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其他人都以為葉修是第一個醒過來的,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不是。
葉修一睜眼見到的畫面堪稱驚悚,聯盟第一臉,不用收拾就可以直接拉去拍廣告的周澤楷以一個漫畫裏發大招的姿勢,半跪在他身前,雙手各抓一條蛇,一個開着的手電筒滾在一邊。半明半暗的光影裏,他的樣子活像神話裏的操蛇之神……
葉修趕緊跳起來幫忙,因為不僅周澤楷操蛇,蛇也在操他……這句話有歧義,總之周澤楷與蛇以互相傷害互相制約的形式僵持着,他緊揪着蛇身不放,蛇頭扭過來咬住了他的手腕,他兩只手都占着,也沒辦法把蛇弄下去。葉修一看那蛇頭是三角形,也急了:“小周快把蛇放下!你抓着它不放它才不松口。”
“不能放。”周澤楷額角全是細密的汗,微微發着抖。
“這蛇……動作太快。”他說。
葉修顧不上和他講理,腳踢到個東西,他一低頭發現自己的背包還在,一通翻找翻出個厚實的尼龍袋子,裹在手上,費了點勁才把兩條蛇都弄下來裝進去。
被水果刀放過血,外加被皮帶綁住手腕的周澤楷神色迷茫,看上去完全不明狀況,拿了他手機打不通的葉修可就緊張了。
“沒事吧?有沒有覺得頭暈?傷口麻不麻?”
周澤楷搖了搖頭。
“其他人呢?靠,大冷天你脫得剩個T恤幹嘛?”
周澤楷困惑地看着他,猶豫着張嘴:“其……他人?”
“少天文州老王他們不是一起進來的嗎?大家走的是一條路,又沒有分散,就算我莫名其妙昏了,他們也不可能把咱倆丢在這裏,沒道理啊!”
周澤楷又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出來。
“不說那麽多,山洞裏沒信號很正常,我們快點出去,張新傑的包裏帶着蛇藥,當地人肯定也知道怎麽處理蛇咬傷。”葉修撿起手電,拿自己的外套給他裹上,半蹲下示意他上來,“你盡量別動,避免血液循環加快,有什麽不對的感覺馬上說。”
趴到葉修背上的周澤楷臉都紅了,他艱難地理着思路,還沒等他想好說什麽,就感覺葉修的身體明顯一震。
下一刻他也看到了那些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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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上的疼痛令葉修回過神來,周澤楷把他抓得極緊,他騰出一只手拍拍後輩的手背,準備安慰幾句,周澤楷已經堅定地抓住了他的手。
“前輩,”他說,又喚了一聲,“前輩。”
“我原本不在這裏。”周澤楷清晰地說,“我夏休期在家,打榮耀。”
沒有黃少天那樣的“緩沖區”,一個人在黑暗裏獨自醒來,身邊只有一個昏迷的前輩,還面臨着最恐怖的場景和最離奇的遭遇,葉修想想那時候的周澤楷,對這個後輩的心理素質還是挺贊賞的。
兩個人在山洞裏走了很久,居然一條岔路也沒遇到,而且路越走越寬。原先兩個人一伸手就能互相碰到,中間的距離越拉越大,葉修用步子丈量了一下,現在這條通道足有三四米寬,地面開始有向上向下的坡度,總體來說是向下走,又有兩段需要手足并用的上坡道。兩邊的石壁也變得崎岖不整,怪石嶙峋,葉修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叫周澤楷把手機調到手電筒模式。
手下的石壁一直帶點濕氣,越往前走,濕氣就越重,甚至有微小的水珠滲出。空氣裏還有一絲異味,像是青苔被雨水打濕的味道,又夾雜着點別的,兩個人分辨不出來,似乎是微酸帶甜的腐爛氣息。
他們現在的位置是葉修略靠後,負責照明的周澤楷略靠前,葉修默默計算着時間,上次周澤楷看手機已經過去了一小時四十分鐘,現在該有兩個小時了,他們再走一段路就要折返。他側身擠過一個極窄的縫隙,感到前方的周澤楷停了下來。
“風。”周澤楷說。
