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件事沒人提起過,但黃少天相信,大家都很不喜歡在黑暗裏醒來的感覺。自混沌中恢複清明,記憶回流神智回籠的一刻,人是最敞開最易感的,這個時候睜眼一團黑,記起糟心的現實,還要說服自己強打精神去面對,想一想就憋悶之極。
他是醒得最晚的一個,那盞壽終正寝的節能燈被換掉了,新的節能燈發出明亮的白光,無端讓人心情好了點。燈畔一圈人圍着肖時欽,都在看他手上攤開的什麽東西。
黃少天把胳膊掙紮出來,發現自己身上起碼裹了四件大衣,有個人正坐在旁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別犯病醞釀大招了,想說什麽就說吧。”嗓子還是啞的,黃少天開口也沒好氣。
葉修咳了一聲,“我這不是怕你秋後算賬嗎。”
“不用秋後,現在就算一算賬,你敢再坐過來點嗎?”黃少天說。
“不敢。”葉修特別坦蕩。
“媽蛋媽蛋,還沒火拼先認慫,我鄙視你!”黃少天坐起來,葉修遞了水過來,他一氣喝下去半瓶,喉嚨裏還是火辣辣的,“我操,我告訴你葉修,也就是我了,換個人指不定就讓你給弄死了!你到底行不行?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老王怎麽沒死?”
這一通嘴炮成功讓葉修都閉上了嘴,實在是太犀利太……不要臉了,這個時機捕捉的也略兇殘,葉修目前自帶中招狀态,神聖之火,還處在技能封印期。
“王大眼幫着完善地圖去了,你也去看看?”反擊不能,葉修只好轉移火力。
“哦,他真的沒死。”黃少天說。
葉修無奈了,他接過黃少天喝過的水瓶,擰上蓋子放到一邊,手落到了他頭發上。這個碰觸似乎喚醒了某些回憶,黃少天眼神沉下來,人也僵了一下。
葉修摸了摸他的頭發,手一用力,将他整個人拉過來,抱住了他。
“抱歉。”葉修輕聲說,“情緒有點不受控制。那個時候。”
這個擁抱很緊,強勢而不容掙脫,黃少天臉貼在他肩上,骨頭都被壓得發疼,身體驟然移位,還扯出一絲隐秘的痛。葉修的雙臂牢牢環着他,剛剛能讓他感覺緊,又不會喘不過氣。他不只支撐着黃少天的重量,自身的重量也交付與他。
這樣的擁抱,帶着一種慎之又慎的凝重,胸膛的起伏相連,心跳撞着心跳,是珍惜而絕無保留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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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就斷片了,思考停滞,全身脫力,抽掉了弦一樣塌下來。世界在身邊安靜,漸至無聲,黑暗像一張毯子覆蓋住他們……其實黑暗并不一定總和恐怖相連,它也代表着寧靜,以及休憩。
葉修稍稍松開雙臂,在不到兩分鐘裏,黃少天再次睡着了。
一直有人往他們這邊看,葉修安頓好黃少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衆人一起轉移陣地,離開了幾十米才小聲說話。
“你們的地圖畫好了?”葉修問。
肖時欽捏着一張十六開的銅版紙,像是從書本或旅行雜志的扉頁撕下來的,上面用圓珠筆畫滿了縱橫有力的線條,兩個水潭用藍色标注。葉修很快找到了中央石洞邊緣的五個山洞,延伸出的四條通道,主路是深藍色的線條,其中的岔路和各個分支用不同顏色勾勒出來,最後那條岔道被黑筆描得很粗,盡頭打上了一個問號。
“紅色指的是死路,黑色代表不确定。”喻文州說。
地圖上,滿目山河一片紅,一眼望去幾乎有種血淋淋的錯覺。葉修苦笑着,從張新傑手裏拿過筆,将僅剩的那段黑色也塗紅了。
盡管心裏多少有所預料,四周還是傳來幾聲吸氣。
第二個問號出現在那塊白色石頭所在的甬道裏,這條路最早被人粗略探過,得知發生過“洞口消失”事件後,大家對它總有點忌諱。那個神秘力量初次顯形,于無形中令他們忽略了這邊的疑點,似乎也是為了阻止他們繼續探察。不管如何,最可疑的依然是這裏。
“根據你的說法,這是我們進來時走的路,應該由你負責補完剩下的,把消失不見的路段畫出來。”張新傑說。
“你燒退了?”
