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王傑希。”葉修說。

葉修的聲音穿過空蕩的石甬道,似某種曠遠的回聲,喚着他的名字。青石道上腳步聲慢慢靠近,停在他身側。

空間猛然擴展,青石甬道還是那麽寬,适合一人獨行,晶光太璀璨,黑暗又太深,他們一時分辨不清腳踩的甬道之外,是虛無的深淵還是堅實的地面。

像魚缸裏的魚換了一個大水族箱,仍習慣在小範圍內繞圈游動,葉修忽然擠過來,王傑希有種搖搖欲墜感,仿佛一腳踏空,就要跌進兩邊未知的地界去,朝着真正的星空墜落。

水聲清晰入耳,砰訇連綿,不是淙淙細流或水花濺落在岩石上的聲音,王傑希幾乎可以斷定,附近有一條不小的地下暗河。葉修單手繞過他的肩背,從後面環住了他。幾天沒怎麽抽煙,葉修身上的煙草氣息已經很淡,比那一夜還要淡上許多,他大概還換過衣服,隔得如此之近,也只聞到淡淡一絲熟悉的味道。

頭頂是閃爍的微光,而身邊是葉修。

這一刻的感受無以形容,如同揮灑自若地操縱着角色,掃把旋風劃出無可捕捉的星塵軌跡,又如一個人陷在沙發裏,透過熒幕看着靜靜游動的發着光的深海魚。妥帖,寧靜,小小的雀躍,奇異的酸澀與安然的喜悅……以上皆是,又以上皆非。

擡起的手被迫落下,葉修扳着他的肩,王傑希沒動,心中一沉,直墜到了胃裏。

鋪天蓋地的空茫包圍了他,心底滾湯潑雪般空下去一大塊,直覺發散着雜亂無章的信號。葉修帶得他半個身子斜過來,肩膀抵住了他的胸膛,他微微側過頭,王傑希感到那銳利帶火的目光刺在臉上。

他們相隔不過幾公分,嘴唇的距離。

一剎那他幾乎震怒,為葉修,為腳底生根的自己。然而怒氣沒有成形,王傑希知道,自己不用動,不用推開葉修,因為那本就不會發生,不管錯覺有多麽強烈。

就像無論多麽相似,這裏也不是真正的星空。

他們沒有在原地站太久,王傑希很快仔細照了照旁邊的地面,又抓着葉修的手,走出甬道幾步以确認。

“實的。”他說,“就是太陡了,越偏離這條路越陡,再下去一點可能要打滑。”

“回來吧你,真滑下去,我不一定拉得住你。”葉修說,“這上面不好使勁。”

“你也覺得不用管路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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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管,是沒有閑工夫去管,時間充裕的話可以探索一下。很明顯,正路就是我們走的這條,石頭顏色都不一樣,路那邊鋪的不是青石吧?”葉修問。

“不是,也沒有上面的路整齊。”王傑希說。

“那就對了,我們先沿着這條路走下去,看它能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葉修手上發力,把王傑希拽上來。

兩人一前一後,順着青石甬道繼續前行,水聲宏遠,漸成疊韻,兩束手電光輪番掃過漆黑一片的地域,也沒照到發亮的水面。側耳靜聽,水聲不像來自地底,而是四面八方一起回蕩,流響不絕,宛如走入了水世界,五步一泉,十步一潭,渾天渾地都是水聲。

晶洞不知有多長,閃光的結晶礦石也不知有多少顆,随着夜空一樣的穹頂鋪展不斷,晴夜裏走路,星星跟着人走,星光般的晶光也跟着人走。兩個人都有一種沿河漂行之感,腳下踩的好像不是實體的地面了,就這樣一直漂到銀河裏去,也能蕩舟回歸。

“我怎麽感覺越走越往下?”葉修說。

“還踩到水了。”王傑希補充,又走了一步。

毫無預兆,他足下一沉,水漫上了腳背。葉修眼疾手快拉住他,王傑希手電往下一打,光線發散度不夠,認不出黑乎乎一團是什麽。葉修舉起手腕與他并在一起,兩道光柱交錯,他們皺着眉對視,都從對方的眼底看到了驚愕。

一塊突起的岩石橫亘在前方,将青石甬道堵得滿滿當當,形狀像一張鱷魚嘴,半卧在地張得大開。石嘴邊生着幾支粗細不一的石筍,被水浸潤得滑溜的表面反着暗幽幽的光,裏面有一個幽深的黑洞,水聲汩汩,冰冷的水甚至滿溢到了外面,沿着青石的邊緣瀉落。

