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魏軍微微擡起了頭,有點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尹樂正在房間為他的白襯衫一個接着一個扭上了扣子。

“我覺得有點窄…”,魏軍傲嬌地說道。

“哪有,明明很合身…”,尹樂笑道。

說完尹樂從化妝臺上拿起了黑色的蝴蝶結,身子微微前傾,手指繞過魏軍襯衣的領子扣了起來。魏軍幾乎能聞到尹樂呼出的空氣,他咪咪的眼神像是想吻過去。

尹樂害羞地躲開,“你想幹嘛?”

“想親你”。

“不能現在”,尹樂憋住了笑臉賣着關子。

“我現在想要”,魏軍壞笑地撒嬌道。

“不行不行”,尹樂被魏軍靈活地指尖癢癢到笑了出來,“啊…魏軍你這個壞人…”

他愈發使勁,剛綁好的蝴蝶結随着尹樂顫動的身體被弄歪了,“我就是壞人…但你愛我啊…”

尹樂哭笑不得,立馬摟緊他的脖子,臉貼着臉,手指戳着他的背,“在弄我就要反擊了”。

魏軍能感受到尹樂臉蛋的溫度,那是瘙癢運動後,近距離撫摸的炙熱。

“有本事你來啊”,他低聲地挑逗道。

“今年你就死定了!”,尹樂信誓旦旦道,雙手拍打着他臉,嘗試将他冷靜下來。

魏軍終于乖乖的站直了身體,尹樂擺正了他的蝴蝶結,再一次撫平了兩人被弄皺的白襯衫。

魏軍從衣架上拿起了黑色西裝燕尾服,套在了尹樂身上,從身後摟住他。

“寶貝,你真美”。

尹樂一臉幸福洋溢在露齒笑顏上,輕聲問道,“你确定不後悔?”

“後悔什麽?”,魏軍壞笑道。

“你幹嘛明知故問?”,尹樂轉向他。

“那你又幹嘛明知故問?”,魏軍拍了拍他的頭。

“因為我怕…”,尹樂收起了笑容,“怕你有一天不愛我了,會離開我”。

“那一定是我死了後才會做出的事”,他捏了捏尹樂的鼻子,“有我在的日子裏,你不許再胡思亂想”。

尹樂甜蜜地點了點頭。

“時間快到了!”,尹樂的閨蜜在門外呼喊到,“你們快出來啦!”

魏軍和尹樂兩人相視一笑。

兩人英氣飒爽地走在淺藍色的地毯上,沙灘上純白色的座椅坐滿了各路朋友和親人。他們滿臉微笑地看着魏軍和尹樂慢慢走上海洋藍搭建的小禮堂布景內。雙方父母都面帶微笑地在臺上等候兩位的到來,尤其是尹樂的媽媽,已經開始忍不住哭了起來。

證婚人笑容滿面地看着臺上的兩個新人,他們面對面,看似有些緊張和害羞。

“說實話,我是第一次擔任兩位男士的證婚人,興奮地昨晚一宿沒睡好”,證婚人自己都笑了起來,“今天,我很榮幸能為這對珠聯璧合、佳偶天成的新人證婚。此時此刻,兩位新郎在命運的機緣巧合下相遇、相戀、最後相守。對于愛情,最重要莫過于兩顆相愛的心願意為對方承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陪伴,無分性別、無分年齡。”

證婚人望向魏軍,“魏先生,請問您從今以後,無論貧富、疾病和再多困難,你都願意終生忠貞不渝地愛護着尹先生嗎?”

魏軍眼裏含着淚光,笑道,“我願意”,深情地看向尹樂。

證婚人看向尹樂,“尹先生,請問您從今以後,無論貧富、疾病和再多困難,你都願意終生忠貞不渝地愛護着魏先生嗎?”

尹樂的笑顏中閃爍着淚光,“我願意”,深情地凝視着魏軍。

證婚人笑容滿面,“現在我宣布,魏先生和尹先生自此結為夫夫,祝福你們同心永結、幸福美滿!現在,新郎們可以交換戒指!”

