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肖美人從片場走出來時,太陽已經沉到了山腳下。
天色很暗,好似籠着一層不透光的油布,四處的景色都失去了明亮,昏暗将輪廓也摩挲得不甚清晰。一陣冷風吹過,卷動了肖美人腳邊的細小沙粒,使他也覺出了冷,便将呢子大衣裹緊了些。
左右望望,很容易便找到了停靠在不遠處的,派來接他回家的小汽車。
正在拍攝的這部電影選了一片寂靜的景,離城裏有一小時的車程,多數演員經不起折騰,開拍的時候便收拾好了行李,打算電影拍多久就在片場裏住多久。不過肖美人卻是例外,每天拍完戲都有車在片場外候着,明日開拍前,又會準時把他送過來。
肖美人前段時間還被評選為“電影皇帝”,或許是因為正當紅的緣故,架子自然要端起來,搞些特殊化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長了一張冷豔的臉,五官十分精致,仿佛是專門為了當明星而生似的,然而美卻得不是那麽親切,又不是個健談的人,因此一路走來沒少聽閑話。肖美人心大,沒把這些不太友善的猜測當回事兒,便也大方地随它去了。
事實卻不像大家猜的一樣,并非是肖美人要耍什麽大牌,而是穆家大少爺穆尚松擔心他的安危,所以派手下的人每天這麽來回接送着,有時他得了空,也會親自開車來接。
司機發現了肖美人,打開車燈給肖美人照路,又下車一路小跑到肖美人跟前同他打招呼。
“肖少爺,快上車吧,外頭冷得很。”
肖美人點點頭,跟在司機身後。
“你等久了吧,今天收工晚了些。”
司機道:“沒事沒事,車子裏頭暖和,等多久都不要緊的,莽少今天很早就到家了,他說要自己熬個湯給你喝,才讓我來接你的。”
肖美人關上車門,沒一會兒便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繼而瞧見窗外風景緩緩從身邊掠過。
“莽少爺”是穆尚松的诨名,鮮少有人會叫穆尚松“穆大少”,都是恭恭敬敬尊稱一聲“莽少爺”。肖美人覺得這名字取得極好,同穆尚松配極了。這人就是一頭熊,前兩年穆尚松剛接管穆家的碼頭生意時,沒多少人願意聽他的話,背地裏笑他是穆老爺和忠義山土匪婆子私生出來的野種,沒修養也沒有文化,哪懂什麽生意,若不是穆家兩個少爺不走運出了車禍,一個死一個殘,怎麽着也輪不到一個土匪來接穆家的班。
這話說得也沒錯,穆尚松的确沒什麽文化,也不會做生意,卻硬是憑着一身的膽氣和不要命的莽勁把穆家有異議的工頭的嘴堵上了,又領着穆家的一群弟兄把四周想搞小動作的對手也揍得服服帖帖。
車廂裏很暖和,肖美人靠着座椅,望着車窗外黢黑一片的樹林發呆。
望得久了,難免有些困意。今天的戲拍得不是很順利,同樣的鏡頭重複了三十來次,到了最後也不知道究竟演得到位與否,總之導演喊“咔”的時候,肖美人揉了好長時間腮幫子,才覺得臉上沒那麽僵。
演肖美人母親的演員紀小庭看了忍不住發笑,走過來同肖美人道:“辛苦了辛苦了,任濁你今日有沒有空?我認識一個頂好的女孩子,收工以後一起吃個茶如何?”
“任濁”是肖美人當了明星後給自己取的名字,但公司老板卻覺得這名字死氣沉沉,聽上去很難紅,還是用了“美人”二字來打廣告,既有噱頭又很貼切,實在是沒有改的必要。
即使肖美人在公衆場合重複了幾次自己名叫“肖任濁”,但真正能記住的人也就只有兩個,一個是合作了多次的老演員紀小庭,另一個就是穆尚松。
紀小庭同肖美人演了四部電影,都是在裏面演肖美人的母親,已經是觀衆眼中的“母子檔”了。而兩人在戲外的關系也很不錯,紀小庭見肖美人無父無母,雖然看着疏離,該有的禮貌卻一樣不少,十分懂禮數,對他便也自然多些關照。這兩年肖美人很受歡迎,接了這樣多的工作,身邊卻不見有照顧他的人,于是紀小庭便隔三差五想給肖美人介紹女朋友,都無一例外地被肖美人婉拒了。
可今天紀小庭再跟肖美人提起這樣的事,卻讓肖美人感到十分意外。
“庭姨今天看了報紙嗎?”
紀小庭回他:“沒有,我瞧這片場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犯不着勞煩他們每天送報紙過來,光是拍戲就叫人夠累的了,哪裏還有閑心看報紙,怎麽了?今日的報紙是不是有什麽大事?”
肖美人有些心虛,搖頭道:“不過是同以前一樣,盡寫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罷了。”
紀小庭不疑有他,接着道:“那麽你今天有空沒有?”
