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又是一段沉默。

“呵呵,覺得我神經病多管閑事,還是交淺言深啊?”李軒故作輕松地說。

“你想到哪裏去了。”葉修無奈。

想在葉修這家夥身上看到點不同尋常的反應,還真不容易啊!李軒一陣挫敗,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麽,抑或恐懼什麽,這種感情是不是期待或恐懼,他也不清楚。

“休息一會吧!我估計他們不會正點到,少天他們一來一回,一個小時将将夠,你還能打個盹。”葉修說,“一旦開始行動,想歇都沒得歇了。”

李軒懶得說話,甚至懶得答應,跟這家夥客氣,這想法怎麽看怎麽傻逼,他摸索着躺下,枕在了葉修膝蓋上。濕冷的問題早就忽略了,兩個人身上沒哪處是幹的,地上只會更濕。

本以為會高度緊張,困意卻飛快來襲,眼皮黏在一起。意識将沉未沉的那一刻,他感到一只手落在自己頭發上,輕輕揉了揉。

說是一個小時,葉修保守估測,最少超過了二十分鐘,青石甬道口才傳來參差不齊的腳步聲。衆人推推搡搡,借着手電的餘光東張西望,有人一步步走過來,那節拍都不帶亂的,有人走兩步蹭一步,腿上拖着三十斤重的沙袋。

“別走太快,跺跺腳,提個醒!”方銳好心提議。

“還是吆喝一聲吧?”

“白癡!萬一吓着他們掉下去,你負責?”

“我想,他們已經聽到我們說話了。”王傑希說。

全體冷場,那邊葉修咳嗽了一聲。

“幹啥呢?磨磨蹭蹭的,前面又沒鬼。”葉修在黑地裏拍了拍手,“來來,小朋友們不要怕,手拉着手,大膽地往前走!”

“滾滾滾!說的好像我們是膽小才不敢過來似的,我就說,就不該擔心踩到你們,不,是不該擔心吓到你們,弄出個生理障礙多不好,虧我們還等了那麽長時間,難得的好心都白費了!沒有大隊人馬直接開過來踩死你們,我已經後悔了我告訴你……”黃少天一長串說完把自己憋得不輕,趕緊換氣,“我去我去,這裏為什麽沒有放兩條鱷魚?敗筆啊,投訴啊!”

“黃少你适可而止,別開地圖炮,一會還要下水呢!”這是被垃圾話餘波掃到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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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葉你自己旁邊不就有鬼……”張佳樂說。

“是啊有一個,你過來,保證吓不死你。”李軒揉着太陽穴站起來,他都給噎了一下,這笑話冷得可以。

葉修的手電光柱掃過這群人,幾個背着包的不說,肖時欽側過身半架着個人,後者扶着他的肩站着,兩個人剛剛能擠下。算一算,人數正好是十二個,不多不少。

“你們把張新傑也給帶過來了?”葉修問。

他的口氣很随意,聽不出責難或不滿,回去翻行李的三個人互看一眼,卻都選擇了閉口不言。

“我自己要求來的。”張新傑說,“我嘗試了一下,只要動作幅度不大,扶着牆走幾步會引起疼痛,但并不會造成傷口撕裂。我告訴他們,如果不幫忙,我就自己走過來。”

狠,真狠。以張新傑說一是一的個性,他說要走過來,沒人相信他做不到。

不少人扶額,同情地望着肖時欽、唐昊和黃少天。肖時欽沒能說服他,或許葉修可以?

“走不過來呢?”葉修問。

“那就用爬的。”張新傑實事求是。

太狠了……葉修都忍不住流下了幾滴冷汗。

“你是犯病了,還是一個人留守怕了?”葉修一點不客氣,這話被他扔給了機械般嚴慎缜密,所有人中失誤最少的張新傑,“還沒到拼命的時候呢,瞎逞什麽強。”

“不是逞強。”張新傑條理分明地說,“我從肖時欽那裏了解到具體情況,可選的道路只有一條,接下來的重心無疑要向此處轉移。根據他們三個對青石路的描述,這樣整齊且寬度一致,石頭材質和顏色也不同于周圍環境的路,天然生成的概率幾乎沒有,理應是人工開鑿的。這條路的終點可能是出口,可能連接着某種真相,于理來說,與其漫無目的四下探尋,我們必然要先将這條路走過一遍,如果這最大的希望斷絕,才能再開始尋找別的出路。問題是,我們沒有時間了。”

“怎麽講?”

