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些年大家都忙。褪去了理想的豐澤,生活漸漸顯露出它斑駁的原色。
年輕時他們還能拿愛好當工作,頭腦發熱到攝氏五百度,純粹如斯,連感情都沾了幾分不染塵俗的超脫。喜歡一個人,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拖對方下水還有點心慌氣短,好像暗搓搓地脅迫了什麽。
“可是感情是一個人的事,生活……生活特麽的還是兩個人的事。”黃少天說。
王傑希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黃少天最後一次來B市,誰也沒驚動,只叫上了他和喻文州。兩個人陪他徘徊在空氣指數起碼中度污染的高架橋上,人行道窄窄一條,正好不用并肩,三人背對而立,各懷心事看車河。
往西二百米就是葉修工作的大樓,設計奇葩形象別致,像一片朝天直豎的尖圓樹葉,頂端還有镂空葉脈,據說以前是環保局的産業,競技總局占下來就不走了。葉修的辦公室剛好在葉脈向葉心過渡的那一層,采光良好,晴天時拿個望遠鏡,說不定能窺視到窗外探出的煙頭。
葉某人幹起正職工作波瀾不驚,投資意外的眼光不差,問題是他只管看風向,看好了之後慘淡的人生,淋漓的鮮血,往往打包扔給葉秋來面對,管挖不管埋,一路如鼯鼠過境,恨得葉秋咬牙切齒。不曉得這個時間點,他是不是在開小差偷玩榮耀,葉總裁有沒有打電話來例行抱怨。
黃少天就這麽盯着那扇窗戶看了很久,嘴角一扯,凝固在一個說不出是什麽的表情。
然後低下頭,從衣服裏掏出兩張紅紙,燙金的大紅喜柬,囍字紅得刺眼,分別遞給身前身後兩個人,“下月十六我結婚,禮可以不用到,人能喘氣還是要來的啊,這輩子沒下回了。”
喻文州和王傑希都沒馬上接話,黃少天停了一刻,又伸手摸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喜柬,塞給喻文州:“這個替我交給葉修吧,我下午兩點的飛機。”
那天王傑希自己并沒說什麽,喻文州也沒有,反而是黃少天一如既往話唠,唠唠叨叨到了機場安檢口。無非吐槽一下現在的日子,懷念一下以前的時光,拉拉雜雜,王傑希只記得提起舒可怡接任煙雨隊長時,黃少天沒頭沒腦發了通感想:“想當年心氣高,還看不起一顆功利心打比賽的人,PK都不帶他們玩,後來想想挺幼稚的。同樣做好一件事,付出的心血汗水誰也不比誰少,你不能說你當它是夢想,別人當它是工作,你為了愛,別人為了面包,你就比別人高尚。”
“就像過日子,只要把日子過好了,有沒有那點愛情,最後都差不多,婚姻這玩意神聖不到哪裏去。”他像是要說服眼前兩個人,又像要說服自己,“都差不多。”
不是什麽都能維持純白的姿态燃燒殆盡。
車進地下停車場前王傑希通了兩個電話,按掉了兩個,葉修看着他拿起手機,設置成了暫時屏蔽來電,查看過微信後又關掉4G網絡。近年來他越發圓融沉靜,有幾分修煉成仙的意思,上一秒西裝一脫和人幹架,一轉身立即風度翩翩,與精英形象崩裂前的葉秋有的一拼。
其實他少年時就這樣,一出道就被稱贊大将之風,每逢大事有靜氣。新聞發布會上不卑不亢,場面話熟極而流,明明人還挂在生長期尾巴上,瘦得過分,長胳膊長腿站都能站出一股伶仃,偏偏眼神自信明澈,堂堂皇皇,天生自帶隊長的人設模板。
如此直指人心,諷刺般的辛辣尖銳,這幾年一般人還真難得從他口中聽到。葉修不知自己該不該受寵若驚。
他望望駕駛座下王傑希刀子一樣挺削筆直的兩條長腿,覺得整個人有點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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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時葉修自己也接了個電話,喻文州打來的,估計是怕王傑希在開車就打給了葉修。手機這種東西,葉修一向嫌麻煩,以前當職業游戲選手,長年不上鏡不參與商業活動,不用手機影響還不大,現在卻不行,他也只能念幾句這世界變化快。
王傑希看他倚着車門抽煙,說着話分明一怔,眉梢眼角透出點意料外的愉悅。葉修挂上電話沖王傑希說:“你猜這次還有誰要來?”