洞裏到處是水聲,滴水聲,流水聲,水流拍擊聲,潺湲清切,混溶交雜,兩人誰也沒發現前面路上就有一個水洞。

鱷魚嘴狀岩石的高度,一個成人若想翻過去,小心一點還能做到。王傑希蹚着水過去,觀察了一下岩石附近。

他們走進這口小腹大的石洞後,青石甬道一路指引着方向,甬道之外,也不是沒有能踩能走的石地,就是比較陡峭驚險。王傑希想看看鱷魚嘴狀岩石旁邊的地形如何,是不是有能繞過去的地方,手電照到的卻是接近直上直下的峭壁。整個洞到這裏好像都收窄了,多餘的路不複存在,漆黑如夜的洞頂也壓低了些,微光離人更近。

他們分不清這是視覺的印象,還是通道變窄帶來的錯覺,這個地底世界太過遼遠高闊,采光不足的情況下,洞頂是高了一兩米還是低了一兩米,完全不好辨別。若以石壁上閃光結晶的高低來判斷,石壁又不是平展的,巉岩林立怪石嵯峨,地貌複雜不亞于地上的山川競秀,一樣也是千岩萬壑,人置身其間,怎麽調動感官,都還是有股無力感。

手電筒的光柱早就成了暗黃,如今又弱下去不少,王傑希把鱷魚嘴狀岩石周遭察看個遍,也沒找到其他落腳處。甬道本來就只有一人多寬,他左一傾右一晃,葉修看得心驚,伸手攥住了他手臂。

“兩邊沒路。”王傑希說着,輕輕掙脫葉修的手,挽起了袖子。

“別急着翻過去。”葉修說,“把人都喊來吧。”

“為什麽?”

葉修沒有回答,手電筒往石嘴裏一指,王傑希順着光柱看去,見水洞邊一支石筍上,赫然拴着一條繩子。

繩子拖曳在水裏,大半截沒入幽黑的水洞,不曉得通往何方。

“如果有前人來過,那正确的方向很可能是這條水路,不是翻過石頭繼續向前。”喻文州說。

不只一個人初進洞時滿心震撼,沉浸在滿天星辰閃耀的幻景裏,喻文州無疑是最快回過神來的幾個人之一,迅速開始探察分析周邊環境。他俯身輕扯了下繩子,并沒有受力感,繩子另一端顯然沒有系住固定,也沒綁上重物,只是順水漂游着。

“這條水路通到哪裏?活路還是死路?”

“不知道。”

“繩子還能不能用?”肖時欽問。

在鐘乳石洞口,葉修和周澤楷最早就見過一條麻繩,系在鐘乳石根部,許是年代太久遠,一碰一搓就朽成了碎渣。喻文州雙手握住一小段繩子,謹慎地試了試,又一分一分加大手勁,一段一段繩試過去。

“前幾段還挺結實,起碼不太容易斷,後半段怎麽樣,得拽出來才知道。”他下了結論,望向葉修,“要拽繩子出來嗎?”

“先不要。”“暫緩吧。”兩個聲音同時開口。

葉修看了肖時欽一眼。

自上次當衆發火後,肖時欽的話就很少,但他原本也不是多話的人,涉及正事時,他依然會發表意見,有一說一,并沒受情緒幹擾,別人找他搭話态度也很正常。漸漸地,大家也就把他那次的過激行為給忘記了。

本來嘛,在這種鬼地方待上幾天,再溫吞的老好人也要變得陰陽怪氣,發發脾氣算什麽?當一隊隊長的,哪個敢沒點脾氣?肖隊長在雷霆沒準訓人很兇殘呢!一群人沒所謂地瞎想着。

“前人來過?誰啊?”張佳樂說。

“誰知道,你顧着點自己吧,別掉下去。”葉修說。

他貼着鱷魚嘴狀岩石站着,張佳樂一手按着他的肩,借力攀上了岩石。葉修扶着他的小腿,張佳樂晃晃悠悠站起來,拿着手電向石頭那邊一頓猛照。

“看到了嗎?有路還是沒有?”後邊的人喊。

“急啥,我看着呢!”張佳樂恨不得拿手電當探照燈用。

地形所限,擠三個人已經超額了,張佳樂爬上石頭,喻文州才敢靠近,肖時欽站的還要遠。其餘人看見兩側是峭壁,誰也不敢亂動,有人站着心裏發怵,還有人走得累了,已經半蹲了下來。

“唐昊你要不要緊?想蹲別客氣,該蹲就蹲!”方銳關心狀。

“滾!我又不恐高!”