“還差一點,37.7℃吧,基本上不礙事了。”
葉修接過地圖,習慣性往他背後一坐,筆尖在紙上沙沙地響。肖時欽眯着眼睛,李軒和方銳一人從後面探出一個頭,都想先一睹為快,記憶中不存在的這段路是什麽樣子呢?
“你不用……”張新傑想說他現在完全可以自己坐直,頓了頓,沒說出口。
葉修在白石的位置畫了個橢圓,上頭寬下頭窄,又在橢圓裏畫了兩個小圈,勾勾描描,占據有利地形看直播的幾位紛紛表示不懂。這是什麽路,曲裏拐彎不說,還大圓套小圓,西直門立交橋也沒這麽繞的啊?
過了一會兒,方銳首先翻着白眼,下巴磕下來砸到葉修肩上。大家哭笑不得,敢情人畫了個骷髅頭,還橫着兩根交叉的骨頭……
“你們懂個啥!”創作未完即被扼殺的葉修還在抗議,“這叫危險警示标識!怎麽樣,夠直觀的吧?你們一看就知道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路邊的石頭不能摸了。”
“早晚還不是要摸。”王傑希說。
一句話就讓氣氛降到冰點,幾個人抖了抖,不自覺離王傑希遠了點。
“哎喲,你那麽确定別的地方沒有出路了?”葉修說。
“不是你先确定的嗎?”
幾個人再縮脖子,王傑希說話的口氣不溫不火,就是陳述事實,與他平時的态度也沒什麽區別,但就是沒人敢往他身邊湊。
“在實驗室,那個标識的意思是存在危險化學品。”喻文州果斷出手控場,一個操縱術将葉修拖走,“警示我們明白了,你還是抓緊時間畫路吧。”
葉修沒再搞什麽名堂,憑着印象,老老實實一筆筆畫着。最開始的幾個拐彎不難,後面的岔路,他們當初是看着燈管走過來的,想要憑空複原,還挺考驗人記憶力,又沒有個人能參考。葉修畫着停着,頭也不擡冒出一句:“蝙蝠呢?”
啊?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連肖時欽都是一愣。
尼瑪,突然發現自己心真大啊!方銳望着黑漆漆的洞頂,不曉得第幾次恍惚。
一天發生這麽多事,被灌了一腦子心理學概念,還受到精神沖擊,大腦仍在滿負荷狀态,這麽攸關……自身生命安全的事,他們硬是給忘記了。
不對,要是出不去,蛇毒解不解又有毛區別?不,有區別,那種死法絕對不要……那死挺着等蛇毒發作?毒發而死,總比餓死強一些吧?
呸呸呸,越想越不着調了。方銳使勁拍了下腦門。
“小肖沒有看着?工作不到位啊!”
他什麽時候成專管蝙蝠的了?
肖時欽的眉毛跳了跳,他為人比較厚道,想想觀察實驗的有自己,隔離那只中毒蝙蝠的也是自己,後續觀察沒跟上的确有點失當,只好忍着吐槽的沖動道歉:“不好意思,昨天狀态不太好,真給忘了。”
他向兩邊看了看,所有人都若無其事地把頭扭開,沒有人願意重溫噩夢,肖時欽淚流滿面。
“我陪你去吧。”喻文州笑笑,站了起來。
餘下的人還在看葉修畫圖,看着看着,有人覺出了不對。
“你标錯了吧?”李軒盯着葉修塗的一個巨大黑點,據說那是找到行李的地方,“還是你記錯了?行李怎麽會放在裏側,比那塊石頭離我們還近?”
“沒有标錯,不信你問小周,他和我一起去搬的行李。”葉修說。
周澤楷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對啊!”李軒猛撓頭皮,“你們不是先累了放下行李,然後才發現燈管,然後才順路找到那塊石頭?”
“有問題嗎?”
“問題大了!既然是先放下,行李應該在出去的那條路上,比石頭更遠,在石頭靠外的那一側,更靠近洞口,就是說行李應該,應該,”李軒說話都打磕絆了,“應該在消失的那一側通道裏!”
