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帝放下銀杯,并不意外杯子裏裝的溫水。

“這一杯是水?”

“這一壺都是。”

皇後輕聲回答,她面容沉冷,微微側過臉,沒有将目光轉過來,皇帝看到她柔軟的發上簪着的芙蓉花翠,黛色微染的細長眉尾,眼角掃過胭脂,那點紅色如同溶溶吹散在湖面的花。

皇帝牽了牽唇角,收回目光。

層層紗幔撩開,衣帶飄飄,手持軟劍的舞伶徐徐入殿,登上高臺,絲竹管弦,鼓樂齊鳴,殿上燈火輝煌,傳杯弄斝。

老司馬起身高舉酒杯,領着群臣三敬陛下,百官應和,皇帝一一回應。

老司馬轉而面向太子一方,那裏坐着此次将要出征的武将官員,張張都是年輕的面孔,雄姿英發,目光郎朗,如同灼燒的烈火,意氣勃發的模樣燙的老臣們眼眶發熱。

太子率一幹官員起身,與諸位老臣對飲,美酒瓊漿,飲宴高歌,于今時今日此時此地舉杯,賀天子,賀大魏,賀殿下。

願我朝天子聖體永安,福壽延綿、願我大魏天下太平,社稷永昌、願西征大軍全勝而歸,佑我疆土。

聲聲祈願,傳出深遠雄渾的大殿。

一只飛鳥受驚,拍打着翅膀竄入雲霄,夜色中,羽林軍的鐵甲在月光下泛出晦暗的冷光。

皇帝坐在大殿最高的地方,他能看到宴會上的一切,和還沒發生的,将要發生的一切。

為了今天皇帝準備了很久,但這是一場餞別的宴會,是歡暢的場所,他不想看見血腥,也無意讓讓那些滑稽的醜角登上大殿,黑暗吞噬黑暗,仇恨消弭于死亡。

太子攜太子妃舉杯上前祝酒。

皇帝沒有動作,他看了一眼臉色青白的太子妃。

Advertisement

皇後向太子妃投來探詢的目光:“芸娘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太子妃僵硬的笑了笑:“晚間風寒,兒臣醒酒的時候多吹了會風。”皇後寬慰道:“既是不舒服,便到偏殿休息片刻,莫強撐着。”

太子妃吶吶點頭。

宴會之外,諸人看不到的角落裏,一場無聲的抓捕從開始到結束,沒有驚動一個人。

黑衣黑甲的羽林衛踏進大殿,他沒有配刀劍,但走過一處,就帶來一片死寂,直到整個大殿寂靜無聲。

皇帝的羽林衛,沒有人會阻攔,這身盔甲意味着絕對的忠誠。

他走到皇帝面前,盔甲随着動作發出一聲悶響。

皇帝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既不得意,也并非冷漠,他慢慢站起身。

“殿下!”太子妃突然推開了太子。

那把匕首出現的太突兀,像一鴻銀光,由一個身經百戰的羽林衛刺向皇帝,刺進皇帝的胸口。

“陛下!”

皇後冷漠的表情驟然龜裂,爬滿驚恐,可她來不及,伸出的手只接到一副癱倒的身軀。

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

暴起的羽林衛刺殺皇帝,匕首明晃晃的插在皇帝的胸口,群臣嘩然變色,高呼護駕。

武将一擁而上,拿下赤手空拳的刺客,那羽林衛卻好似費盡力氣,站在原地束手就擒,咬破齒間的藥丸自盡了。

“太醫!”皇後怔怔的,繼而抱着皇帝跪倒,大喝道:“叫太醫!快叫太醫!”

血從皇帝的胸口湧出來,他睜着眼睛,眼中還殘存着一點愕然,但很快他就無力再思考。

血從他的唇邊溢出,他抓着皇後的手,

甚至沒有來得及再看一眼圍繞在身邊的人,那雙眼睛裏的神情便永遠凝固了。

被匆匆召來太醫一腳剛踏進大殿,便聽到一聲悲號,他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腳并用連滾帶爬,離的近了,他看到皇帝躺在皇後的懷裏,看到龍袍上的血漬,看到大臣們抖如篩糠。

皇後蓋住了皇帝的眼睛。

太醫跪伏倒地。

皇帝永遠的合上了眼睛。

在此之前,你不知道命如此脆弱。

皇帝的身體被挪到了行宮寝殿,他的大臣和他的兒子從驚惶中回過神,連哭也哭不出來,強烈的不敢置信,羽林衛怎麽會是刺客?

