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打了針,又吃了一把藥,肖美人終于不再覺得冷,額頭開始滲出汗珠。
穆尚松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衣料厚實暖和,沒一會兒便捂出了更多的燥熱。肖美人不願意穿,啞着嗓子喊“熱”,穆尚松不耐煩地啧了聲,不讓他把衣服脫下來,粗聲道:“你懂個屁,醫生說出了汗就退燒了,別亂動,再捂一會兒。”
或許是因為實在沒力氣的緣故,肖美人難得的聽了穆尚松的話。蒼白的臉色使得平日裏的冷漠疏離少了大半,單薄的身體被裹得嚴嚴實實,叫穆尚松怎麽看怎麽覺得可憐,一時間連怒氣也忘得幹幹淨淨,只想着讓他快快康複。
這也是穆尚松第一次對肖美人粗聲粗氣的講話。說來好笑,這人诨號“莽少爺”,不管是講話還是處事都十分貼合這個“莽”字,唯獨在肖美人面前,好似豹子套上了項圈,雖然憋得不自在,卻是真的相當文明,連一個粗字也不曾用的——他沒有什麽文化,只能從這些方面表達自己的疼愛和尊重。
穆尚康的一席話将他認為的“情投意合”掀開,露出殘忍真相。穆尚松憤怒難忍,只覺得滿腔真情浪費得一幹二淨,同肖美人吵了一架,趕他走,也換不來一分鐘的輕快,反倒更擔心他有沒有照顧好自己。這兩天想他想得狠了,穆尚松便在心裏頭罵自己犯賤,一通電話打過去,聽見肖美人的聲音,便再難挺住立場,不願再管犯賤不犯賤,他的任濁病了,且病得厲害,那麽同仇其善這檔子事就暫時推後,不要再想,等任濁好了,再繼續掰扯也不遲。
見肖美人發了汗,穆尚松才不那麽憂心。可是幾種情緒卻不給他喘息的餘地,這頭才松了口氣,看着眼前肖美人,卻又覺得胸悶氣短了起來,好多關心的話語哽在喉嚨,也不曉得在同什麽怄氣,總之憋在心裏沒有說,沉着臉,表情糾結,讓人更是不敢靠近。
肖美人看了一眼吊瓶,還剩一半藥水,腦袋已經沒那麽昏沉,早上的那條新聞才真正顯出了銳利尖角來。
心裏頭将在記者口中聽見的幾個詞細細琢磨了一遍,只覺得實在愧疚。仇其善的事情讓他從此害怕欠人一分一毫,如今有女影迷因他自殺,活生生一條人命,被他的任性妄為害死了——他又做了一次“殺人犯”,不論他是否有心,又做了一次無法消解的孽。
他對穆尚松道:“有沒有今天的報紙?”
穆尚松道:“你要那個做什麽?”
肖美人聲音有些發顫:“看一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穆尚松怕他胡思亂想,拒絕道:“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一個傻婆娘想不開而已。”
他講得輕描淡寫,卻讓肖美人愧意更重。
“穆尚松,是我,我殺人了。”
穆尚松氣極,抓住肖美人的胳膊,讓他看着自己。
“那些個記者給你什麽帽子你都要往頭上戴?這樣就叫殺人了? 啊?你都不認識那人是誰,這就叫殺人了?”
“我如果不登那個告示,羅珍熒就不會死,那個影迷也不會死。”
“肖任濁” ,穆尚松道,“你沒有殺人,羅珍熒本來身體就有問題,那個影迷興許之前活得也不順遂,你沒有錯,拿刀捅死用槍射死的才叫殺人,你這個不算。”
肖美人卻道:“穆尚松,你這是不講道理。”
穆尚松回他:“我是不講道理,假如講道理要讓你痛苦,讓你做上什麽‘殺人犯’,那老子還講什麽道理。”
肖美人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穆尚松,我沒有那麽好。”
穆尚松拍了拍他的背,這是他唯一知道的寬慰方式。
“你要是真覺得自己是殺人犯,也行,剛好我也是殺人犯,穆家貨運不是靠善事做到現在的,我手上也不幹淨,我們很配。”
肖美人沒有再回話。
護士小姐過來取了針,穆尚松扶肖美人站起身,問他:“你這兩天沒有找過姓仇的?”
肖美人搖搖頭:“沒有,找他做什麽。”
穆尚松道:“那好,那我們回家。”
肖美人跟着穆尚松回了穆公館,穆尚松說那是“家”,他對這個字沒有什麽概念,或許以前是有的,但現在已經忘了,只是現在天氣很冷,他有點想念穆公館爐子上的湯。
前兩天滿屋子放着的報紙已經不見蹤影,肖美人喝罷了湯,覺得胃裏暖和極了,穆尚松習慣性地接過肖美人的碗,想再盛一碗自己喝,又想到兩人如今的關系,還是悻悻作罷。
從前兩人呆在一塊也不太愛說話,穆尚松嘴拙,肖美人的性子又冷,各做各的事情,相處得倒也平和。現在仍舊同往常一樣,十分安靜,誰也不開口,可氣氛卻是尴尬的,讓人生出好多不自在,穆尚松坐不住,站起身對肖美人說了聲“你好好休息”便想往外走。
肖美人卻喊住他,單刀直入道:“莽少爺,我們聊聊。”
穆尚松停下腳步,轉身回到原位。
“你想聊什麽?”
