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冷澈的晶光垂照,寂然無聲。洞頂呈現一片近似于黑又不全黑的色澤,像與夜空同色的雲,雪花石、石膏結晶、絮狀晶花羅列得似疏實密,無論走到哪裏,從哪個角度仰視,點點微光就和夜雲中的星星一樣,會跟着人走,穹頂愈黑,愈顯得晶光璀璨。
張佳樂躺着看那些懸浮般的光點,地上冷得吓人,想起身,又懶怠動彈。黃少天在語速飛快地說着什麽,嗡嗡嗡的,他努力專心聽,詞句卻成了如雨落下的俄羅斯方塊,不及反應就紛紛掠過。世界像隔了一層毛玻璃,還蒙着氤氲的霧氣。
他覺得不妙,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頭也有些暈沉,出了一身透汗反而更甚。別人蛇毒發作後都沒有這樣,應該跟後遺症無關,就是單純的着涼感冒。
這病得也太不是時候了!張佳樂腹诽,斜刺裏伸過來一只手,他借力坐起來,葉修将煙交到另一手拿着,免得煙灰掉到他身上。
從冷水中泅渡而過,葉修的手掌冰涼,怕碰痛他的傷口,抓的是張佳樂的手肘。感覺到不正常的溫度,他略一皺眉,摸了摸張佳樂的額頭,張佳樂拂開他手,心情煩躁,語氣也有點沖。
“你別管我了,先看看他們兩個吧。”
唐昊和喻文州一直不醒,怎麽搖晃呼喚都無動于衷。喻文州還好,只是呼吸略快,額角滲出些汗跡,唐昊那汗出的,一股一股順臉往下流,昏迷中還死咬着嘴唇,咬出血了也不放,掰都掰不開,架勢活像和自己有生死大仇。
開始衆人只是心驚,随着時間過去,唐昊的呼吸卻逐漸變得短而促,全身冰涼,雙腿也在不停痙攣,旁人都瞧出不對,拼命想叫醒他,拿牙簽紮指尖的狠招都用上了,情況還是急轉直下。
葉修手輕輕按在他的胸口,低頭看着那張汗水浸透的蒼白臉孔。唇線薄而利,因為咬太狠傷口很深,血珠在唇上汪了一層。
唐昊一向是氣場強烈的人,不說什麽話也給人一種帶着銳意的質感,這樣蒼白安靜的他,讓人很不舒服。
“你說你在那裏待了一天?”葉修突然問。
黃少天一愣,想了一想,“不到一天,從下午到第二天中午之前的樣子。我第二天起得比較早,具體幾點不知道,光顧着看那孩子了,後來腦子比較亂……我擦誰出的天才主意,給我塞個耳機音量還調那麽大,怪不得我老幻聽,知不知道,有人連着十幾個小時戴耳機聽音樂,耳朵都聾了!也不怕費電。”
“除了我,還能有誰?”葉修說,“本來你快沒呼吸了,和我那回一樣,我們都不敢動你,可你自己忽然抽搐開了,還亂動亂掙紮,兩個人都壓不住,然後周澤楷孫翔方銳,離得近的都被你影響了,我想不行得叫醒你,想你對這首歌的印象比較深,就死馬當活馬醫了。”
不提還可,一提蛇毒,黃少天的臉色登時難看無比,同樣臉色難看的還有張佳樂。
他幾乎是和黃少天前後腳毒發,若非王傑希見機得快,和孫翔兩個人使盡全力将他按在地上,他八成就滾下去了。沒體驗過不知道,一體驗……張佳樂看王傑希的眼神分外敬佩,要讓他端坐不動,硬生生忍到身邊的人都發覺不了,他自問再修煉十年也沒這個能耐。
黃少天的胸悶和張佳樂又不是一個等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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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麽,兩個人老着臉皮豁出去刷了一回下限,結果證明只是一劑緩藥,不出三天……還是四天?在那邊“度過”的時間算嗎?是不是因為他多出了近一天,他第二次毒發才早于王傑希?
