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裏真的是溶洞嗎?鐘乳石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見?”黃少天說。
他的鴨舌帽上還滴着水珠,山雨來得急驟,清晨出門的時候只是毛毛雨,爬山爬到一半,大家就像餓了七八天的野狗看見了最後一塊骨頭,被大雨趕着一路竄了上來。一半人都帶着雨傘雨衣,但在濕滑的山道上,想保持幹爽那得練好輕功。
攝像師褲管的泥濘一直濕到膝蓋,還敬業地扛着個機器在拍攝,兩個隊裏的随行人員也舉着DV,職業選手們都挺自然,說說笑笑,一路打鬧進了洞。這個山洞與下面的山間小路還有距離,人需要爬上一段陡坡,再拐過一扇屏風似的石塊才能看見洞口,加上藤蘿茂密,即使是經常爬山的人也很難發現這個洞。
雨一下,山間山麓冷色調的綠一層層一浪浪軟煙一般浮起來,随便找個角度,拍出的照片都賞心悅目。好多人擠在洞外,居高臨下地拍照,攝像師也擠過去拍了一段風景。剩下的人進洞轉了幾圈,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這個洞挺高,洞頂離地面接近四米,粗略判斷至少有上百平方米的空間,洞壁上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幽黑的洞口,洞中套洞,看來還別有天地。
外面下着雨,洞裏也能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職業選手們好奇地循聲找去,紛紛表示已醉:一個破臉盆倒扣着,水珠就滴在盆底,滴答滴答地響着。一邊還倒着一張板凳,幾個搪瓷碗,顯然流浪人員把這裏當成暫住地了。
“要不走吧?”有人提議了,“好像沒什麽東西啊!”
“那邊往上爬一點,摸到的土是濕的,以前說不定有河。”張佳樂從左邊的洞口沖出來,手裏抓着塊雪白晶瑩的鵝卵石,李軒跟在他身後,好幾個人吓了一跳。
“你們什麽時候進去的?”
“就剛才啊,左邊的洞沒多深,走不了多遠就到底了,地上有好多這種石頭,可惜是死路。”
“右邊的呢?”
“右邊的洞你們最好不要進去。”一個戴眼鏡的女生開口了,她胸前挂着工作證,一看就是百花俱樂部的工作人員,“我問過村裏的人,他們說右邊的洞很長,有人走了四五個小時都沒走到底,也沒人走到底過,那個曲折幽長啊,別到時候迷路了。”
“很曲折?”唐昊被勾起了點興趣。
“景色怎麽樣?”幾個人湊過來。
“還挺漂亮吧!之前有村民背出過小一點的鐘乳石柱,就是從這裏邊弄出來的。”
這句話喚起了衆人的游興,本來爬山就是來玩的,也是沖着溶洞才來的,來一趟溶洞不看看鐘乳石,總覺得有些遺憾。“進去吧進去吧!”黃少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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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上在洞外拍照的,三十多個人一起往洞裏走,周澤楷忽然發出了點聲音,指着洞口說:“這裏有字。”
衆人一看,岩壁上還真有一塊被磨平,上面用不知哪家字體刻着“氣靜形安樂,心閑身太平”,還被玻璃裱了起來。
這種無名山裏的無名山洞,莫非還有什麽古跡不成?
那個戴眼鏡的女生卻是笑了:“什麽古跡,就是清末民國時期的人刻的,一年前報紙上有篇新聞,講什麽古洞探幽,說的就是這裏。那次是村長邀請記者來的,想把這個洞開發成轎子雪山的配套景點,拿這個刻字說事,後來經過鑒別,這行字的歷史頂多一百多年,除非是名家學者手刻,不然沒什麽價值的。”
“你來之前查過資料的嗎?”大家都對百花工作人員的敬業表示了汗顏。
眼鏡女生輕松地笑笑:“沒有啦,我就是本地人才知道這些的,只不過不是這個村子的人。”
“你是本地人?這裏彜族和苗族很多,你是少數民族?”唐昊問。
“哈哈,兩個都不是,但我也不是漢族人。”女生狡猾地一笑,“唐昊大神,我知道你是K市人,咱們省好多民族因為人少,都不被算進去的,怎麽你不知道嗎?”
“那你究竟是哪個族?”張佳樂也感興趣了。
“不告訴你。”
一個小插曲而已,沒人放在心上。孫翔突然開始哈哈哈哈,指着石壁叫了起來:“清末石刻,這裏也有一句!你們怎麽不把這個也裱上?”
“哪有?”