“張新傑?”
“服了你,腦洞大過天,他X市蹲着呢怎麽就飛來了。”葉修宣布敗退,“你的老對手。”
“藍雨的?”
“擴展一下範圍,再猜?”
“猜不出。”王傑希不跟他玩,“擴展範圍人就太多了,你以為是你跟韓文清,宿命的對手?”
“別胡說,媒體鼓吹的你也信?”葉修嚴肅地澄清,“首先我們不存在宿命,其次老韓哪還是我的對手,他兒子都會打榮耀了。”
吊胃口這種幼稚手段,王傑希當然不放在心上,坐下來就和喻文州閑聊。但真等到人來了,盡管做好了故人重逢的心理準備,三個人還是吃了一驚。
“卧槽,你去非洲了?”葉修嘴裏的煙掉下來,眼疾手快地在半空中夾住。
如果三位前隊長沒有同時眼花,那眼前站着的,還真是他們都熟到不能再熟的老對手,兩個有奪冠之仇,另一個對立沒那麽尖銳,但比賽中遇到也從來不會客氣。由于某個心照不宣的理由,喻文州和王傑希看見他心情總有點微妙。
大眼瞪小眼,還是喻文州第一個笑了出來。
“你們倆這是犀利哥啊!小蔡,還有……張佳樂前輩。”
冬天唯賴床與火鍋不可辜負,熱騰騰一鍋清湯,滾開了,各種肉菜醬料端上來,香味伴着饞蟲直往鼻子裏鑽。風塵仆仆趕來的兩個人悶頭猛吃,張佳樂左右開弓,一個人幹掉了兩盤子肥牛,兩盤子羊肉,還雙手齊上,茼蒿豆腐整盤子往裏涮。三個人看得目瞪口呆,給他挾了幾筷子菜,還沒來得及搭話,就聽張佳樂慘叫一聲。
“咬着舌頭了。”他張着嘴吸氣,“我靠總算吃上口熱的,這次回來一定要歇幾天,再鑽山裏和熊瞎子做伴,我就不會講人話了。”
“說的好像你會講過一樣。”葉修插刀。
張佳樂眼刀殺他,他的面容與近十年前相比變化不大,只是黑瘦了整整一圈,眼窩都陷了下去,額頭和鼻梁上滿是曬傷,一雙眼睛黑得幽亮,灼灼含光,少年般的鋒芒意氣。葉修抽了張紙巾給他,又扔給他一個刮胡刀,張佳樂戀戀不舍地瞄了火鍋一眼,神色萬分糾結,終于先起身去了洗手間。
等他收拾得人模人樣回來,王傑希已經和那位叫小蔡的年輕人聊了一陣,挺感興趣地問:“你們進山了?碰見野人沒有?”
“碰見個屁,”張佳樂悻悻道,“進長白山還能鑽林子打飛龍,就算大雪封山,外圍偷摸着弄幾只狍子還是不難的,進神農架純練腿了,別說野人,野雞都沒抓到一只。”
“算啦,全球神秘現象那麽多,一百個裏有一個靠譜就不錯,權當撞大運,撞着一個是一個。”他自我解嘲。
“你撞着幾個了?”葉修問。
“有那麽……”張佳樂想了想,“四五六七個吧。”
“你怎麽還沒死?”
“你大爺!”張佳樂忙着埋頭苦吃,火力欠猛,幹脆一通亂射,“十二個人的使命我一個人扛,你還有閑心垃圾話,還家學淵源呢,用小蔡他爺爺的話說,到你這一代,怎麽天賦點全點歪了?”