都是男人,也談不上誰占誰便宜,偶然一次,可以眼一閉當沒發生,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他成什麽了?他和葉修成什麽了?
如果單純的只感到困擾或屈辱,甚至惡心,反倒好了。熟悉的熱意一節節高漲,黃少天咬着牙想。
兩個人處在發作期,按說大家應該離他們遠點,但一來地方太窄,二來誰也沒這個心情。情勢都惡劣成這樣了,再壞也壞不到哪去,死到臨頭還講究,想想就很可笑。
“你接着說啊!”葉修催促道。
“說?說完了,還說什麽?我穿越回民國了,我還招兵買馬,拳打英美腳踢日俄一統地球,爽嗎?”黃少天沒好氣,“幻覺罷了!如果幻覺裏的時間也算數,那的确是将近一天,結束時太陽還沒升到頭頂,但那山挺高的,山裏的天氣我也不了解,過沒過午不敢說。”
“你真的認為,那一切全是幻覺?”葉修問道。
黃少天臉色陰沉得要滴下水來,嘴角抽動了幾下,許久才說:“你要理智的回答還是感覺的回答?”
不等葉修接話,他就自顧自說道:“理智的答案,是去他媽的鬼,我的內心世界如此豐富我也驚呆了,原來我不缺想象力,我應該去當個寫小說的;感覺上麽……一開始我不信是真的,但一天過去,那人,那景那聲音,草裏那蟲子,太他媽真實了,我還被咬了兩口。”
他撩起褲腿,葉修用手電照着,見他腿上确實有好幾處紅印,但只是淺淺一抹,皮都沒破。黃少天咦了一聲,似乎挺意外,嘟囔道:“我記得咬挺厲害的,你們見過嗎?拇指肚那麽大,黑的,和蚯蚓差不多,我發現那會它喝得肚子都圓了,腳這裏就一直流血,傷口好這麽快?算了,反正鬧不清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個。”
“山螞蟥嗎?”
“我不知道。”黃少天的聲音無波無瀾,“你們怎麽想我不管,一萬個人都覺得我這是幻覺,說是幻覺,我也反駁不了,但你就算用槍指着我的頭,我自己也不信。……我看見洞口上刻的字了,跟你說的一樣,記憶也出來了,我還唱歌呢,你們進洞前說的什麽,我都可以複述出來。”
葉修沉默。
“而且,我真的不餓了。”黃少天補充了一句。
“你是驚吓過度,又餓過勁了,一時感覺不出來吧?”方銳插言,“同樣的手印,那一個按了能暈過去,還出現記憶回溯,你也暈過去了,遇到的又是記憶裏有的景物和人,雖然不是一個……靠,這說法怎麽這麽怪,雖然不是同一個你,但也是那邊的你的經歷,說不定你只是被動重走了一遍記憶場景,和葉修大同小異。”
“看吧!我就知道你們不信。”黃少天說。
“可能你是記憶和幻覺混在一塊,所以似是而非,就像做夢,會夢到現實,但肯定比現實要離奇。”王傑希說道。
“還是不一樣。”葉修反駁,“少天的經歷是連貫下來并依照邏輯發展的,做夢會是這樣嗎?再說他記得太清了,感覺也太清晰,腿上的印子淺是淺,可也真像是蟲子咬的,我們好久沒見過蟲子了吧?”