衆人都看向他手指的位置,玻璃內的是豎刻,這次的字卻是一橫排,葉修咳了一聲,面色古怪。
“不會是的,走吧。”
肖時欽說了一句,想要拉走孫翔,後者挺不服氣:“你看這個也是繁體字,而且再看看,字跡跟那兩句,也比較像啊!”
“同一家字體都是差不多的。”有人忍不住出來掃盲了。
“最重要的是……”葉修叼着煙,悠悠吸了一口,“你就不能注意一下這字的內容嗎?”
擠在最前面,能看清這行字的人全都笑得直不起腰。
“如果沒遇上那麽多轉彎怎能來到你身旁。”方銳怪裏怪氣地唱道,其他人笑得更厲害了,這分明是句現代流行歌詞嘛!
“如果沒遇上那麽多轉彎怎能來到你身旁。”黃少天與他一唱一和,一句對他來說是不夠的,連下面的也唱出來了,“現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亂原來都暗藏方向……”
一片笑聲中,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開始亂七八糟的飙歌,另一些人把這行字旁邊的幾句塗鴉也念了出來,無非是俗濫型的“XX到此一游”,你侬我侬型的“媛媛我愛你/大鵬我愛你”,人生格言型的“不要把自己不當回事,也不要把自己太當回事”,還有一句也是繁體字,字跡和另兩處出奇地像,八成也是模仿着刻的。
“故鄉呀,耶路撒冷的天空是不是晚霞滿天?”肖時欽被大家起哄着念完,立刻被濃重的文藝腔惡心到了,“這什麽!”
眼鏡女生也笑了:“這是古典基督教裏的一首歌,脫離了語境,你當然覺得它很別扭,其實古老的東西裏,有很多是很美的。”
仿佛心有所感,她喃喃重複了一遍,“很多是很美的。”
前面的人已經開始紛紛往洞裏走,眼鏡女生輕聲哼起了一首歌,歌詞完全聽不懂,旋律如同緩緩流淌的溪水,明淨而憂傷。肖時欽扶了扶眼鏡,前面葉修叫了他一聲,他邊走邊問:“這是什麽語言?”
“阿拉米語,與希伯來語很像,有3000多年的歷史呢。”眼鏡女生說,“這首歌就是你念的那句啊。”
“故鄉呀,耶路撒冷的天空是不是晚霞滿天?羔羊有沒有産仔,馬匹有沒有下駒?迦南地還流着奶油和蜜嗎?而我卻只是一個流浪在外的人。何烈山的風從北刮向南,又從南刮向北,伯利恒夜空璀璨,磐石流出水。而我,卻只是一個流浪在外的人。”
她用标準的普通話複述了一遍,然後一笑。
“你說,是不是很美?”
“那天我離小肖有點遠,他們的話聽得不太清楚,但是那個百花的女生,好像對那個山洞格外了解。”葉修說。
肖時欽下意識扶了扶眼鏡,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感覺,別人重述自己跟另一個人的對話,偏偏自己毫無印象,這種事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麽心态?”王傑希問。
“啊?”葉修表示困惑。
“一會說沒有人能對記憶做出那樣真實龐大的修改,一會又暗示整件事有可能是人為,聽你說的,那個女生的話裏,誘導的成分很重。”王傑希說,“她明知道那樣說,會激起我們……姑且稱之為我們吧,激起我們探險的興趣,從而進入那個山洞。”
“這樣算,進入山洞的人應該很多,起碼不止我們十二個人,為什麽你那麽堅定地認為,這裏除了我們,不會有別人?”張新傑問。
“這叫我怎麽說呢……”葉修撓頭,好像有什麽事,是讓他也覺得不可思議,說出來很難取信于人的,“張佳樂,唐昊,你們倆都在百花待過,認不認識一個姓劉的女工作人員?”
“全名呢?”
“只知道姓劉,洞裏太暗了,就這還是從她工作證上偶然瞥到的。”
“是公會精英團的還是業務部門的?技術部的?姓劉的太多了,拿不準啊!”張佳樂說。
唐昊很直接地回答:“沒印象。”
“個子比蘇沐橙矮一點,戴着眼鏡,皮膚挺白,披肩發,長得不難看,呃……”葉修形容着也郁悶上了,他本身就不是會盯着女生看的人,匆匆幾面,印象實在淡的很,那個眼鏡女生又不像唐柔或陳果,容貌亮眼易于記認。
“就算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多大意義吧?”喻文州開口說,“假設她真的跟這一切有關,那麽編個假名混入隊伍裏,是很容易的,俱樂部也會招收一些臨時人員,在身份上卡得不算很嚴。”
“不,我只是想确認一件事。”葉修說,“我記得那天上山的有三十多個人,除了我們,另外二十多個人裏,有八個是随隊來的隊員,一帆、李遠、蓋才捷、小戴……我想想還有誰,總之都是我認識的,有幾個記者我叫不出名字,但是面熟,剩下的陌生面孔不多,女的更少,在爬山過程中也認得差不多了。可是我後來一回想……”
“我想不起來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葉修說。
他說話時,其他人都全神貫注地聽着,這下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不會吧?你當是講鬼故事呢?”孫翔說,聲音發僵。
“只是你沒注意到而已吧?”