“我仔細計算了我們剩下的食物和電量儲備,盡可能地節省,算上充電寶、備用電池和熱能發電機的潛在續航力,我們大約還能維持一周以內的照明,但假如我們每天消耗的體力不變,食物的餘量,絕不夠我們再支撐兩天。”張新傑說。

“而這次冒險再失敗的話,我們是否還有餘力去撒網追尋,從零開始再分析線索,找到下一個可行性較大的目标,很難保證。”張新傑說,“拼命的時候,已經到了。”

沒人說話,那種令人無比厭惡的窒息感又來了。它像一條套在脖子上的無形絞索,時而放松,時而收緊,每當四周靜下來、游離紛亂的念頭湧進大腦時,它的勒痕就分外清晰。

仿佛身後站滿了無數的幽靈,好幾個人情不自禁往中間湊了湊,讓自己能被葉修的手電光照到。

“你不贊成我跟來,無非是因為我的腿傷,必須有其他人分出精力來協助我,會拖慢行進速度,并且我也不适合下水。”張新傑平淡地說,“我随身帶了十二分之一份的食物,如果你安排我在這裏留守,我接受,但我不會回到蝙蝠洞。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嘗試潛過水洞。”

“不只十二分之一,鑒于前路可能不短,我将剩餘的吃的都帶來了,我們可以放手去探路。”肖時欽補充,“反正剩的也不多了。”

喻文州和王傑希交換了一個眼色,葉修張口要說什麽,張新傑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在此之前,我利用背包、衣物等材料,自己制作了一條繩子,粗略估算,長度應該在十五米以上,連接處都特別加固過。聽說水洞裏原有一條繩子,你們過去時,可以把我這條繩子也帶過去,試試看能不能拴在另一頭,形成能借力的繩橋,如果繩長不夠,我可以再加長。”他說,“我用膠帶和紗布固定住了傷口,再用雙層塑料布纏緊,即使受到扯動,也不會大面積撕裂,一兩分鐘內,水也基本沾不到傷口。依靠手拉繩子,以及水流的推進力,我一個人應該足以通過水道。”

他一句句說着,不失其嚴謹本色,其他人默默聽着,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也不知有幾人為之動容。

就像在記者會上做賽後分析,一貫的清晰,準确,富有邏輯,但僅針對當下問題。游水有困難?那就想辦法去解決。傷口沾水有風險?那就采取措施将風險降到最低。除此之外,衆人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情緒波動。

認識這些年,熟不熟的都算是朋友了,沒人會當張新傑是累贅,也不會抱怨和不耐煩。在這裏,大家本就是相互扶持,誰都随時可能需要別人的幫助。

又或者說,生存壓力還沒有瀕臨極限,沒有長久處在絕望中,人的意志尚未被壓垮。煩亂、恐懼、迷茫這些少不了,但抱怨、不耐煩等自私的情緒尚不至于滋生。畢竟身為某個領域的頂尖人才,又擔任隊長副隊長這樣掌控大局、穩定人心的角色,時常經歷緊張刺激的競技賽事,身體素質不談,他們的心理素質,相較普通人還是要強出不少的。

可是張新傑自己呢,他對此會怎麽想,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感覺失落和遺憾?

“說到底,你就是不甘心在一邊看着呗。”葉修給他蓋章定論了。再有理有據的分析,再切實可行的方案,都掩蓋不了這一條。

沒什麽可辯解的,張新傑點頭承認。

“張副……張隊長,作為團隊的一份子,舉足輕重的參謀人員,私心太重可不好,服從指揮懂不懂,顧全大局懂不懂?”葉修義正詞嚴地教訓着。

衆人側目,人家好好一份想為集體盡力、不願坐困後方的心意,給他說的多狹隘多見不得光一樣。

“私心确實有一點。”張新傑也不瞞着。

“哦?你這是不打自招?”

“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張新傑說。

張佳樂呆呆張着嘴,張新傑的聲音不大,卻也沒刻意壓低,近處幾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他耳朵嗡地一響,在蝙蝠洞的一地亂石裏,自己啃了葉修後滿腦子亂竄的球狀閃電又回來了,這次是滾地雷狀的連環球狀閃電,炸得他眼前全是白光。

不會吧?真敢說?這個時候?我沒聽錯吧?真有膽氣啊!他是張新傑?怎麽發生的?虛空沒處理他?不……那個世界有人知道嗎?葉修知不知道?不會已經昭告天下了吧!

思緒如脫缰的野狗一路狂奔,拉都拉不回來。張佳樂壓下種種複雜心理,最強烈的一個念頭居然是立即揪住葉修,倒拎起來狠命晃,逼他把發生了什麽事吐出來,不然他就得去找一個樹洞,沖洞裏嚎叫“我特麽好想知道為什麽!”來緩解百爪撓心的求知欲。

泥馬,自己混亂猶豫了那麽久,糾結着要不要退役以後再考慮的事情,有人快刀斬亂麻就決定了?