魏軍和尹樂為了這一刻像是等了一整個世紀。兩人彼此走近對方,尹樂伸出了右手,魏軍将刻着自己名字的白金戒指戴上了尹樂的無名指上,尹樂也将刻着自己名字的白金戒指戴到了魏軍的左手無名指上。

“我愛你,尹樂。”

“我愛你,魏軍。”

他倆淚目相對,在親朋好友的注視下,擁吻了一起。

尹樂在淚泊中驚醒。

他身體像是被吸幹似的,虛弱地從等候大廳慢移至重病監護室外。

魏軍的母親早已他丈夫緊擁的懷中哭得泣不成聲。魏軍的父親眉頭緊鎖,表情哀傷地直盯病房,仿佛在等待什麽消息。

平日帶上樂觀笑顏面具的他們,終于在王主任從病房出來的那一刻徹底崩裂。他和護士的神情格外凝重。王醫生正要開口時,尹樂剛好站在門外,通過窗內看見病入膏肓、瘦骨如柴的魏軍正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他時間不多了,現在還在高燒中,可能連說話都是困難,你們抓緊時間多陪陪他,見他最後一面吧。”

魏軍的母親淚目滿面,雙手捂着嘴臉地悲痛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王主任一臉憂傷地搖了搖頭,“魏先生算是很堅強的病人了,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少數人的奇跡。想必,他是為了你們,才一直堅持住吧。只可惜,該來的還是會來。”

一向堅強的魏軍父親終于忍不住默默地流下了淚水,魏軍的母親情緒過于激動,像是要暈倒,一把被王主任扶住,送到了一旁的休息大廳的座位上。

護士有些不合時地問道,“消毒防護服只有兩件,請問您們三人誰想先進去探望病人呢?”

魏軍的父親看向尹樂,似乎在暗示他,讓他先去。

尹樂有些猶豫,因為他不想那麽快就跟魏軍道別,他甚至自私地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見魏軍的人。可當他看着一旁傷心欲絕的魏母,而魏軍父親勢必要先安撫好她的情緒,尹樂看似也別無選擇。

他朝着魏軍父親點了點,深呼吸一口氣,“我先去吧。”

尹樂跟随着護士來到一個消毒室,身體逐漸套上越來越多的東西,厚重的透明塑料消毒服、消毒頭罩、消毒口罩、消毒手套和消毒鞋套,仿佛他要與病菌大戰一場似的。可其實,這只是對毫無免疫抵抗力的魏軍所做的最後的一份保護。

他走進了重病監護室,這裏的環境和以往的大不相同。屋內盡是簡潔的白色,除了魏軍身上的藍紋病服及閃爍着綠線的生命跡象儀。

尹樂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探訪都要緊張,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正垂死掙紮的魏軍,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深愛的男人即将被死神帶走。他多麽希望時間的沙漏能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停住,讓他好好地陪着他,也讓他看着自己慢慢變老,直到自己被死神帶走,與他一起同行。

尹樂看着病床上的魏軍,微張的眼睛下只剩對生存熱情燃盡後的目光呆滞。腫大的淋巴紅點如瘧斑肆意地爬滿了他全身,連他滄桑的面容也不放過。他急促地在氧氣罩中吸收着僅存的養分。他想說話,不僅需要全身的力氣,而且即便如此,音量還是小得如蚊子的“嗡嗡”聲。尹樂需要緊貼他的臉,才能聽清他唇部挪動的一字一句。

魏軍深谙,當一周前自己的全身免疫力喪失,被确診了肺孢子蟲肺炎及其他并發症共發時,他便離死期亦不遠了。他每天都要在病床上與各種奇形怪異的病魔鬥争,而這些病疾,對于免疫力正常的一般人而言,只是小菜一碟。他會持續高燒腹瀉,會氣粗咳血,會像活死人似的四肢無力地癱倒。