“屁的使命,你就是不甘心而已。”葉修一針見血,“早在我家老頭和老老頭那年代就歪了吧,也不差我這一代。……卧槽王大眼你偷聽就偷聽,別離這麽近,有點恐怖啊。”
王傑希無奈地退後一點,他的大小眼湊近看的确容易吓人一跳,但這家夥都看了多少年,恐怖這話也虧他說得出口。
何況他豈止是湊近看過,他還湊近了親過……眼皮上微微發熱,王傑希趕緊打住越跑越偏的思路。這動不動就憶苦思甜也不是好事,他可才三十出頭,不想這麽早遭遇中年危機。
再看桌上還在隔空鬥嘴的兩人,葉修正偷偷舀了一整勺辣椒油,爆手速倒進醋罐裏,再好心把醋罐推給張佳樂。這兩個是青春期危機還沒過吧。
張佳樂退役後離奇失蹤,其去向一度成謎,直到有驢友爆照在珠峰大本營南邊海拔紀念碑偶遇大神,掉了一地眼珠子的衆人才不得不承認,自古百花出奇葩,這位前前隊長大概鍵盤鼠标一甩,就打起背包過起了世界漫游的日子。
粉絲媒體不提,就連首屆國家隊的十二個人,一同有過那段三觀崩滅的經歷,也在一段時間後才逐漸猜出點張佳樂的用心。他似乎是追着傳奇靈異事件走的,巴巴多斯島蔡斯墓穴,湄公河岸那加火球,剛果恐龍,烏拉爾山脈死亡之山……葉修為此專門去找過他,盡管通過親身遭遇,他們了解到世界上還存在一些難以解釋的神秘力量,一些深不可測的秘術傳承,但他們畢竟只是與那些擦肩而過,不算真正的圈內人。張佳樂貿貿然跑去,撲空了還好,觸到哪家哪派的忌諱就麻煩了。
後來蔡家老爺子發話,蔡氏父子出山,陪張佳樂東奔西走,葉修才算稍微放心。無極一脈擅長堪輿望氣,不以術法見長,但現代社會傳承衰微,高人也不是随處可見。就是蔡老爺子一見他就要念叨,把葉家三代從頭批評到腳,“好好一門隐學心傳,後繼無人”雲雲,葉修也只能賠笑聽着。
偶爾想起來,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現實中居然真能找到在記憶世界中曾認識的人,而且性格脾氣,早年經歷,都與他們接觸的毫無二致。若非如此,恐怕他們也想不到一個在軍馬場看大院的蔡姓老頭,會是以玄空地理行世、名震大江南北的無極門祖師蔣大鴻的當代傳人。這身份在明眼人處自然了得,在世人眼中也就什麽都不是。
蔡老爺子聽到删節版的國家隊歷險記,看了保留下來的金蛇标本後,大起興致,特意趕到鹿泉無名山上的山洞內部查探,收集了點幹燥的菌覃标本,還想抓條活蛇,可惜一無所獲。老爺子恨鐵不成鋼地慨嘆,這麽一處保留了古時洞天結界的宗門傳承地,硬是給現代的切割機和炸藥毀了。
據老爺子說,這些南疆的秘術法門大都邪僻古怪,修習起來隐患也多,南方的師門久不現世,或也與他們修行的弊端有關。可能是幻術長年通過雙眼施展,可能是接受的精神方面訓練太過嚴酷,他們一門的傳人,都有個動辄雙目劇痛、間歇失明的毛病,功力越深,發作起來越是劇烈,以致不得不以毒攻毒,豢養異種奇蛇,再配合獨門藥物,利用蛇毒刺激麻痹神經。這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不少經常使用幻術的人,四十歲上就幾近失明。
然而有代價必有回報,傳說中這一門的佼佼者,不僅能幻化萬千光怪陸離,還能通過特殊媒介,把自己的記憶纖毫畢現地保留,封存,留待有緣人打開。這種術法常用于師徒傳承間,師父若遭遇不測,徒弟開啓師父的記憶世界,也能從師父行走江湖的所見所歷中汲取知識和人生經驗,一如師父在世時。
“你們所進入的前後三個世界,應該都是別人封存下的記憶,看樣子還是将一門心法修煉到頂級後的大術法家所留,能根據進入者的行為,自行推演衍變,如一方中千世界,進入者甚至還能通過自己強烈的精神力量影響世界本身。”老爺子很認真地說,“這也是那個吵死人的小子會在毒發時,莫名其妙召喚出冰雨,後面姓張的小子能搞出那種驚天動地場面的由來吧。”
說着,老人突然頑童般笑了笑:“吓着了沒?一群毛沒長齊,看也只看走近科學的網瘾青年,發現自己有了游戲中的特異功能,是不是不想逃生,改想征服世界去了?”
