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應景得很,今日要拍的內容剛好是男女主角的離別,為了營造悲傷氣氛,這出戲被設置成了雨景。

時節已是深秋,瞧不見陽光便覺得渾身少了些暖意,更何況戲服單薄,沒一會兒便被水珠子浸濕,涼得刺骨。

肖美人長得冷豔,不做表情便帶給人一種疏離感,因着受涼的關系,嘴唇發了紫,配上暗含思緒的眼神和濕漉漉的發梢,即便是不說話,也演出了“訣別”的味道。

四周都是“雨聲”,嘩嘩地往下砸,不留什麽情面,肖美人入了戲,沒有再發抖,只是沉默地盯着眼前的女主角。

同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面帶絕望,一時叫人分不清楚雨中的她究竟有沒有流眼淚,她迎上肖美人的眼神,開口道:“麟哥,你果真要走?”

明明講出口的是肖美人早已熟悉的臺詞,普普通通一句話,卻好似一根針,刺痛了他的心。他拍戲鮮少會這樣走神,恍惚間想起仇其善,腦海裏又莫名出現穆尚松上樓的背影。

這部電影裏,肖美人出演一個胸懷大志的革命青年,為了心中的夢想,忍痛與相愛多年的女友分手,而後又被奸人所害,吃了好多年苦頭,才終于獲得成功。

肖美人看完劇本,某個瞬間覺得,這也是他的一生——戲夢人生同現實交融,糊糊塗塗的時候,總難分清界線在哪頭。

就好似現在,面對對方的質問,肖美人回不出話來。而劇本也是這樣寫的:青年默默吞下苦楚,不多做解釋,志向同愛情對立,總有一方要犧牲。

雨水早已淋濕了女主角的臉,眼底下黑成一片,雖是狼狽,卻讓人覺得無助可憐。

“麟哥” ,她這樣說着,“你我從小相伴,如今終于長大,可以成家,你卻說你要走?你叫我往後怎麽過?”

肖美人好似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緩緩道:“從今往後,好好過。”

這話說得懇切,也好像是在寬慰自己,講給自己聽。

導演喊了咔,場工跑過來給演員遞毛巾,肖美人擦了一把臉,順便把頭發也擦了擦,無意間,耳邊好似響起了一句話:秋日風大,吹狠了腦袋是要生病的。

肖美人仔細想了想,是穆尚松的聲音。

這場戲演得很順利,女主角入戲很深,拍完了還緩不過來,坐在位置上流眼淚。導演很開心,對肖美人比了個大拇指,誇贊他道:“最近演技大有進步,你也緩緩,争取今天多拍幾條。”

肖美人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導演說的“緩緩”是什麽意思,直到自己走到鏡子前,才發現雙眼早已通紅一片。

按理來說現在的境遇應該算是從前的他求而不得的,不再受仇其善糾纏,也不用被穆尚松養着,一個人輕松自在,終于可以甩開全部的負擔輕松度日。這樣不好嗎,若是好的話,為什麽還會覺得胸口發悶,還要借着演戲流眼淚?從前他是有些怕穆尚松的,這人好似有用不完的喜歡與熱情,處處為他着想,家中的物件全按着他的喜好來布置,越是這樣被喜歡着,仇其善換來的那筆錢也就越像一枚倒刺,讓他疼得無法忽視,也無法正視穆尚松的好。

可是真的分開了,仍舊會在腦海裏無意間聽見穆尚松的大嗓門,或是回憶起那些裝滿料的、熱騰騰的湯。身體的反應永遠比心靈來得要誠實直接,就好像失去了穆尚松溫度的單人床,總是讓人覺得冷。肖美人忽然在這一刻接受了這個事實,站在片場中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或許是習慣了有穆尚松在身邊的。

這一天過得很快,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

胃裏很空,冷風又不留情面,白天淋了雨,到了晚上便覺得太陽穴脹痛無比,像是有個十分有耐性的小人拿着錘子一下下地鑿似的,沒過多久,渾身就發了燙。

肖美人下意識地想喝些暖和的東西,反應過來這不是在穆公館,家裏唯一有溫度的是水壺裏的熱水,實在沒辦法,往杯子裏放了塊方糖,倒也勉強能緩和一些不适。

高燒仍然不退,肖美人喝完了糖水,靠在沙發上暈暈乎乎的睡了過去,四肢發沉,實在無力,恍惚間聽見茶幾上的電話機響了,拿起聽筒,又聽不見對面的聲音。

肖美人沒有說話,周圍安靜得厲害,他甚至不知道電話那頭到底有沒有人,否則怎麽會一點動靜也無,還來不及開口,鼻腔突然發癢,他打了一個噴嚏。

這才聽見有聲音傳來。

“你生病了?”