葉修精神一振,有風就說明有通路,哪怕是比較大的岩石裂縫,也不是全無出去的希望。周澤楷卻仍然站着不動,手放在石壁上。
“牆上好像有字。”他小聲說。
葉修是真的驚訝了,他三兩步靠到周澤楷身邊,兩人就着微弱的亮光往石壁上看,影影綽綽似有些劃痕,但範圍比較大,這麽照怎麽也瞧不清楚。葉修從随身的包裏抽出強力手電,刺眼的白光讓兩個人都眯了眯眼睛,适應過來後,他們一起看向石壁,面面相觑。
“這是什麽字?火星文?”葉修問。
周澤楷臉紅了。
“哦,我就随口一說。”葉修解釋,“看着更像畫,反正不是自然生成的,至少證明有人來過,這也算是條線索吧。”
石壁上的圖案如果說是畫,那也是抽象派,連印象派都拯救不了它。根本看不出什麽圖形,左看右看,都只是一大團雜亂的線條糅合在一起,線條有的圓潤,有的尖銳,有的呆板如枯枝,有的靈動如水波,刻痕深淺不一。倘若這亂糟糟的圖裏真埋藏着什麽密語,那也太難為人了。
線條如此多且雜,不像是有人無聊了随手刻兩道,線條的轉折有剛有柔,也不像是瘋狂絕望下的發洩。周澤楷舉起手機開始小心地拍照,葉修皺着眉思索着。
即使是遠古的壁畫或者部落圖騰,也必然有其意義,且這些線條的印跡清楚,刻痕薄銳,更像是刀刻出來而不是石頭刻出來的,實在不像度過了上萬年的時光。要說是密碼,如此複雜混亂的密碼,與人的正常習性也背道而馳。是什麽人出于什麽目的,在石壁上刻下這麽一幅圖,葉修當真毫無頭緒。
周澤楷突然輕叫了一聲,手捂着頭。
“小周,怎麽了?”
“頭暈。”周澤楷指指那幅圖,“看久了,有點暈。”
“不會吧?我沒覺得暈啊!”
圖案太過紛亂抽象,有時候的确能令觀者産生生理上的不适,不過這種“簡筆畫”,威力也這麽大就奇怪了。不用分心拍照,葉修盯着圖看得比周澤楷還專注,他很确定自己沒有頭暈。
“也許是低血糖,吃點東西再往前走吧。在這裏空想也想不出什麽,反正照片到手了,回去再一起讨論。”葉修在衣兜裏摸着,摸出一塊包裝紙皺巴巴的巧克力遞過去,周澤楷臉紅了紅,還是拒絕了。
“留到……最關鍵的時候。”他說。
繼續前行,兩個人都有些心事重重,許久沒有交談。又走了不知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一個聲音從無到有,緩緩爬伸,逐漸侵入這一方只有腳步聲和呼吸聲的空間,浸染到聽覺的領域,兩人都停住了腳步,凝神細聽。
寂靜能讓感官變得靈敏,葉修把整只耳朵都貼在岩壁上,很肯定地說:“流水聲。”
與他一個姿勢的周澤楷點點頭,眼睛亮了亮。
職業選手聽聲辨位的能力都很強,一般來說,不會出現方向感太弱和循聲追蹤能力極差的另類人物。兩個人加快了點速度,周澤楷卻發出“咦”的一聲,舉着手機呆立不動,葉修也看見,前面的路急劇收窄,洞頂大幅度壓低,只有用爬的才能過去。他打開手電前照,愕然發現,再過去十多米,通道就徹底消失了,岩壁上只剩一道漆黑的四指寬的裂隙,不知通往何處。
難道這也是條死路?
周澤楷忽然伸出手,把葉修的手臂壓低了一點,手電筒的光掃到一個角落,兩人的呼吸都是一頓。
那裏有一根光滑的柱狀鐘乳石,由此來看,這個洞應該是個溶洞,但這還是第一次有特征這麽明顯的鐘乳石出現。鐘乳石根部,有一個窨井口那麽大的洞穴,最關鍵的是,鐘乳石根部還系着一條麻繩,繩子那頭直直垂進洞裏。
兩人對視一眼,葉修示意周澤楷拿着手電,自己連爬帶擠到了洞口邊,手撚了撚麻繩,結果剛觸到繩子就碎成了灰屑,下半截直掉下去。他回頭吩咐:“不行,太老了不能用,小周去我包裏把繩子拿出來。”
周澤楷還真的在他包裏找到條卷成一團的登山繩,那邊葉修已經扔了塊石頭下去,底下啪地一聲,也聽不出到底有多深,只能說跳下去不死也殘。葉修接過繩子,繩頭綁了塊石片垂下去,一節一節往下放,15m長的登山繩,幾乎放到頭才感覺石片觸到了底。
葉修把繩子移了好幾個位置,确定不是石片卡在突出的岩石上,又拿手電往裏照了半天,轉身看着周澤楷。
“下面還有個洞,我認為有必要探一探,但是順着繩子往下滑我可以,沿着繩子爬上來,我真沒這個技能。”他誠實地說,“小周,你臂力怎麽樣?”
