩虹…你知道,我從未後悔過跟你一起,哪怕是現在,我也…”

他還是哽咽得無法繼續開口。

我深情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他似乎明白,自己本該好好重新計劃未來。只是,他不願承認未來再也沒有我的事實,也不願自動踏出這一步。

對于他而言,這是一步,不僅是他人生成長的一大步,而是對我缺席的原諒、對我離去的釋懷。只是,我不知道他要花多少時間才能真正踏出。

我能理解,他目前無法放下對我的執念,寸步難行的他根本無法有考慮未來的激情與動力。為此,我永生感激。只是,我不能連死的時候,都如此自私地将他帶進未來痛苦的深淵裏。我必須要他面對事實、認清自己。即便沒有我,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對于我生命中最愛最親的人們,我多活一天,他們宛如得到了上天的恩賜,感恩着這般奇跡。可即便如此,他們終究會在每天重複照料我的生活中、在王醫生反複的彙報中,逐漸接受我将離去的事實。

無論照料我的日子中有多麻木,我依舊相信,他們正在努力地尋找屬于自己的排練方式,練習着未來沒有我的日子。

他們的生活看似越來越好了,而我的卻越來越糟。

有時候,我看着他們,多麽希望時間能停下來。我害怕,我會在時間的洗禮中,毫無征兆地離開這個世界,連那句簡單的‘我愛你’,都來不及對他們說出口。

我驀然想起,人生是通往死亡的一次旅行,可它并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換了一個地方。可我如此念舊,只想繼續流連于此。我好不容易遇上了摯愛,也好不容易迎來家人久違的愛,為什麽上天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帶走我?

這真的太不公平了。

太不公平了。

我咬牙切齒地躺在床上,卻毫無力量反擊命運。我深谙“自作孽”的道理,也明白世上沒有後悔藥。

但如果這是我能遇見尹樂并換回家人理解的代價,我的內心是十萬個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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