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葉修獨自坐在沉黑中,李軒把自己的手機借給了他,他看一看時間,總算也體會到了那種漫長的煎熬,兩個小時過得比兩天都慢。想抽煙的欲望強烈到不可抑止,葉修到底還是沒有點煙,捏着個空煙盒,像發呆又像沉思地坐着。
不遠處傳來窸窣的響動,張新傑躺得很不安穩,一直在小幅度地翻身。葉修走到他身邊蹲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有些燙手。
“睡不着?”
“疼。癢。熱。冷。脹。麻。頭暈。”張新傑言簡意赅地形容了一下自己的感受。
“……”
冷靜如葉修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能喂的藥早喂過了,沒有的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來。他取下張新傑額頭的毛巾,到水潭邊重新浸了水,把他衣服外面的手、臉、脖子都擦過一遍,又搭在他額頭上。
張新傑極輕地顫抖着,葉修給他擦手的時候,察覺他一直攥着大衣的一角。
“很難受?”
“躺着很不舒服。”過了幾秒,張新傑才說。
“壞了,忘了這地下太涼,你墊那兩層基本不管用。”葉修說,“明天叫他們把所有防潮墊都勻給你。”
“不用。”張新傑也不矯情,說了個準确數字,“再一條就夠了。”
“今天麽……”葉修擺出大義凜然的表情,“哥的肩膀可以暫時出借一下。”
張新傑微微笑了,由于發燒的緣故,他的眼角有點紅,瞳仁上像蒙了一層水膜,清而洌,跳動着綠色和金色的光點。
葉修把他扶抱起來,小心地不碰到他的腿。張新傑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兩人都能待在防潮墊上,背倚着葉修的胸膛。
“得,這下也不用叫醒下一個值夜的了,我就陪你說說話。”葉修說。
“睡眠是體力和精力恢複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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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還不困。”葉修的手指無意識撚了下,“要聊天嗎?”
“嗯。”
“聊什麽?”
“不知道。”張新傑實話實說。
“……”
“要做好準備。”葉修突然說,“從明天開始,哥就要拖累死你們了。”
“為什麽?”
“你們身上都挂了各種各樣的負面狀态,就我沒有,細思恐極啊,這其中一定有什麽陰謀。”葉修嚴肅地說。
張新傑無語。
“別不當回事,說正事呢!”葉修說,“如果我拖累了你們,就算我哭着喊着讓你們別管我,你們也不要相信。”
張新傑繼續無語。
“葉修,謝謝。”他說道。
“不需要這樣的方式,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張新傑笑笑,“拖累大家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五。在極端的情況下,這樣的拖累很可能致命。”
“是的。”葉修答得毫不遲疑,“我們都可能會彼此拖累,這當然不是你或我希望的,心裏也會抱怨,郁悶,可一旦發生了,也只能接受現實。真到了你想的那種極端情況,誰都不一定能活下來,放不放棄你,也就是早死幾天和晚死幾天的區別。”
這是他第一次将死亡的字眼宣之于口,平靜坦然。
換了別人,葉修未必會這麽說,但是他知道張新傑從不回避最糟糕的可能,也從不放棄最微小的希望。
“放心吧,就算這一秒山洞塌下來,你也不會挂得那麽快。”葉修輕松地說,“不是還有我在你身後嗎。”
“葉修。”張新傑說。
“怎麽?”
張新傑想推一推眼鏡,意識到眼鏡并不在鼻梁上,“如果我咬你,你有什麽意見?”
“……你再重複一遍?”
“如果我咬你,你有什麽意見?”張新傑平平地說着。
葉修愣了愣,預感到似的哆嗦了一下。
“呃,輕點咬行不行?”
張新傑沒回答,側過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牙齒深深嵌入厚實的衣料,感受到了肌肉細小的抖動。
山洞裏的幾個呼吸聲忽然停止了。
其實疼痛并沒有那麽劇烈。
大約超過了一倍的時間,葉修還是把喻文州叫起來值夜,張新傑不知什麽時候睡着的,葉修也不是機器人,不可能不需要休息。
他在倉鼠一樣拱成一團的衆人中間扒出個空位,使勁擠了進去,肖時欽迷迷糊糊地睜眼,下意識往葉修身邊湊。他原本靠着李軒和黃少天,都是黃金一代的選手,按道理他們之間更加熟悉,但是在神智迷蒙的時刻,他本能的反應竟是靠近葉修。
葉修終于覺出是哪裏不對了。
葉修算是個自來熟,對人與人的安全距離一向不太在意,但這不代表他對別人的态度不敏感。
此前有一絲若隐若現的疑惑在心頭萦繞,這絲疑惑沒浮到意識表層來,畢竟一個男人,感性觸角不像女人那麽纖細,只是潛意識中不對勁。
王傑希、張新傑、肖時欽,甚至黃少天、喻文州、李軒……他們是葉修熟悉的對手,也是彼此了解的朋友,然而他們在葉修面前展現出來的姿态,或多或少,在朋友的基礎上要更加親密一些,是那樣的自然與不設防。
倒不是說暧昧的成分有多重,這種感覺,就像甲與乙本來只是泛泛之交,某日甲下班回家,卻發現乙翹着二郎腿躺在沙發上,喝着自己的啤酒,玩着自己的PSP,而且一臉的理所當然。
葉修隐隐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在黑暗寒冷中睡去,黑暗寒冷中醒來,衆職業選手都睡得不太好,有人還做了噩夢。某個夢見在雪地裏被一群高冷劍客追殺的,恨不得每人發一張熊皮,叫大家再也不要冷冷地說話,冷冷地拔劍了……
“到點了,開會了,洗洗刷刷趕緊集合了!”最後一班值夜的李軒剛爬起來,就見某人拎了個不鏽鋼飯盒,在那裏不合時宜地敲敲敲。
“今天不去找人?”
