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鴻運牌樓好似永遠沒有靜下來的一刻,玻璃窗上挂着污漬,頑固肮髒,邊角破了口子,便随意用報紙糊上,能擋住風即可。
屋內光線昏暗,空氣裏有股死氣沉沉的悶味兒,然而氣氛卻是一刻也不曾冷下來的,賭徒們圍在桌子邊,死死盯着手裏的籌碼,一顆心被提到半空,因此一絲細微的變化也足夠讓他們膽戰心驚,破口大罵。
每天都有人在牌桌上輸光所有家當,仍不死心,簽字畫押,把全家老小的命也抵上,堅信下一把一定能翻盤。見血是常事,人們會被一張牌弄得驚呼不已,唯獨對血腥麻木,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哇哇罵着娘,有人跪下來給放債的磕頭。
小小一隅空間,囊括了世間百态。推開門的瞬間似乎像是跌入了濃稠的麥芽糖缸裏,剛開始嘗到的是極度的甜,不留神便被深褐色的糖漿挾裹着往深淵裏拖,由不得你掙紮,溺斃前才反應過來,原來甜累加到了極致就是苦,這樣的道理,總要到無法挽救的時候才會真正懂得。
仇其善蹲在長條凳上,看着對面的人發牌。他已經三天沒睡了,眼珠子裏布滿血絲,渾身上下髒得厲害。骨頭好似生了鏽,只有撒尿的時候才會走出這間屋子,門簾掀起來的那一刻,明亮光線紛紛湧到他跟前,刺得他的眼睛發疼,只能用手擋着。
身後立刻有人喊道:“老弟,支起簾子做什麽,冷風吹進來要把財運刮走,老子今天輸錢就他媽找你麻煩。”
仇其善發出兩聲嗤笑,也不知道是笑別人還是笑自己,這才把門簾放下了。
他手頭沒錢,三天沒吃什麽東西,自然也尿不出多少來。最難過的時刻已經挺過去了,現在反倒不知道餓是什麽感覺,只覺得胃壁已經黏在了一起,萎縮成了一塊沒有用的肉。
抽好褲頭走出茅廁,有兩個人堵在他身前。仇其善泥潭裏混了這麽多年,沒點眼力見兒是說不過去的,況且身上背着各式各樣的債,一時間難分辨前面站着的究竟是哪樁債的主子。于是吸吸鼻子,作出笑臉的樣子,開口道:“勞駕勞駕,兩位大哥借過。”
那兩人臉上沒什麽表情,不吃仇其善這一套。
“仇其善,跟我們走一趟,莽少爺要找你聊聊。”
聽見“莽少爺”三個字,仇其善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妙,想着今日橫豎是逃不過了,索性變回了平常的一副無賴樣。
“莽少爺啊?那可否請我吃個飯,我這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不吃飽,可能沒力氣說話。”
那兩人沒應聲,眼睛裏裝滿了鄙夷,冷臉讓仇其善跟着他們走。
仇其善卻仍然不動,膽子比天大,坐地起價道:“還要順便勞煩兩位大哥把我的賬目清一清,不然牌樓老板恐怕是不能放我走。”
其中一人實在耐不住,本來見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已經夠令人反感,沒想到這人還能無賴至此,下意識攥緊拳頭就想揍人。
“你他媽還敢往穆家頭上敲錢,我看你就是嫌命長。”
仇其善不害怕,回他道:“我是嫌命長,吃喝嫖賭通通玩膩了,再活十年也沒多大樂趣……我這人心善,好心給你們提個醒,我身子骨弱得很,你們想打我可以,收不住力氣下手狠了,指不定什麽時候我就斷了氣,到時候,莽少爺想要的答案,你們打算從哪個嘴巴裏掏出來呢?”
那兩人被仇其善堵得說不出話,憋着一肚子氣,幫他清了賭債,黑着臉将仇其善拽到了穆尚松跟前。
如他所願,穆尚松在酒樓裏要了個包間,讓仇其善自己點菜。
仇其善是個看人下菜碟的主,到了穆尚松眼前便不敢如此放肆,這位莽少爺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暴躁,真惹得他不自在了,被擰斷脖子也不過是兩分鐘的事。
找他“談”,便說明穆尚松已經識破了自己撒的謊,今天應該是來算賬的。但坐到現在還能面不改色地看自己點菜,又讓仇其善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穆尚松今天要唱的是哪出。其他的先不管,總之死之前,他要先飽一頓口福。
他挑了幾樣這輩子可能都吃不到的好菜,又點了壺酒,接着便坦然地坐在位置上等着。
胃在這時才又活了過來,漸漸有了知覺,發出響亮的悲鳴,仇其善笑了笑,一點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對穆尚松解釋道:“莽少爺見諒,肚子裏沒東西,喊餓了。”
穆尚松“嗯”了一聲,又道:“你在我這兒拿的錢,用光了?”