肖美人吸吸鼻子,回了個“嗯”。

接着又是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對方挂了電話。

肖美人實在困得厲害,随意将話筒一扔,睡過去了。徹底跌入混沌前,肖美人想,興許這通電話也是一個夢。

沒蓋被子在客廳裏睡了一宿,天色再亮起來的時候,肖美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只覺得自己被扔進火堆裏烤了整夜,連睫毛都被燎成了灰。

勉強直起身,撿起地上的話筒,肖美人給片場打了個電話。

導演沒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爽快答應了肖美人的病假,說完讓他好好養病了以後,又遲遲沒有挂電話的意思。

肖美人本打算請完假就去趟醫院,再燒下去他怕要把自己病死,于是也就沒有餘力同導演拐彎抹角,扯着沙啞的嗓子問道:“導演您還有什麽事嗎?”

對方道:“……小肖,你還好嗎?我是說,這個風波停息之前,你不用着急回來拍戲的。”

肖美人有些疑惑:“什麽風波?”

導演沒有直接回答,只含糊道不要着急,總會有解決方式,便直接挂了電話。

雖然滿頭霧水,當下确實是去醫院治病最重要,渾身的血液好似全數沸騰了一般,皮膚卻開始發冷,肖美人找出了圍巾,将自己裹得仔細,開門的瞬間,被外頭的光線晃花了眼,覺得眼前空白一片。

走出院子才覺得不對勁,大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牆壁外攔着一群人,好似已經等待獵物很久的兇獸,蓄勢待發着,只等肖美人打開那扇門。

肖美人一步步走向前,還沒來得及明白究竟出了什麽事,腦海中卻閃出了一個詞,叫做“孤立無援”。

他打開了門,許多雙手舉着相機朝他靠近,閃光刺得他出現了短暫的盲視,一波一波的質問如同海浪朝他湧來,實在是太嘈雜,加之肖美人高燒不退,需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勉強聽清眼前記者嘴裏的詞。

有人說“自殺”,有人說“影迷”,有人說“負責”,也有人說“殺人犯”。

幾個詞排列起來,組成的句子讓肖美人一時間無法消化,只覺得汗水涼透了整個背脊,肖美人似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肖美人掐住指腹,想讓自己盡量冷靜下來。

可是對面的記者們沒有停止發問,所有的問題都尖銳直白,像是一把磨得尖銳的刀,毫不留情地朝肖美人眼前戳,逼迫他接受這個現實。

肖美人開口艱難,嗓子啞得厲害,講出的話絲毫沒有力道。

他說:“我不知道……有這回事……”

有一個記者舉着早報大聲道:“今天的頭版全是你的女影迷因你自殺的新聞,肖先生還要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嗎?”

肖美人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又有一道聲音傳了過來。

“你的女影迷留下的遺書上清楚寫着’因為肖美人的示愛公告而悲傷絕望‘,肖先生會不會對此事負責?”

肖美人從來都是冷靜自制,鮮少出現這樣無措的情況,他覺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年少時被打手追趕的那個夜晚,也是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身後是時刻準備要吞沒他的深淵,步步緊逼,不留餘地。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嗓音——

“滾開。”

記者們愣了一秒,便立刻如同嗜血的鯊魚般朝同一個方向湧過去。

“穆先生,您對這件事情有何看法?”

“您與肖先生真的是你情我願嗎?”

“穆先生您是否接受肖先生間接成為殺人犯這一說法?”

穆尚松臉色不佳,眉頭皺得猙獰,“殺人犯”三個字好似觸到了他的逆鱗般,一刻都沒思考,便把提問的記者拽了過來,沉聲道:“你他媽要是再敢多說一個‘殺人犯’,老子不介意現在變成殺人犯讓大家看個新鮮。”

語畢徑直走到肖美人身邊,牽住了他的手,将他帶到了自己的汽車上。

兩人一時無言,穆尚松吩咐司機開往醫院,也不看坐在身邊的肖美人,脖子僵硬得厲害,只是盯着窗外的景色看,眼神卻很是兇悍,看樣子怒氣仍舊沒消。

肖美人渾身失了力氣,卻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看着穆尚松,想了想,開口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穆尚松朝着窗戶玻璃道:“你生病了,我來帶你回家。”

肖美人只覺得鼻尖發酸,便也轉過頭,看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樹木,茶色玻璃軟化了秋日的蕭瑟,他望着變化的風景,嘗到了久違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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