“不去了。”葉修點頭,“會議內容第一項就是,我宣布,搜救行動停止,以後任何人不得以救人的名義單人或組隊離開,除非我們中又有人失蹤。”
“我擦!”
“老葉你怎麽知道沒有別人?”
“沒準在更遠的地方?”
“張新傑他們昨天多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晚去個半天,說不定就挂了。”
“都別吵!”葉修又敲了敲飯盒,語氣鄭重起來,“我确定,不會有別人了。”
“就算萬一的可能,有人在更遠的地方,條件也不允許我們無限期地找下去,我們必須留出食物和體力逃生。再找到人之前,我們自己可能就會陷在通道裏出不去。”葉修冷靜地說。
現場陷入了沉默,喻文州問道:“不會有別人的原因,你在會議上會說吧?”
“會。”
“那好,我附議。”喻文州說。
“附議。”肖時欽說。
“我保留意見。”張新傑表示,“等到你詳細說明白原因,我會酌情考慮是不是投贊成票。”
“我支持張新傑。”王傑希說。
衆人紛紛投票,到最後基本是一半對一半。
“不管怎麽樣,先開會先開會。”葉修說。
圍着一盞節能燈,十二個人都坐過來,各自墊了點衣服啊包什麽的在身下,否則冰得厲害。
張新傑也要坐起來,他的燒退了些,人還是虛弱狀态,他還非要坐得端正挺直,讓人看着就替他累。坐了沒幾分鐘,他的手就撐在旁邊的行李箱上了。
“算了,你還是靠着我吧!”葉修果斷地說。
“會議第二項,首先,我們來做個自我介紹。”葉修說,“大家也發現了,我們記憶裏的時間點不一致,比如小周是夏休期,少天是全明星賽,連年份也不是都一樣,包括一些過去發生的事,每個人的記憶也有差別。關于這點,要麽是發生了某種科學原理無法解釋的事情,要麽是我們自身的記憶有問題。”
沒人說話,氣氛一片凝重。
“或許有人認為,記憶不符的問題,比起我們目前首要解決的生存問題,并不是當務之急,但我覺得如果不搞清楚這點,至少先試着搞清楚,遲早有人的心理會産生很嚴重的後果,比如喪失生存意志、一切都是幻覺什麽的。”葉修說。
“快介紹吧介紹吧!”
“都聽你的!”
“別廢話了!”
“那好,我就先做個示範。太具體的留到後面再說,第一步只說名字、時間點,還有所屬戰隊。”葉修從善如流,“葉修,第十一賽季,榮耀國家隊領隊。”
衆職業選手炸了。
“卧槽!榮耀有國家隊了?”
“什麽時候的事?”
“你沒聽他說是第十一賽季?”
“領隊是靠什麽選舉的?仇恨值?”
“老葉你不厚道啊!”黃少天抓到了漏洞,“你說的是所屬戰隊,搞半天把國家隊領隊給搬出來了,你的戰隊呢?興欣呢?莫非你還不好意思說?”
“我第十賽季打完就退役了。”葉修說。
衆人怔怔地看着他。
“王傑希,第九賽季,微草。”一個沉穩的聲音說。
其他人如夢初醒,退役的問題,領隊的問題,比起眼前的問題那算個毛線,先把這一流程走完了再說吧。
“方銳,第十賽季,興欣。”
“唐昊,第九賽季,呼嘯。”
“孫翔,第十賽季,輪回。”
“張佳樂,第八賽季,百花。”
不少人都向張佳樂看去,這位不是第七賽季退役了,第九賽季又成了霸圖四大天王之一,還多拿了個亞軍?
想歸想,沒人不識趣地在這時候問什麽。
“李軒,第九賽季,虛空。”
“張新傑,第十賽季,虛空。”
“靠!”
“操!”
又一個打開方式完全不對的出現,這次的違和感比張佳樂的嚴重多了,連葉修都忍不住低頭看張新傑,後者靠在他肩膀上,神色沒什麽變化。
“我就說嘛,你一個X市人非跑到大東邊的Q市,支持本土戰隊才更有愛啊!”李軒挺高興,然而他內心也慶幸,韓文清不在這裏……
“肖時欽,第十賽季,雷霆。”
“周澤楷,第九賽季……輪回。”
“黃少天,第十賽季,藍雨。”
黃少天說完,最後一個喻文州笑了笑。
“喻文州,第十賽季,興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