唐昊一個滾字順口而出,想收回都來不及。還沒等他感覺不自在,方銳已經嘿嘿笑了起來,自己往下一蹲,唐昊頓時發現,他搶占了最好的歇腳地,現在他前有方銳擠着,背後一個呆若木雞的周澤楷,站得筆直,他扭過頭就一聲不響地盯着他。這樣的目光下,唐昊竟然有點蹲不下去。

“你往前面去一點。”他推推方銳。

方銳還真給他讓出個位置,唐昊大馬金刀地蹲下,腦子一暈,想不通自己幹嘛和這人并排蹲在這裏。前面葉修的手電光掃過來,聲音也到了:“地滑,都小心點啊!唐昊,方銳,你們撿垃圾呢?”

“報告隊長,地上有錢!”方銳喊道。

唐昊下意識站起來,自己都沒弄明白自己的反應,在那束并不明亮的光移開前,他看見葉修對他笑了一下。

此時張佳樂已翻下鱷魚嘴狀岩石,竄到另一面去了,在石頭上的是葉修,他拉着張佳樂一只手,一旦他踩滑踩空了還能拽一把。

“強力手電給我,我再照下!”張佳樂叫道。

為省電,即使探路時不得不用到手電筒,大家一般也先用普通手電,光線穿透力極強的強力手電是最寶貴的生存資源,不用提醒,每個人也會盡可能地儉省使用。張佳樂發話,肖時欽微一遲疑,還是拿出随身沒打開的強力手電,交給身邊人傳遞了過去。

張佳樂接過強力手電,只打開照了幾秒,就關上開關,遞還給葉修。兩個人相顧無言,張佳樂小聲說:“你看見了沒?”

“當然,我又不瞎。”葉修說,“你會游泳嗎?”

“游泳池水平,行不行?”

“那你會潛水嗎?”

張佳樂想想,“淹不死的程度吧,采珍珠什麽的不敢想,池底摸個硬幣還湊合。”

“這水平還好意思說?不過,不行也得行了。”葉修說。

“你們說什麽!”黃少天提高嗓門喊了一聲,滿洞裏都是“說什麽——”的回音,不用話痨也達到了聲波攻擊的效果。

“好消息,文州的說法基本可以采信,水路才是正确的路。”葉修說,“壞消息,除了水路,我們沒別的路可走了,前方是斷頭路,已确定。”

“啥?”有人發出倍受打擊的聲音。

一陣騷動過後,衆人在黑暗裏挨擠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都覺得身上發冷。方銳率先舉手提問:“那不會游泳的要怎麽辦?”

“你不會游泳?”葉修驚訝。

“會啊,我這不是替大家擔心嗎?”方銳說,“那個水洞又看不見裏面,鬼知道多深多長,萬一游到半截,氧氣不夠了呢?萬一出現岔路了呢?萬一洞裏有水草纏住人,還有暗流呢?再萬一有鱷魚啥的呢?”

一些人情不自禁地跟着點頭。

“真有那麽多萬一,我們就死了啊。”葉修挺自然地說,“萬一地震了洞塌了呢?萬一你突然心髒病發了呢?萬一世界末日到了呢?可能發生的萬一太多了,數都數不清,到了這一步,既然我們還活着,就只能往前走。”

“我游泳技術還不錯。”唐昊簡短地說。

“我也不差。”李軒表态。

一圈人自報自家事,說來也巧,半數以上的人都是游泳池裏撲騰幾下的水準,但徹底的旱鴨子還真沒有。“張新傑呢?誰知道他的情況?速速報上來!”黃少天吆喝。

“他會游泳。”李軒說,“不是在霸圖的游泳場館裏學的,呃,別這麽看着我,反正他以前就會,在霸圖還是虛空不影響。”

葉修望着黑幽幽的水洞,同王傑希一樣,他的鞋也被漫到地上的水浸濕了,刺骨的冷。他轉身看向這群人,苦笑了一聲。

“我就是擔心張新傑。”他說,“會不會游泳不是重點,問題是……他能下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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