肖美人答她:“庭姨,抱歉,家裏養了只老貓,回家晚了他是要拆東西的。”
紀小庭顯然對肖美人這個回答不太滿意,又不好說什麽,只道:“你也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了,女朋友不談,沒人照顧,倒照顧起貓來了。”
肖美人沒接話,将戲服挂到衣架上,穿上呢子大衣,朝紀小庭笑笑,道了別,走出了片場。
說是老貓,倒不如說是只老虎,姓穆的發起怒來,雖不動他,也是要把房子拆掉大半的。
此刻老貓穆尚松正在廚房裏看竈。
砂鍋飄出縷縷白煙,穆尚松想嘗嘗味道,手剛剛碰上鍋蓋便被狠狠地燙了一下,下意識地罵了句髒話,差點兒沒把鍋蓋給甩出去。
穆尚松搓了搓被燙到的手指,扭頭看了看被吓得半死的廚娘。
“徐媽,接着還要放什麽?”
穆尚松罵起髒話來也是氣壯山河,徐媽擡眼看了看穆尚松,确定他真的沒有生氣之後才敢開口道:“莽少,這樣就行了,炖得越久越香些,我給您看着火候就行,您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穆尚松卻揮揮手:“我來吧,你忙別的去吧。”
徐媽“哎”了一聲,走到一旁擇菜了。
說來也怪,今日不知為何,家裏四處都擺放着同一份報紙。從前傭人都是把當日的報紙雜志放在廳裏的桌子上,可莽少爺今日回來得很早,手上握着十幾份報紙,随意擺在各處,臉上帶着藏不住的笑意,竟主動到廚房來,說要煲一鍋湯。
徐媽好奇得緊,又有些怵穆尚松,只能一邊擇菜一邊用餘光瞅瞅碗櫃上放着的報紙,委實辛苦。
穆尚松平日裏脾氣火爆,說話如同敲鐘似的,又響又厚重,想不到也能耐着性子在爐竈旁守着,看見徐媽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同她道:“徐媽,想看便看吧,我特意放着讓大家夥兒看的。”
徐媽這才得了允許,“哎”了一聲,站起身來往褲子上抹抹手上的水,走到碗櫃前拿起了報紙。
定眼一看,把徐媽給羞臊得不行。怪不得今日莽少高興成這樣呢,不在家門口放鞭炮就已經算是很矜持了。
只見今日各個報紙的頭版都刊登了一條告示,占了最大的篇幅不算,邊框還纏着一圈怒放的玫瑰,顯眼又張揚。
報紙頭條上這樣寫着:
本人肖任濁,一生一世願與穆尚松相好,共同組成家庭,只愛彼此,情到深處,難免多生顧慮。肖某氣度小,故在各報登文,為求廣而告之。穆尚松這一世只愛我一人,決心杜絕其他所有仰慕同喜歡,從今往後也再無同其他女士結為連理開枝散葉之打算,特此聲明,絕無悔意。
徐媽看畢,把報紙放回原處,好似也感受到了穆尚松的快樂似的,鼓起勇氣與穆尚松道了喜。
“恭喜莽少爺,同肖少爺……修成正果。”
穆尚松不知道什麽時候點上了香煙,叼在嘴邊,不時吐出一團氤氲,向來粗犷的面部輪廓看上去也柔和了許多,他只是盯着砂鍋看,好似那鍋裏炖着什麽極為可貴的東西似的,聽罷徐媽的話,揚起了嘴角,同徐媽道了謝。
等了快有半個鐘頭,穆尚松聽見門外傳來汽車的聲音,一刻也難耐,快步走向門口,打開門的瞬間,清冽的風迎面吹來,撲進他的心口裏,使得沸騰着的炙熱降了些溫度。
肖美人從車中下來,瞧見站在門口的穆尚松,并沒有很意外的樣子。
穆尚松好似一只讨表揚的老虎,親近的動作顯得不自如,卻仍是這麽做了。他跟在肖美人身邊,小心翼翼的想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什麽來,卻發現肖美人藏得很深,兩人之間,只有他一人是那樣高興的,好像告示不是肖美人發的,只是一場烏龍,或是自己假想出來的空歡喜。
可是此刻的穆尚松心頭太甜蜜,一時間無暇顧及肖美人的反應,只覺得看見他回家就足以讓自己開心。
他被肖美人吃得死死的,真真如同報紙上說的那樣,一世只打算愛他一人。
穆尚松把煲好的湯端出來,又給肖美人盛了一碗,怕他吃不飽似的,各種好料全往他碗裏放,沒一會兒只見湯碗裏鋪着淺淺一層湯底,肉卻堆成了一座小山,同他本人一樣,很有些土匪的氣勢。
肖美人吃了一口雞肉,問道:“你煮的?”
穆尚松點點頭,臉不自覺地紅了大半,講話也難得結結巴巴,配上他硬朗的五官,着實怎樣看都覺得不搭。
“天冷了,我不想在外面喊打喊殺,我,我只想回來,給你煲個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