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肖美人便醒了,丁點睡意也無,起了床,裹着睡衣站在陽臺發了會呆。

院子裏原先是種着些花草的,長時間沒打理,命賤的仍舊倔強地挺着殘敗身杆,嬌貴的怕是夏末的時候就已經落在地裏成了肥。

肖美人這邊剛點了頭,仇其善便給穆尚松打了電話,顧不得什麽要不要臉,直接同穆尚松開了要“借錢”的口。一大筆鈔票不到兩個小時就送到了仇其善的手裏,靠着這樣的手段,總算讓他得了喘口氣的餘地。

那一日肖美人仍舊打包了一塊蛋糕回家,給自己泡了杯紅茶,将那甜甜軟軟的東西一口口吞下。兩人一同經歷過的事猶如跑馬燈般在肖美人的腦海裏浮現,幾乎都是苦澀的,甚少有值得回味的安穩時分。年少的那個夜晚,肖美人本以為仇其善朝他伸出了手,救他出了困境,卻不曾想是自己将仇其善拉下了泥潭,兩人只能死死抱在一塊兒,糾纏到了現在。

光憑賣力氣,單薄的少年掙不了幾個錢,家裏躺着癱瘓的爺爺,每日光是藥費就足以讓兩個人焦頭爛額。仇其善找了份活計,說是在店裏當學徒,其實不過是做些零工幫忙跑腿,他急着用錢,耐不住性子,隔三差五便厚着臉皮求老板教他些“真本領”,老板嫌煩,說他沉不住氣,總之還不到學本領的時候,還需要慢慢磨,慢慢等。

可仇其善沒有時間用來磨用來等,家裏有人等着吃飯,他必須以最快的方式掙到錢,活下去。因為害怕被原先窯子的人抓回去,肖美人只能躲在家裏黏紙盒,手指頭被膠水弄得粗糙幹澀,也不過僅能掙得當天的飯錢。

爺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兩人卻連買只雞的錢都湊不出來,幾張鈔票,在手中數來數去,也不能增值一分,令人生出了無邊的絕望。

那日仇其善放工回家,額頭上挂着一片暗紅血漬,把肖美人吓得不輕,用毛巾幫他擦幹淨,手止不住地發抖。

煤油燈發出微弱光線,是昏暗屋子裏僅有的暖意,肖美人看着仇其善的傷口,心裏也密密麻麻地發疼。

仇其善道:“同老板打了一架,往後也不用去了。”

肖美人将心疼的話默默藏在心底,想了想,只道:“工錢拿到了沒有?”

仇其善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錢,零零散散的,看上去同叫花子碗裏的沒什麽兩樣,很有幾分施舍的意思。

“他看我年齡小,以為好欺負,克扣了許多,沒想到我順手拿起板凳就要同他拼命,看我不要命了,才把錢給我的。”

肖美人吸了吸鼻子,終究是沒哭出來,将手裏的錢規整好,放到了桌子上。

“還有哪處傷了沒有?”

仇其善搖搖頭。

肖美人沒有再接話,卻也沒有走開,只是看着仇其善,眼睛酸得厲害,他想問問往後怎麽辦,話還沒出口,自己便曉得了答案。

屋子裏很安靜,仇其善抹了抹鼻尖,終究還是開了口。

“你跑得快不快?”

肖美人何其聰明,相處這麽久,立刻明白了仇其善的意思,當下便要搖頭,又想到了躺在隔壁的爺爺,最終含着眼淚點了點頭,猶如脖子上挂了鐵塊,無比沉重。

仇其善拉過肖美人的手,道:“不用你動手,我來,我動作輕一些,不會被發現的,要是真叫人發現了,你就趕快跑,明不明白?”

肖美人擡起手擦掉眼淚,只覺得嗓子被一雙手掐得死死的,快要讓他喘不過氣來。

“善哥,不要去……不要去……”

肖美人憋紅了臉,重複了兩三次,仍舊沒把這句話說完。

過了很久,沉默的時間把臉面磨得粗糙無比,肖美人深吸了一口氣,喉嚨裏發出了最後一個“偷”字。

仇其善只是看着他哭,等他哭累了,才開口道:“我們真的沒錢了,爺爺要喝藥,你要吃飯,現在這個世道,老實本分做事只夠活一個人,爺爺經不起耗的。”

仇其善那句“你要吃飯”好似一個耳光,把肖美人扇醒了,他聽罷,站起身,對仇其善道:“是我對不住你,善哥,你望風,我來動手吧。”

仇其善笑了:“你這個小身板,能禁得住幾頓打,被抓住了可就是往死裏揍,我比你壯些,有我擋着,輪不到你被打。”