周澤楷臉又紅了一層,搖搖頭:“以前,沒測過。”
“那咱倆掰手腕?算了別折騰了。”葉修将繩子一頭牢牢系在鐘乳石根部,用力拉了拉确認足夠堅韌。沒有手套,他直接把包的內襯布撕了兩大塊下來纏在手上,再把包背好,胳膊卻被周澤楷拉住了。
“不安全。”洞頂太低,兩人只能蹲着說話,肩背都擠靠在一起。周澤楷咬着嘴唇,手抓得很緊。“裏面可能有危險。”
他當然不是不分輕重的人,接着把話說全:“等到大家一起來,比較好。”
“危險是一定以及肯定的啊。”葉修說,“可以這麽說,我們現在每分每秒都處在危險中,而且還處在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中,你看連煙都不能抽……廢話就免了,如果不冒險,就別想找到化險為夷的辦法。我保證,遇到危險我是一定會逃跑的。”
“我下去。”
“不行,禁止跟前輩搶開荒的機會。”葉修摸摸他的頭發,“到了下面我會把繩子拴在腰上,你拉一拉試試重量,如果沒把握,就原路返回去找人。記着,只要不是百分之百有把握就別拉我上來,我可不想玩蹦極。”
強力手電毫無争議地歸了葉修,解開腰上的繩子,他感覺周澤楷輕輕拉了兩下繩,這代表他無法保證能一個人把葉修拉上十幾米高的洞口。葉修打開手電,光柱照着後輩充滿擔憂的臉,葉修對他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他立刻回去。
周澤楷又咬了咬嘴唇,身影在光柱裏消失了。葉修打量着四周,這個洞并不大,卻分布着好幾根形态各異的鐘乳石,個別石頭的尖端還在往下滴水。空氣中潮氣極重,一腳踩在石地上都像能踩出水來。
手電的光束掃過洞頂,葉修愣了一下,那裏也刻着一幅古怪雜亂的圖案,憑印象判斷,和此前他們看到的那幅非常像,甚至很可能是一模一樣。周澤楷說看久了會頭暈,但葉修無論怎麽長時間盯着看,都沒有任何感覺。
心頭浮起的疑雲沒有讓他耽擱,葉修順着唯一的通路繼續往前走。地面向下傾斜得厲害,有些地方必須手腳并用,還好葉修穿的是廣告商贊助的專業登山鞋,鞋底比較抓地,不至于滑一跤滾下去。
流水的聲音更清晰了些,左右也傳來滴水聲,葉修往旁邊照了照,見一排排全是鐘乳石,經過千百年的沖刷,石頭表面泛着一層乳白的釉色,在黑暗中如同閃着晶光,千姿百态,其奇異瑰麗也不消多說。走在洞裏,頭頂、身側、身前身後都有鐘乳石懸垂下來,這裏的空間縱然遠比不上中央石洞,也絕對可稱別有洞天。
鞋子踢到了什麽,葉修深吸一口氣,手電照着腳下。
又一具白骨。
自從在洞中醒過來,他們所處的空間就像脫離了正常範疇,自成一個世界,這一方世界是蒼白陰冷的,似有無數的暗影憧憧,一股詭異凝而不散。
葉修将多餘的情緒驅離,低頭觀察了一下,這具骨骼相當粗大,生前想必是虎背熊腰,他雙手前撲,腿骨分開一個角度,像是在奔跑中猝然死亡。
沒有在原地停留,他簡單查看過就繼續前行,淙淙的水聲漸響,又拐了兩個彎,地勢豁然開朗,又一個鐘乳石洞出現在葉修眼前。手電光柱的盡頭忽然有什麽飛了起來,緊接着一大片黑壓壓的影子從洞頂撲下,像米飯上揭開一層海苔,碎片化作無數個黑影,向各個方向亂飛亂撲,葉修用手擋着臉,認出那是一群洞穴蝙蝠。
在仿佛自帶黑雲背景的蝙蝠群裏,好像有一個人影,還慢慢轉過了身……
“誰?”
這一聲在靜寂中炸開,饒是葉修的心髒也跳到了嗓子眼,有什麽野狗似的沖過來,舉着個石塊張牙舞爪,葉修下意識擒住一擰,那人凄慘地嚎了一聲。
“孫翔?”