仇其善不以為然:“嗨,牌桌上輸贏總不定,我這陣子運氣不好……”
話還沒說完,穆尚松卻突然怒火攻心,一掌拍得桌子上的碗筷叮當作響,也把仇其善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尚松盯着仇其善,一字一句道:“這他媽是肖任濁的‘賣身錢’。”
仇其善有些發怵:“別,莽少爺別說得這麽難聽,什麽‘賣身’不‘賣身’的,你情我願的事情……”
穆尚松怒極反笑:“……你情我願,仇其善,你騙我之前想沒想過後果?”
仇其善還在腦子裏考慮要怎樣答話,餘光瞟見傳菜的端着盤子站在門邊,戰戰兢兢的,不知道要不要上菜。
“莽少爺。” 仇其善岔開了話題,“我實在餓得厲害,能不能先讓我吃兩口再接着說?”
穆尚松點點頭,仇其善便不客氣了,拿起筷子就往最肥的肉上戳。食物的香味好似能勾掉他的魂,激得仇其善手有些發顫,但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迅速将肉放入口中。只是還來不及嘗味道,才嚼了兩口,就覺得一陣惡心朝他襲來,油膩占據了整個口腔,一秒也難忍,不顧什麽禮節不禮節,蹲下身子哇哇幹嘔起來。
他太久沒進食了,假如在鴻運牌樓再窩幾天,就要被生生餓死,孑然一身,到頭來連胃裏也是空的。
穆尚松看着眼前的仇其善,只覺得自己簡直是豬油蒙了心。
昨天聽肖美人講他的故事,講得那樣傷心懇切,讓穆尚松暗自軟了心,他想,自己實在做不來逼迫肖美人的事情,倘若他真的忘不掉仇其善,那麽便讓他走。可看見眼前這個活得如同蛆蟲般的男人,脊梁骨不曉得被誰抽掉了似的,連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的力氣也沒有,他穆尚松得是瘋了才會放肖美人回到仇其善身邊。
肖美人口中堅強善良的少年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邋遢狼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心給嘔出來,又或許他早就沒了心,否則怎麽會把“賣”掉肖美人的錢眼睛都不眨地輸幹淨,肖美人的愛要全數奉獻給這樣一個人,委實太不值得。
穆尚松生出了難得的耐性,等仇其善恢複過來。見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刺得胃發疼,捂着肚子吸冷氣,本來就渾濁的眸子顯得更加灰沉,整個人散發出強烈的頹喪之氣。
“你緩過來沒有?”
仇其善沒有力氣說話,看着穆尚松,點點頭。
穆尚松吩咐手下拿了一沓鈔票,放到了仇其善眼前。
“我知道你這種人眼裏只看錢,從前你騙我的事情,我不跟你計較,這些錢你拿去,我只有一個條件,往後同肖任濁斷得幹幹淨淨,你就是要死,也得選個他看不見的地方死,不要再出現。”
本以為照着仇其善的性子,接下來便該是收錢寫契約,順順利利買斷二人的關系,十分好解決。可不曉得自己的話哪裏觸到了仇其善的痛點,竟使他忽然激動了起來,眼神裏也有了光,好似被扇了十來個巴掌似的,吃痛了,終于跳起來反抗。
仇其善将鈔票扒到自己胸前,數了數,笑了起來。
“就這點?買斷我和他的關系?莽少爺,你這是不是太小氣了?”
穆尚松道:“你想要多少,不要挑戰老子的脾氣。”
仇其善推開了鈔票,神色輕蔑:“我是真不知道,莽少爺喜歡他喜歡成這樣,他也就是一個下流貨色,也配?”
穆尚松忍無可忍,站起身走到仇其善面前,一拳打到他的顴骨,仇其善沒站穩,吃不住這麽大的力氣,直接倒在了地上。
穆尚松道:“他配不配老子說了算,你他媽配不上他才是真的,你都不配提他的名字。”
仇其善摸了摸自己的臉,腫了一片,嘴裏嘗出了鹹腥的味道,原來是被穆尚松揍出了血。
他不害怕死,世人在乎的東西他幾乎都不在乎,唯獨穆尚松口中的“不配”,讓他好似一瞬間跌進了荊棘地裏,渾身上下痛得厲害。
“我不配?他肖美人同我一樣,做盡了坑蒙拐騙的缺德事,害死了幾條人命,如今因為皮相好,翻了身,倒比我高貴了?他說好了要永遠留在我身邊陪着我,現在呢,那句話連屁也不是,早被他這個大明星忘得一幹二淨了吧,他永遠都是同我一樣的人,我不配提他的名字?這世界上誰都可以不配,只有我不行,我救了他的命,他這一生都得跟我留在這裏!”
仇其善好似發了癔症,來來回回重複着那句“一樣的人”,不知道究竟是說給穆尚松聽,還是要說服自己。
穆尚松耐心用盡,聽他這樣诋毀肖美人,恨不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于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收,直接往仇其善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腳。
仇其善痛得兩眼翻白,喘不過氣來,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滾,哪還有點人的尊嚴,只是嘴上仍舊倔強萬分,痛死也不願意改口。
“……他說過要永遠陪我,要爛一起爛下去,沒有誰比誰高貴,我們都是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