他會時常看向窗外,看看北京久違的藍天,看看窗外的樹葉。他憔悴蒼白的面容一直折磨着尹樂。讓尹樂更寒心的,莫過于他曾對他低聲感慨過,“自己猶如那位‘看着樹上最後一片枯葉落下時,自己的生命也到了盡頭’的人”。

“別胡說”,尹樂只是默默地聽進了心裏,強憋着淚水往眼眶裏收。

“你還記得嗎?我就像是個□□,随時都會爆炸,我感覺,我的時間…快到了。”

“你別再說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回應什麽來安慰眼前的愛人,即将殒逝的愛人。他只能隔着消毒膜握緊他的手,希望自己的餘溫能鼓勵感化他繼續樂觀地活下去。

而這一刻,魏軍用力地擺動着自己的雙唇,似乎想說些什麽。可無論尹樂如何将自己的雙耳貼近他的雙唇,他始終聽不見魏軍想說什麽。

他凝望着魏軍想說卻說不出的痛苦表情,自己再也不能壓抑住即将爆發的情緒,本就哭紅了的雙眼,再一次淹沒在了淚水彙成的汪洋中。在這片染滿悲傷和寂苦海裏,尹樂只看見病床上的魏軍。

他能清晰地看到魏軍的臉上寫滿着對活着的訴求,對這個世界的不舍。可與此同時,他亦看到百病纏身痛疾的煎熬,每處緊繃的血管和神經都像是齊聲高喊,勢必要脫離肉體之苦,還靈魂之自由。

尹樂的內心百般掙紮,即便到了魏軍生死存亡的一刻,他仍在競争,仍對他與初戀四年之實耿耿于懷。

他自知兩人一起的時間不可能超越那四年了。他自知魏軍現在最渴望的,便是松開他一直為尹樂殘存的一口氣,讓他快活地結束這一生。可他始終于心不忍,他就是想再自私一次,就自私多最後一次,即使魏軍會因此繼續痛苦多好十幾個小時,但他還是想,只要魏軍能多活一小時,就是一小時。

魏軍癱瘓在床上痛苦地□□掙紮,他扭曲的表情裏流露出想要解脫的欲望,卻拼了命扭着頭,像是不想毀了尹樂那自私的夙願。

此時的尹樂早已泣不成聲。他虛弱地、小心翼翼地再次牽起魏軍那瘦骨嶙峋的手,溫柔地撫摸着自己戴有頭罩的額頭,然後輕撫着他的臉龐。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彼此的溫度在兩具不平衡的軀體中相互通電吧。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尹樂柔情地低聲呼喚道,望着早已意識模糊的魏軍,期盼得到他一樣的回應。魏軍似乎聽懂了這三字真言,很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顏,想告訴尹樂,他也一樣愛着他。

只可惜,他微微睜開的雙眼,似乎要不負重堪地塌下了。

三年零四天。

放置在尹樂公寓桌上的那朵永生藍玫瑰仍舊逃不了時間的懲罰,綻放的花蕊早已凋零收縮,豔麗的湛藍色在沙漏的侵蝕下褪去了最華美的衣裳,留下的只剩殒落在玻璃瓶底枯萎的花瓣。

魏軍永遠閉合了他的雙眼。直到最後一刻,尹樂還是沒聽見他夢裏的那三個字。

魏軍父母嚴肅地站在觀察廳裏。即便臉上的每一條神經都緊繃,哭喪的表情中難掩

對他的不舍,他們依舊按照魏軍生前的願望将他的遺體火化。

尹樂全程将自己置身之外,靜靜地站在觀察室門外等待着火化結果。他親眼目睹過魏軍臨終一刻,醫生和護士是如何摘除他的氧氣罩、輸液管和生命跡象儀。他們每進行一步,尹樂的心裏像是被捅一針似的。在那時候,他便默默發誓,自己再也不能親眼看着別人處理魏軍的身體。