葉修用的是最常見的反關節擒拿技法,絞住手臂進而反扣肩頭,同時左手去抓對方的肘部,這一下扣實抓住了,再往下一拉一壓,那人半邊身子都得趴下。好在察覺得快,他及時收住了後半套動作,但孫翔的右臂還是一陣酸麻,石塊從手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腳趾頭上。
“嗷——!”
近距離兩聲嚎叫,葉修耳膜生痛,手電光往上一打,照亮了一張五官扭曲略顯猙獰的臉。對方還在不斷掙紮,葉修雙手都按上了他的雙肩,提高嗓門:“孫翔!”
像按下了某個開關,孫翔啪一聲閉上了嘴,然後突然把腦袋一伸,兩個人的腦門砰地撞在一起。
葉修也沒防住這等清奇的頭槌攻擊,對面嘟囔一句:“有點疼。”然後伸手摸了摸葉修的額頭……
葉修覺得他一定摸到了自己頭上的青筋。
“你發什麽神經?”
這一句語氣還算平靜,葉修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的耐心和容忍力了,對方卻久久沒有動靜。葉修詫異地拿手電一掃,孫翔跟被太陽照到的吸血鬼一樣噔噔退開幾步,閃避着那道光柱。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臉上大把大把散發着駭人的熱度,不客氣地說,趕得上一耳光抽上去的效果。
如果這時候塞給他一杆卻邪,他簡直想一矛捅死自己。
“痛,不是做夢,我是葉修。抱歉剛才沒看清你,不過,下次想醒過來麻煩在自己身上實驗。”他聽見那個人不緊不慢地說,顯然完全明白了他的舉動,難堪又深了一層。
總是這樣的,好像不管他成熟了多少,咬着牙努力成長了多少,在這個人面前總會反複的遭遇難堪。他當然清楚,葉修根本無意羞辱他或刺激他,也不會因為他的難堪而感到快意,所有的情緒都只是他自己強烈自尊的反彈。
他的難堪與葉修無關,他的情緒也與葉修無關。
就只是這樣而已。
“這裏就只有你一個人?”葉修問。
“不是。”好容易讓心情平複下來,孫翔的聲音硬邦邦的,“還有一個,在那頂上。”
“我一醒來他就在這裏了。”他補充道。
葉修從背包裏拿了瓶水給他,他已經用手電把周圍大略掃過一遍,并沒有水潭暗河之類的水源,到處滴落的水珠不會讓人渴死,但也很難讓人徹底解渴。手電光掃到洞穴的上半部分,他發現這裏竟還有個洞中洞,石壁上一塊岩石向前伸出,形成一個挺寬敞的石臺,蝙蝠在那裏飛進飛出。他們的說話聲在洞裏回響着,一些蝙蝠飛了起來,更多的蝙蝠仍密密麻麻倒挂在洞頂。
石臺上坐着一個人,靠在一個黑幽幽的洞口,手裏捏着只活蝙蝠,正在翻來覆去地看。
孫翔也看到了這幅景象,他的臉色變得鐵青,想大吼又像忌憚着什麽,最終對葉修說:“他……你勸勸他,他瘋了,說要生吃蝙蝠。”
“只是論證一下可能性罷了。”
微草隊長的聲音從上面悠悠飄下來,顯得格外飄渺:“生存是第一位的,等到你連捕捉蝙蝠的力氣都沒有,那除了等死,就只剩一條路。”
“什麽路?”
“吃死蝙蝠。”
孫翔連脖子都青了。
“說得好,不過有條件的情況下,我們還是講人的生存,不是山頂洞人的生存。”葉修說,“老王快下來吧,那邊有通路,吃的喝的都有,還有不少人也在,讓我們跑步奔向人類的新紀元吧。”
王傑希朝下面看了一眼,那只蝙蝠在他掌心裏撲騰着。
“好的,馬上下來。”他回答。
可是他半晌沒有起身。
葉修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即尋找能向上攀爬的落腳點,石臺離地面足有三米多高,但下方的岩壁坡度并不陡,還有許多坑窪和隆起,一個靈活的人費點力氣就能爬上去。他把手電交給孫翔打着,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攀上石臺,臺子邊緣星星點點散落着蝙蝠糞便,他也顧不上,手一撐就翻了上去。
王傑希靜靜看着他,手一松,那只死裏逃生的蝙蝠瘋狂地扇着翅膀,歪着身子飛走了。
他面向視野裏迅速變大的葉修,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下一秒他整個人直挺挺向前撲倒,栽進葉修的手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