“鑒于我們目前所處的狀況,時間十分寶貴,葉修沒有必要說假話,如果是他自己也無法确認的話,他不會說出來。”最嚴謹的張新傑出聲了,“在沒有更充分的證據出現前,我相信葉修。”
“同上。”喻文州笑。
“我也一樣。”肖時欽說。
“感動的話就不說了……”葉修說,接收到四面八方“你丫快接着說,別扯垃圾話”的眼神,無辜地攤了攤手,“說完了,就是這些。雖然很難相信,但也只能假定,那個女生有某種特殊的能力,或許是催眠,或許是心理暗示,能達到類似盜賊的技能潛行,或者道具隐身鬥篷的效果,讓別人看見她,也會自然地把她忽略掉,而在需要現身的時候,又能讓別人不起疑心,潛意識裏認為她是同伴。”
“可是,”唐昊實在忍不住了,他剛才一直在狂抓頭發,此刻滿頭頭發都炸了起來,形象特別可笑,“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就算……就算那什麽特異功能再強一點,她能隐身,也不能解釋,我他媽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進了水潭裏。水面叮咚一聲,那聲響沉悶而遙遠,石洞裏仿佛起了回聲。
“說啊!”葉修說。
“什麽?”
“繼續說,把你想的都說出來。”葉修說,“大吼大叫也沒有關系,發脾氣也沒有關系,想沖着這裏的哪一個人發火也沒有關系。每個人都需要宣洩的途徑,畢竟這件事太過離奇,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認知。”
他沖唐昊一笑:“給你個建議,我們倆去打一架?我也挺想發火的。”
唐昊愣愣地看着他,再擡起頭,怒火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臉茫然的無措。
“我不知道……”他說的有點混亂,“葉修,我……”
“我知道。”葉修說。
一種短而粗的吱吱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聲音不大,但在洞穴裏還是能清晰地傳開。葉修一拍腦袋,趕緊指揮:“文州開手電,跟小肖一起去那個紫色的包那裏,觀察裏面的尼龍網,注意三個網都要仔細看,我早上起來把蝙蝠放那了。”
衆人一愣,喻文州和肖時欽依言起身,孫翔忍不住說:“蝙蝠會叫?”
這個問題還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有幾個人也納悶着,李軒接着問:“蝙蝠不是只會發出超聲波的嗎?”
“傻了吧你。”張佳樂鄙視,“蝙蝠發出的超聲波人的耳朵當然聽不見,但它還會發出別的聲波啊!頻率低點的話,人還是能聽見,跟老鼠叫挺像的,就是現在這樣。”
“別弄亂了,包裏靠近拉鎖的一頭是兩只都被蛇咬過的,中間的是沒被咬過的,另一頭是一只健康的和一只中毒的,記清了!”葉修叫道。
“我沒事,你不放心的話也過去看看吧。”張新傑說,撐着葉修的肩膀自己坐直,一手扶住了行李箱。
“觀察而已,交給他們兩個,我放心。”葉修說。
“你什麽時候做的實驗?不對,我是想問,你是怎麽讓蛇不把蝙蝠咬死的?”方銳詫異。
“簡單,找個大包把蛇扔進去,再把蝙蝠塞小包裏,一只翅膀露出來,然後扔進大包裏,別讓蛇咬太狠不就行了。”
葉修說着,視野邊緣忽有反光一閃,他向左望去,王傑希交疊起雙腿坐在那裏,一切如常。
突然葉修猛地站起,兩大步跨到王傑希身前,奪過身邊黃少天的手機,按亮了一照,照着了一張蒼白如鬼的臉,額上的青筋崩起,整張臉沒有半分血色。
王傑希對他笑了笑,葉修明白了那些反光是什麽,是他臉上滴落的大顆冷汗。
“老王?王傑希?”葉修的聲音緊繃。
王傑希一言不發,伸出手抓住了葉修的衣服,就在葉修眼前,他再次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如果沒遇上那麽多轉彎怎能來到你身旁,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