每當回味起他身體的餘溫時,他會惦記着魏軍是如何溫柔摟緊自己,他的雙手是如何撫摸自己的頭發與臉龐,他的雙唇是如何緊貼自己的。在那一刻,他覺得彼此是屬于對方,為對方所占有的。可他已經不在了,仿佛這一切要被奪走一樣。他再也無法從冰冷的屍體感受他曾經的溫度,而且很快地,他再也見不到這具曾屬于他的身體了。一切将塵歸塵、土歸土,化作灰燼。

魏軍的父親拿着紅木色的盒子緩緩地走出大廳,手臂挽着魏軍的母親,雙眼紅腫,疲倦的神态似乎像是撐不住的樣子。等候許久的尹樂凝望着那個沉重的骨灰盒,淚眼汪汪,想親手再次撫摸魏軍殘骸下的餘溫,剛想伸手過去,又猶豫地縮了回來。

大家沒有為魏軍辦理葬禮,也沒有所謂的親朋好友為他送行。也許是魏軍父母過于悲痛,又或許,是他們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于這麽一場疾病中,現在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尹樂只是跟随者魏軍父母的腳步,來到了綠林園的骨灰牆裏,看着他們把載滿自己兒子的灰燼放入了牆上的一個正方形的洞裏。

“到時候為他刻上字,也就圓滿了”,魏軍的父親低聲喃喃道,只是魏母和尹樂并沒有開口回應。

魏軍父母邀請尹樂回到家裏過夜,第二天再讓他折返公寓收拾東西回上海。

夜裏,尹樂總會想起與魏軍第一次游歷北京時的點點滴滴,還有他們曾去過的城市。他清晰地記得,他倆站在後海面前對彼此說過的一起變老,一起蓄起白花花的胡子,相互依偎着彼此看着同一片夕陽。

他在客房的床上輾轉反側了無數回,仍無法入睡。他起身想偷偷地走進魏軍以前睡過的房間。可還沒開門,便聽見門裏傳來哭泣的聲音。

是魏軍的媽媽。

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門外,聽着魏母起伏不平的抽泣聲。他擡起頭,想要把自己的眼淚往回收,但還是有幾滴任性地逃了出來。

自己失去了愛人,而魏軍父母是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兒子。雖然他只和魏軍處了三年,但他覺得,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不比魏軍父母所承受的要少,盡管他們才是血肉相連的家族。

第二天,離開魏軍家的他還是将自己放逐在北京的公寓裏,每天不修邊幅地過着“吃完泡面就睡覺”的生活。看着垃圾一天天地堆砌成山,雜亂無序的物品早已将這本就不大的公寓堵得水洩不通。

蜷縮在床上的尹樂像個蒼老的男人,遍布褶皺的床單如黑洞的漩渦,牢牢吸着他不放。

他用力地抱着自己的枕頭失聲痛哭,他多麽希望這個是魏軍曾經睡過的枕頭,這樣的話,他每晚就能一直聞着他熟悉的氣味入睡,即便他從未忘記過。當他睡不着時,他會翻開手機相冊和博客日記,每次看着兩人對着鏡頭綻開的幸福笑顏,早已支離破碎的內心總能被稍稍撫平,自己也會不由得揚起嘴角高興起來。

他明白,即便兩人相戀,終有一天,魏軍也會先離開自己。他以為,只要自己狠狠地大哭一場,第二天便能笑容滿面地融入這個世界。只可惜,他把能被預知結果的愛情想得太簡單了。

當前失去摯愛的痛苦,是無法暫時療愈的。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時間,一次次無情地沖淡這份苦痛,讓自己慢慢地從受傷的泥沼裏掙脫出來。

道理雖然簡單,可熟悉的記憶早已烙刻在每個腦回路裏,當它再次襲來之時,心中的痛楚仍侵他個措手不及。這種徹骨的心傷和無力感,注定要伴随着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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