這一句話音未落, 葉修的兩側肩頭,右邊上臂,同時遭到了會心一擊,個別人的指甲弄不好都掐進去了。葉修筆尖一歪,将紙戳出個洞。
“幹什麽幹什麽!”葉修訓斥,“身為職業選手,這點小事就吓成這個樣子,對得起你們打過的比賽嗎?”
尼瑪這是小事?這跟身為職業選手有關系?職業拳王來了也hold不住吧!
不少人在心裏怒吼。
“淡定,反正通道确實到石頭那裏就終止了,行李也是在相反的一側找到,誰不想要可以放回去。”葉修說。
“說正事。”張新傑皺了皺眉。
“好吧,我們暫且假設兩種情況,一種是有人趁我們昏迷時将行李收了進來,但這種行為,很難揣測其動機,是希望延長我們的續航,哦,生存時間,還是單純想開一個惡劣的玩笑?”葉修說,“另一種情況,既然出路可以消失,那是不是也可以有選擇性地顯現,或者其中一段消失,在別處顯現?”
“你以為這是科幻小說?”唐昊懷疑。
“現在就不像科幻小說了?”葉修說。
“其他人等會再發表意見。”張新傑開口,“葉修,你接着說。”
“這個想法确實比較大膽,但海市蜃樓都可以出現,讓一段通道顯現在別的地方,總比讓它完全消失、摸都摸不到要簡單。”葉修說,“也許我們進來時就在走回頭路,反反複複地兜圈子,行李在身後只是我們的感覺,實際上,我們可能走了回去,又跑到行李前面去了。”
衆人不寒而栗。
“鬼……鬼打牆?”孫翔說。
“我勸你還是不要這樣想,自己吓自己,吓死了多不好。”葉修說,“我傾向于文州說的,這是一種催眠暗示下産生的幻覺,但即使是幻覺,也足夠以假亂真,至少還沒有找到破除的辦法。”
“如果有人能制造這樣真實的幻覺,他何必那麽費勁?”王傑希說,“直接用暗示操縱我們,讓我們自相殘殺,剩一個再自殺,豈不省力。”
“你太殘忍了吧!多大仇啊!”方銳目瞪口呆。
“別說得跟真的一樣好不好!”有人受不了了。
“誰知道呢?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葉修攤手,“或許它的目的并不是想殺死我們。”
一片緘默。喻文州和肖時欽原本是想過來,一看這邊的陣勢,幹脆沒挪步。
此時,剛發表了一通驚人言論震得衆人失語的葉修,又面無表情出聲了。
“誰又掐我?”他嚴肅地說。
氣氛微妙地一緩。
“還有,你們能不能往後讓讓,我快要被擠死了。”葉修說。
一群人囧囧有神地對望,他這話真不是誇大,為了看畫圖,他們腦袋湊成一圈,你摞我,我疊你,死沉死沉地壓在葉修背上,他能撐到這一會已經是非常堅挺。
還是起來吧?
王傑希正想起身,一只屬于革命戰友的手堅定地按住他,然後,一個那麽誘人的聲音飄出:“……兄弟們,上!集火葉修,給他壓死。”
大家登時蠢蠢欲動。
“都別過來!”葉修叫道,“我有人質!”
他一手圈着張佳樂的脖子,閃着寒光的圓珠筆尖抵住了他的咽喉。
“搞毛呢!”方銳喊。
“有病啊!”李軒說。
這一場混亂來的莫名其妙,以包子式的無厘頭開場,以衆人大眼瞪小眼及大小眼結束,後果是所有人都笑成了神經病,連張新傑都笑了,周澤楷也笑得彎下了腰。
“都病的不輕。”葉修評論。
機智逃過一劫,他倒是沒有嘲諷全開。張新傑那樣自律認真的人,也并沒有出言阻止,把話題拉回到正事上。他們都笑着,就像是全明星周末的某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散場時在選手通道裏相遇。
一切宛如初時的美好。
葉修沒再笑下去,他看向一個人。
以他的性格,這種場合通常是鬧得最瘋的一個,然而從頭到尾,他一個字都沒說,最後也沒有笑。即使被強拖出來,被圓珠筆指着當了回人質,也沒能喚起他半點反應。
張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