肖美人笑了笑,淡然道:“聊聊我同仇其善。”
穆尚松臉色變得很難看,但還是沒有拒絕。
“成,你說。”
肖美人道:“他小時候救過我的命,我又間接害得他爺爺癱倒在床,沒錢,挨了幾年,就這麽死掉了。”
“所以我永遠欠着他的,欠下這樣的人情,或許用一輩子都還不夠。”
穆尚松攥緊了拳頭。
“你想說什麽。”
肖美人擡起頭看他,眼珠子裏寫滿了疲憊:“莽少爺,一直以來多謝你的錯愛,可我不值得,我這一生做了太多錯事,欠仇其善的,或許永遠都還不完。”
穆尚松道:“放屁,他從我這兒拿了錢,連影子都沒了,什麽還得完還不完,能用錢解決的債,就不是什麽大事。”
肖美人道:“他總有用完的那天。”
穆尚松沉着臉,神色暴戾:“那也要看他有沒有命接着來找你要錢。”
肖美人卻道:“莽少爺,我們一同長大,相互照應着,才活到了今天。”
穆尚松聽懂了肖美人的意思,想了很久,狠話也說不出來,只道:“你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
“不要等了,我不曉得怎樣去愛人,我也沒有你心中想的那麽好。”
肖美人喝了口茶,覺得嗓子稍稍舒服了些。
“謝謝你今天照顧我,我該回去了。”
穆尚松道:“你要去哪兒?你就在穆公館呆着,哪兒也不能去。”
肖美人生着病,沒力氣同他對峙,只道:“你這又是何必呢,關着我,然後要做什麽?”
穆尚松道:“反正你不能走,起碼等到病好了再說。”
肖美人好似并不固執,點點頭道:“行,你說了算。”
贏得這場小小争吵的穆尚松沒感覺到愉悅,嘗出了幾分逼迫的味道,自己卻實在沒有辦法,分開兩天肖美人就能把自己折騰出一身的病,如今再讓他回家,指不定會出現什麽結果。
肖美人上樓休息了,藥物作用,沒過多久便睡得昏沉。
穆尚松本想出門透透氣,在玄關又發現堆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放在最上面的是今天才送到的早報,底下壓着的是前兩日肖美人的告示,短短兩天,從美好到破裂,不過是幾張紙的厚度。好似原先刊登在報紙上的“一生一世”,只是穆尚松喝醉後做的一場美夢。
在玄關站了許久,穆尚松轉身朝樓上走去,每一步都盡量放輕了力氣,他怕把肖美人吵醒。
穆尚松忽然回憶起了肖美人來到穆公館的第一天。
仇其善騙他說肖美人“愛慕”自己很久,穆尚松第一次覺得自己可真是中了大獎,那兩天簡直魔怔了,四處打聽肖美人的喜好,幾乎把屋子重新翻修了一遍。他沒念過幾天的書,從前一直不計較什麽禮數,肖美人要來之前才真的使他慌了神,他怕他的粗鄙怠慢了肖美人,所以做什麽都有些小心翼翼,就連怎樣打招呼,也在心裏頭練習了兩三遍才覺得踏實。
肖美人終于拎着行李箱來到了穆公館,可是眼神裏卻沒有丁點熱度,穆尚松想,也許做明星的總要有些架子,于是提前準備好的各式問候,也就全部作了廢。
那個晚上,肖美人直接在他面前脫光了衣服,冷着聲音問他:“你想怎麽做?”
現在回想起來,原來那個時候,肖美人就已經把這一切當成是一場交易。
只有穆尚松眼拙,認為兩人是情投意合,在看見肖美人和羅珍熒互相找不痛快,又無所顧忌地諷刺穆尚康的時候,他的心裏莫名生出了一股暖意,他活了這麽久,第一次有人替他出頭,護着他,哪怕只是一些上不了臺面的小事,也足夠令他感動很久,他以為他是被肖美人愛着的,雖然肖美人從來不開口。
肖美人睡得很沉,呼吸綿長,穆尚松看着看着便入了神,目光摩挲着肖美人的頭發,眉間,鼻尖,又轉到了嘴唇。
穆尚松看了許久,最後也只是伸出手,替肖美人掖了掖被子。
片刻後,穆尚松走出房間,吩咐身邊的傭人道:
“聯系老五,讓他找到那個仇其善,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