一行行飛速掠過的文字與缤紛的技能光影沖擊着思維,回流而過,葉修閉了一下眼睛,手按着額頭。湧入腦海的信息量不大,但與原本的記憶混雜在一起,造成了一陣扭曲的錯亂。

這回觸動記憶的點很奇特,似乎并不是某句話某個場景,而是某一瞬間的心情高度吻合。

葉修看着張新傑,難得出現了幾秒鐘的愣神。

他明白為什麽會錯亂混淆了。實在是這段記憶,相對于另一個自己而言,過于深刻。

“我怕你不能在狀态下滑前及時回來。”晚上八點,QQ的聊天窗裏,被石不轉刷上了這麽一句話。

這個從霸圖收購來的牧師角色,原本雖然頗有名氣,但也未能跻身神級治療。正是在張新傑手中,在他穩紮穩打的出色發揮下,石不轉一步步被送上神壇,年年入選全明星角色,直到方士謙退役後的如今,這個角色更是被譽為榮耀第一治療。

如果陳果看到葉修的消息對話窗,眼珠大概會脫框而出,這貨的好友欄裏全是跺一跺腳能讓全服震動的大神名字,桌面上還有個QQ群,上面赫然标着“榮耀職業選手群”。

“走一步看一步吧!八字還沒一撇呢。”葉修回複道,“今晚不看書了?”

熟到一定程度,彼此的生活規律習慣都記住了。張新傑每天什麽時間會做什麽事,就算不能倒背如流,葉修心裏也大致有譜。

“那個昧光寫的傻瓜系列攻略,我看完了。”張新傑說。

“這麽快?才兩天。”葉修發了個驚訝的表情。

他記得光那篇一線峽谷隐藏BOSS沙蠶的攻略,就有整整七頁,兩萬多字,十二篇的字數都跟這個差不多上下,流程極其詳盡。以張新傑的認真,肯定不會走馬觀花浏覽而過,他有這個時間精力?

“兩天半。”張新傑糾正他。

“好吧,那你們虛空的比賽訓練沒問題?”

“不會耽誤。”

對方既然說沒事,葉修也不是會糾纏細枝末節的人,很爽快就問了:“感想如何?我是說昧光這個人,不是攻略本身。這攻略沒有實際價值。”

“他是十區的新人吧?”張新傑問。

“應該是。”

“攻略發表的日期,統統都是近期的,目前第十區進度共四個副本,十二個隐藏BOSS,這麽短的時間,如果他不是一個團隊或一個工作室,只是個人,很難對每個隐藏BOSS研究到這麽細致的地步,而且每篇攻略的五個職業都不同,這人是親自上陣,通過全程實踐來得出攻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聊天窗閃動着,張新傑發了一大段消息,“我傾向于他是通過分析視頻和文字資料,再總結以前的攻略,從理論上推導出了這樣的打法流程。”

“不錯,還有呢?”葉修贊同,“你對他的看法怎麽樣?”

“很了不起。”張新傑說。

“是嗎?”

“很了不起。”張新傑重複了一遍,“據我的觀察,過程中所有可能發生的事件,無論概率多小,他都寫進去了,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漏過,挑不出纰漏。依照他自己的裝備設定,還有他那自成體系的一套打法,理論上,只要不發生失誤,确實能夠精确到秒。”

“很可惜,局限性太強了。”葉修嘆息。

“不管實際水平有多高,這個人,做到了他能力範圍內的極致。”張新傑點評道,顯然挺欣賞這種滴水不漏的作風。

“好,我知道了,這兩天辛苦你了,你忙你的事去吧!”葉修說。

他關掉了聊天窗,不到半分鐘,消息提示又在右下角閃爍起來。

“最近如何?”

“你人都親自跑來一趟了,還不放心啊?”葉修笑,“沒啥事,最近被你們公會咬着追殺,團滅了他們幾隊。你哪天碰見你們會長了給說說呗,這群策群力的,天天排兵布陣,費這麽大功夫,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這要是陳果在旁邊,都得鄙視死他,追殺君莫笑、寒煙柔、包子入侵等人的分明是七大公會,這人單獨把踏破虛空拎出來說,幾個意思?