那一年仇其善十七歲,這個夜晚說的這句話,或許足夠肖美人放在心裏,藏一生。

他多麽不幸,命這樣苦,從小被親生父母賣到髒地方,為了逃出來,差點沒了命;又是那樣幸運,讓他遇見了仇其善,救他出苦海,如今連做偷兒心裏頭也想着要護住他。

肖美人只覺得心中又酸又燙,連帶着做偷兒這樣的事情也嘗不出丢人的味兒來了,他只想陪着仇其善,只要呆在仇其善身邊,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心中萬千思緒湧動,沒留神,從嘴裏溜出一句傻乎乎的“善哥,我不嫌丢人”,仇其善聽罷,拍拍他的背,道:“要臉做什麽,要錢。”

只是還沒來得及把臉面放下,兩人第二日早晨準備出門“試試”的時候,發現爺爺已經斷了氣。

那是肖美人唯一一次見仇其善哭,哭得那樣厲害,平日裏總是咬牙死撐的人,忽然沒了支柱,滑倒在地上,哭得滿臉漲紅。

悲痛萬分時,話語總是顯得凄厲傷人,仇其善推開身邊的肖美人,狠狠盯着他,像是盯着天大的仇人。

眼淚流得狼狽,一口氣順不上來,說話也磕磕絆絆,好似用鈍刀子割肖美人的肉,刀鋒不利,非要來來回回用力剮,才見血。

“我爺爺死了……我沒錢……就因為,因為沒錢……早些偷也好,搶,搶也好,他都不會,不會……死。”

罵了天,罵了命,罵了自己,仇其善不知道還能罵誰,心中太痛,或許非要也往肖美人胸口紮一道口子,才能覺得平衡。

最後仇其善冷冰冰地看着肖美人道:“肖美人,你是殺人犯。”

肖美人只覺得自己落入了冰窟,從頭冷到腳,他愧疚又難堪,臉色紅了又白,好多話堵在嗓子裏頭,尋不到一個出口。

兩人再沒說話,仇其善将手頭的工錢換成了棺材,紙錢也只夠買兩紮。

天色陰沉得不像話,仇其善麻木地用鐵鍬鏟着土,一場打擊幾乎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生氣,就連眼神也是空洞的,沒有什麽再能使他多幾分力氣,好似也沒有什麽能再傷害分毫。

沉默着埋好了土,肖美人手中攥着紙錢,圍着墳地撒了一圈。

肖美人垂下頭,盯着黃褐色的沙土,像在請罪。他終于開口說了話,四周沒有別人,他是說給仇其善聽的。

他說:“善哥,我是殺人犯。”

從那一天開始,仇其善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帶着肖美人坑蒙拐騙,只是再沒提過“偷”。

清晨的風冷得刺骨,回憶在腦海裏打了個轉,使肖美人覺得胸口發悶。

今日他要到片場拍電影,沒有穆公館的小汽車接送,便只能早早出了門。

為了同羅珍熒鬥氣,肖美人的示愛公告登上了所有報紙的頭條。同穆尚松生活了半年,不知不覺被他寵得是有些任性,肖美人登報前竟沒料想後果,一心想着要氣死羅珍熒,老天第一次随了他的願,果真把羅珍熒氣死了,可自己也沒有讨到什麽好處,剛出門,便覺得有人在身後指指點點,往日遇見影迷,還能得兩聲“肖先生”,如今“肖先生”是斷然不會有了,運氣差一些,倒是能聽見鄙夷至極的“兔兒爺”。

到了片場,讓人不自在的視線也沒有消失,幾個同他搭戲的演員,平日裏見面總是大大方方打招呼的,今天見了他,笑得有些勉強,總是有些尴尬。

紀小庭畫好了妝,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見肖美人來了,也只是擡了擡眼皮。

肖美人走上前,恭恭敬敬道了聲好。

“庭姨早。”

紀小庭沒有同他打招呼的心情,單刀直入道:“告示你登的?”

肖美人在心中嘆了口氣,點點頭。

“有人逼迫你這樣做的?”

肖美人搖搖頭。

紀小庭只覺得怒火攻心:“是你自願的?自願登那個告示的?”

肖美人道:“是我自願的,沒人逼我。”

“肖任濁你是不是生病了?這樣的告示做什麽要往報紙上登?把脊梁骨送到人家面前戳,你圖什麽?!”

肖美人苦笑道:“庭姨,我不怕叫人瞧不起。”

紀小庭道:“誰敢瞧不起你?我是氣你不珍惜,任濁,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拍電影刻苦努力,又很有天分,假若今後因為這則告示,失掉了機會,才真叫人可惜。”

肖美人不說話,卻覺得心頭很是溫暖,恭敬地點了點頭。

紀小庭道:“知道錯了?”

肖美人道:“知道了。”

紀小庭又問道:“往後還犯不犯蠢了?”

肖美人想了想,道:“不會有往後了,再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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