“您挺與時俱進的啊,穿越小說看了幾本?”葉修給他拍背,“不過還要再與時俱進點,那不叫網瘾,那叫鍵盤指法微運動愛好者。”
“別欺負我不知道,奧委會都考慮新增電子競技項目了,那又怎麽着?我這裏就是不認。”老人吹胡子瞪眼。
“您是怕小蔡和我們處久了,又該嚷着要辍學當職業玩家了吧。”葉修說,“這個您放心……他那手速,基本沒戲。”
“……”
眼看蔡老爺子終于沒話說了,他露出了苦笑,“那時候哪有心思想征服世界,我就想把每個人都帶出去,全須全尾都不敢想。”
跨越近十年的光陰,在尚未被封住的山洞,在不知存在與否的異空間裏,遠為年輕的葉修頓住了腳步。
葉修一拉南方,小姑娘跑太急,一停反撞到了他身上。他一手拉着南方,一手舉起黯淡的手電筒,飛速走回隊尾蹲下,探了下周澤楷的呼吸。
他全身痙攣着蜷成一團,十指扣成爪狀,神志不清中也拼力自控,不去抓撓手腕上的蛇咬傷。然而疼痛間的本能很難抗拒,葉修牢牢壓住他的雙手,将早上才借來的上衣袖子撕成了布條,小心裹在他指掌間。
肖時欽忽然重重抖了一下,左手抓住右手上臂,踉跄後退,退到了離他們最遠的位置。
他退得倉促,一路撞到好幾個人,這會誰身上都不好受,警惕性強的也盯着南方,生怕她有所異動,竟然沒人注意到他。肖時欽背脊緊貼石壁,下意識磨蹭着,試圖分散一點肌膚下游竄的熱。
不是毒發,應該不是毒發,否則自己也不可能在這裏好好站着。但這種熱,這種熱……與正常的連帶影響絕對不一樣,肖時欽可以感到肩上的咬痕突突跳着,活了一般,刺痛由細微逐漸到不可忽視。肩後一只手扶過來,肖時欽驚得一激靈,喻文州壓低了的聲音響起:“我給你拿止痛藥?”
常規的消炎藥退燒藥每個人都随身備了點,以防萬一,止痛藥原本也有,但幾番折騰,衣服都換過幾遍,只有個別人身上還藥品齊全。肖時欽往側面退着躲他的手,穩住聲音道:“不是發作……先不要驚動別人。”
“你可別打隐瞞的主意,我試過,那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喻文州冷靜地說,“是不是毒發的前兆?他們都沒你這麽大的反應。”
“……”
沒有聽到回答,喻文州揚起手電往上照,肖時欽不跟他對視,臉上卻露出了一絲懇求。
喻文州嘆一口氣,朝葉修的方向看了看,在他肩膀上按下去,“不要想那麽多,我給你半天的時間,半天你還是這個樣子,我就告訴葉修了。”
肖時欽不語,死死抓着肩頭咬痕處,手指絞緊,淩亂滾燙的呼吸全埋在衣領內。
流水的聲音。水滴在石頭上的聲音。呼吸的聲音。
溫熱的水溶溶包裹着身體,浮力讓四肢變得輕盈,暖軟,連日以來的酸痛不翼而飛,水流穿過指縫,浸過脖頸,熟悉又惬意的酥癢。一種背靠着堅實山壁的安心感讓人只想就這麽睡過去,手腕一痛,飄移的神智瞬間被拉回,周澤楷咳嗽起來,葉修趕緊托高他的頭,免得被水嗆到。
“前輩?”