“因為副本記錄的關系嗎?稍後我向公會那邊了解一下情況。”張新傑回複。

這話說的很穩妥,很實在,沒做評價也沒下保證。新區開荒,争副本記錄和搶BOSS,這些都是公會部門的工作,張新傑做事一向很有分寸,不會越俎代庖,沒了解詳情就去指使公會會長。

葉修又一次關掉了聊天窗,結果又一次彈出了消息提示。

“自組戰隊的事,籌備的怎麽樣了?你會特別關注這個昧光,也有這方面的想法吧。”

“想是想過,但也就是想想而已。”葉修說,“這個人我剛認識,不熟,上次你見過的唐柔,還有副本隊裏的包子,一寸灰,他們的情況我也跟你提過,會不會走上這條路,一切都是未知數,現在讨論為時尚早。”

“可你的年齡,狀态,夠你等到那一天嗎?這樣透支精力的打拼消耗,會縮短你的職業壽命。”張新傑說。

“哥狀态好着呢,不然單挑競技場走起?”

“我說認真的。”

“說認真的……”葉修的手在鍵盤上停留了一下,“哪怕人齊了,想組建一支戰隊也不是說着玩玩那麽簡單,資金呢?場地呢?裝備呢?光千機傘的升級就是個無底洞,升到後面,個人絕對供不起,恐怕還真要成立公會。”

“要做的前期準備太多了,白手起家,談何容易啊!”葉修也是感慨了幾句。

張新傑那邊有一會沒動靜,下一段跳出來的話,驚得葉修嘴裏的煙都掉了。

“一些針對新人的分析和梳理,打法上的調整,意識上的矯正,每一階段所需要的訓練提升之類,你把視頻資料給我,我可以完成一部分,剩下的還得你在實戰中随時指點。”

“上星期我做了個試驗,洗漱、吃早餐、健身到訓練開始,可以勻出四十分鐘到五十分鐘,上午訓練休息有十五分鐘,午休時間可以增加到兩個小時,下午訓練休息十五分鐘,晚上時間比較靈活,最多可以勻出三到三個半小時……”

“然後你用這些時間來幫忙嗎?”葉修發了一排流汗的表情,附加一個黑線一個無語的表情,“別折騰了,我下午三點才起床,刷副本帶新人都不定什麽時候,你就別湊熱鬧了。”

“不,我指的是我可以用這些時間休息,把夜晚空出來。”張新傑說,“周六夜裏,還有周一到周四任選一天。一周熬夜不超過兩天,白天注意補眠,對訓練狀态的影響不大。你如果有需要,提前告知,我做準備。”

“……”

“對了,季後賽時期不包括在內,戰隊要求加練或有必要加練時,另行商議。”

“……”

“超過十一點的通知,不予理會。”

“你這……”一連串省略號表達心情後,葉修終于說話了,“你也太夠意思了吧……我感動得淚流滿面啊!你真的是張新傑?”

“要開視頻确認嗎?”

“……”又是省略號,葉修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說是感動得淚流滿面,其實他的心情根本是震驚過了頭,還沒緩過勁來,什麽感動欣喜都要靠後放。

在聯盟中以自制力嚴謹強大聞名,作息雷打不動的張新傑,主動說要熬夜幫忙,他差一點就真想去開視頻,确定不是盜號,對面不是一個無聊到長毛的家夥在逗他玩。

“小張啊,人太好是一種病,不治不行啊!”緩過勁的葉修雙手放上鍵盤,痛心疾首地敲出了一行字。

“?”張新傑回了個問號。

“關于你說的那些,我很感動,也很感謝,但是忙不是這麽幫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有個限度。”葉修說,“說實話吧,你們同期的選手是不是經常來找你?被前輩壓榨了幾回?出去吃飯請了多少次客?十一點睡覺,其實是用小號幫你們公會搶BOSS去了吧!這樣英雄下去,你很快就該徹底亂套了。”

“不會。”張新傑簡單地回複了兩個字。

當然不會亂套,因為不可能人人來找他幫忙,也不可能人人都像葉修,手頭一大堆事情要抓要管,把自己劈成兩半都嫌不夠用……

葉修本就是開玩笑,對這個“不會”的意思,完全沒有多想,事後也沒有再想起來。

記憶無聲流過,穿過黑暗,低語般的水聲裏,葉修突然明白了“不會”背後的深意。

他并不會為別人這樣做。

就算沒有多想張新傑最後的話,那天的自己,真的一點也沒察覺?

葉修苦笑着,他知道那種一瞬間重合的心情是什麽。那是醍醐灌頂式的清醒,電光石火間的洞悉明了。

張新傑這個人,冷靜得異乎尋常,外人眼裏,他總是能将自己的心情埋藏起來,在适當的時候控制自己做适當的事,然而在某些時刻,他又坦蕩得近乎透明。

葉修發現,他想錯了一件事,張新傑不是某些時刻才坦蕩,從頭到尾,他就沒有真正去掩飾過。

他的情感從不曾保留,也不曾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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