但一切都發生在眼前,皇帝的血在寶座上,尚且溫熱,剛剛還熱鬧非凡的盛筵徒留一地狼藉。

行宮戒嚴,枕戈待旦。

皇後踏出寝宮,她的背影猛地一顫。

“娘娘。”如意郎追上前。

皇後的眼睛裏淚水湧了出來,她撐着廊柱,渾身發抖,神情極度痛苦。

她想起前夜,自己杖斃的一個宮女,那個宮女死前交出了一封信,說了一番話,她本可不以不聽,不聞。

但當她拿到那封信的時候,她抖着手打開了。

那封信好像一把刀,她剖開了她的心,要她直直的面對一個血淋淋的真相,她等不得,忍不得,追到了行宮,要問個清楚明白。

寝殿內沒有光,皇帝似乎已經歇下了,他看到皇後站在紗幔外,端着一盞燈,似乎明白了她為什麽而來。

“你知道了。”皇帝的聲音是肯定的。

燭光裏的映出皇後的影子:“這就是陛下想告訴我的?”

“是。”

那聲音過後,沉默了許久,皇帝似乎聽到竭力忍耐的呼吸,皇後問:“阮卿為何死?”

皇帝微微閉上雙眼:“朕可以救他,朕手下還有三千鐵甲,救了他,城雖破,阮卿可活,但朕選擇守城,朕沒有救他,他為朕死。”

“他的…屍身呢?”

“被戰馬踏碎了。”

那個發誓為大魏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将軍永遠留在了漠北草原。

皇後沒有說話。

皇帝慢慢閉上眼睛,他不止一次的想起那片草原,可汗的軍旗上挂着的頭顱,不止一次想起帳篷外滿地的屍塊。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時光倒流,他會怎麽做。

在昏暗的營帳中,那個想法像夢魇一樣時時折磨他,他一遍一遍的叩問自己,當阮卿高喊為國為家,為大魏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時候,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他在下令按兵不動的時候,有過這個想法嗎?

皇帝的心中一片冰冷,他自嘲的笑着。

不會有變化,重來多少次都一樣。

“你知道我會恨你。”

那聲音釘子一樣紮進皇帝的耳朵,他悚然,緩聲道:“我知道,但我想你也可能會原諒我,或者理解我。”

“陛下想錯了。”

皇帝慘淡的笑了笑,他嘆息着說:“朕明白了。”

“如果哪天,朕要走了,你有什麽話想帶給阮卿嗎?”

皇後的影子似乎被針紮了一下,劇烈的晃動着,皇帝聽到燭臺跌落的聲音。

“輝月,你恨我嗎?。”

他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皇後的回答,皇帝的心漸漸發涼。

他這一生,所期所盼,都未完整的得到過,但他是皇帝,他比所有死去的人活的多久,比他們得到的都多,他知足的。

“娘娘!”

皇後急促的呼吸着,仿佛喉嚨裏塞了一塊滾燙的烙鐵,她牙齒打着顫,挺直脊背:“如意郎,随本宮去前殿。”

大臣們跪在前殿。

中宮娘娘在如意郎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她卸下頭上的珠翠,身上尚着血跡斑斑的盛裝。

查。

封鎖行宮,要查個清清楚楚。

被殺的羽林衛的身份,今夜被抓的人,上至賓客,下到侍婢,都要查。

謝宜走過門廊時絆了下,身邊的大臣扶住他,見他面白如紙,神游天外,不禁小聲喝道:“謝太傅,回神!”

謝宜怔怔:“多謝。”

刺客死了。

背後的人是誰?

當一層層抽絲剝繭,循着羽林衛查到底,這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那些被抓的人不過是犧牲品,他們的死讓不可輕易上殿的羽林衛出現在衆人面前,得以近皇帝十步以內。

一個機會。

皇帝以為這個羽林衛不過是尋常的回禀,沒有想到他如此信賴的鐵衛會是刺客,這個棋子隐藏的太深,最終暴露出來。

公主蒼白着臉縮在人後,跟着她的人少了一個,沒有屍骸,憑空消失,她想到了什麽,膽戰心驚的不敢吐露只言片語。

太子面色蒼白肅穆,将所查所得都一一陳訴。

皇後聽完,突然笑了一聲,那笑聲短促,語氣卻異常悲哀。

皇帝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自己就是這場刺殺裏的餌料,他猜不到過程,卻早就預見自己的死亡。

這場刺殺暴露出了一張大網,将潛伏多年的隐患連根拔起,他做了身為皇帝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正如他說過的,他留給太子的是一份安穩的基業。

皇後忽然明白了,她站起身,神情恍惚:“結案吧。”

她看着群臣:“本宮不想讓陛下等的太久。”

瓊華宴匆匆而散。

同年的六月,新皇登基。

一切都結束了。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