黃少天毫無笑意地笑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信了,就算我醒來看到的不是你們,是一群喪屍,我大概也能接受。說起來,你們誰懂行的給我做個精神檢測?喻文州沒醒着,誰還會?我怕我實際上已經瘋了,弄死你們誰就不好了。”
啪地一響,葉修将手電往地上重重一擱。乍明又暗的光線下,他面上怒意一閃而過。
“你們這邊過了多久?”半晌,黃少天又問。
“一小時四十分鐘。”肖時欽說。
黃少天再也沒說一句話。
“煙別抽完,留半根給我。”王傑希開口,卻是對着葉修說話。
葉修不語,他嘴裏幾乎只餘一個煙頭,狠命吸了一口,拿下來遞給了王傑希。王傑希二指夾着煙,姿勢明顯沒葉修熟練,但也不像是全然的生手。第一口吸進去,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後面就自然多了,短短一截煙很快就只剩過濾嘴。
“還有誰要?我這還有幾根。”葉修問道。
沒人回答。
山洞裏沒有鑽木取火的條件,打火機這樣寶貴的消耗品,用于點煙實在是喪心病狂。葉修忍煙瘾忍了好幾天,突然豪邁起來,大家都明白他的用意。
這是一種提醒,也是委婉的關心詢問。
如此極端的環境下,心理壓力過大又得不到發洩,後果也許會很恐怖。相比之下,打火機沒那麽要緊。
盡管心裏明白,衆人相互望望,卻有種提不起勁之感。周澤楷露出猶豫的神色,想開口,沒發出聲音。
黃少天說的那些,他們平時聽到了,除非當成笑話一笑置之,一旦信了,眼珠脫眶而出還是輕的。論詭秘性,這比神奇的群穿事件、看不見的石壁、摸不透的手印也不遑多讓,本應引發新一波的震驚與讨論高潮,而不是這樣死氣沉沉。
好像無所謂信不信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謎題越來越多,反正解不開,怪事一重接一重,反正應付不了,倒不如讓自己麻木。
震撼驚訝也是耗心力的,超出常識範圍太多,且不可理喻的事情接連發生,到最後,一切感官和認知似乎都可以去見鬼,一系列颠覆世界觀的現象讓一切努力、一切思考和推理都變得可笑,大家連刺激點的情緒都榨不出來了,身心又冷又木。只怕現在有個人從青石甬道上跳下去,衆人也要反應一下,然後哦一聲,機械地拿手電去照。
擔憂、恐懼這些正常人的感情,仿佛被繩索牽着步步遠離。心中宛如滾湯潑雪,空下去一大片又一大片,人人臉上都是夢游一樣的淡漠。
“少天。”葉修說,又叫了一遍,“黃少天。”
“啊?”
內心某個角落微微訝異,訝異于自己此刻的鈍感和漠然,但那點訝異似灰燼裏的火苗,閃了閃就熄滅了。黃少天感到右手被塞了個硬硬的東西,他順手握着,葉修攥住他的手腕,緩緩上擡,硬物的末端抵上了葉修的頸。
“你幹什麽?”肖時欽銳聲道。
他雙目大睜,像被抽了一鞭子,整個人都醒了。孫翔緊盯着葉修的頸側,那裏一線血跡正在下延,手電光下,雪亮的水果刀刃反着冰冷的光。
而他握着黃少天的手,還在施力。
視網膜上飄過刺目的血色,黃少天渾身一顫,驚恐地要掙開手,卻被葉修穩穩扣着。他從來不曉得葉修有這麽大力氣,兩只較勁的手紋絲不動,他本能地用左手去扳,也被葉修抓住。
刀柄上的花紋嵌進掌心,刀尖直指人最脆弱的脖頸,這個人是葉修。透過無溫的刀鋒,黃少天依稀錯覺到動脈的搏動。一下,又一下。
他再向前一寸,便可徹底終結這搏動。
交纏的手盡是冷汗,指尖濕粘,仿佛血液順着刀流到了手上。黃少天不受控制地抖起來,他覺得被刀指着的,分明是他自己。
“你抽什麽風?”
他以為他将這句話平穩說了出來,卻只是擠出了幾個奇怪的音節。
“少天。”葉修的聲音偏低,還略有那麽些柔,黃少天只記得他跟蹤被抓包後葉修曾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我是葉修,我在這裏。”
一字一句,他重複着幼稚到有些可笑的話。
“你活着,我也活着,我還想繼續活。”葉修輕輕說,“我聽到你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