陌生環境引起的戒備消散,周澤楷掙紮着要在水中站起,錯估了水的深度,劃了兩下水才攀上手邊的岩石。葉修就坐在石岸邊,雙腿浸在水裏,方才周澤楷的頭就枕着他的膝蓋,他用手捶了幾下被壓酸的部位。
這裏的空間仍然不大,水面約有四分之一個游泳池面積,一串串細小的氣泡不停從水底升上來,似乎是個天然溫泉池。最令人驚異的是,整個池子四周都被氤氲白霧包圍着,明顯是較為開闊的地帶才有的景象,重霧籠罩,十幾步之外便模糊不清,周澤楷用疑惑的目光望向葉修。
“手還疼不疼?”葉修不答反問。
周澤楷活動手腕感受了一下,“……還好。”
“我看看。”
兩只手腕上都有咬傷,要看就得把雙手都遞過去,周澤楷臉微微一紅。葉修握着他的手腕細看,傷口邊緣被泡得發白,中心是躍動的鮮紅,賣相實在略慘,他心裏懊惱了一下子:應該不讓他的手沾水的。
這種蛇咬傷非常詭異,沒有血流不止但也不會凝結收口,離其他人被咬傷已經過了好幾天,葉修下意識就給忽略了。周澤楷見他皺着眉的樣子,笑了笑:“沒事……不會痛。”
他的額發有些長了,水珠順着發梢往下滴,稍高的水溫蒸得全身發紅,薄暈從白皙肌膚下透上來。葉修很照顧後輩心情地給兩個人留了底褲,但周澤楷似乎還是很不好意思,半垂着頭,耳廓紅得發紫,視線只在水面上游走。
“泥馬。”葉修突然罵了一聲,“你這樣我特別有負罪感知道嗎?”
周澤楷不解地眨了眨眼。
葉修自然不會告訴他,他昏迷的這段時間對兩個人是何等嚴峻的考驗——周澤楷迷糊着,實際考驗的還是葉修,不知是被兩條蛇咬過毒性分外重,還是熱水一蒸加劇了情欲,周澤楷昏得一點不踏實,夢呓般低低喘息,間或有一聲極小的呻吟漏出喉嚨,他無意識在葉修懷裏扭動,貼着他磨蹭,底下硬挺得像根棍子。葉修用手幫他纾解了兩回,自己解決了一回,險些禁不住誘惑提前犯下錯誤。
犯罪,太特麽犯罪了。
任誰看到這張無辜的臉心裏都發虛,周澤楷确實長得好看,但也不至于中性化,清清爽爽一個大男孩。粉絲圈裏傳言他男女通吃,某方面來說并不算荒唐無稽——有人的美是帶正壓的,氣場一放多少有點懾人,一撮人為之瘋狂,另一撮人就未必喜歡。周澤楷不是這一類,最瘋狂的敵隊粉絲對他也提不起幾分敵意。
這事只能爛在肚子裏,葉修相信自己只要敢說,周澤楷就敢一頭紮進水底,不到憋暈絕不上來。迎着後輩困惑的眼神,他簡單把地圖切換的經過講了講。
這段遭遇可以說是離奇見聞中最離奇的部分之一,除了當事人自己,以及很久之後認識的蔡老爺子等奇門中人,別人聽過後紛紛表示不信。就連李軒後來都表達過懷疑:“你說周澤楷正好毒發了,救人要緊,那小姑娘就帶你們進去了她的師門重地?怎麽這麽像電影呢,那什麽納尼亞傳奇,四個小孩從衣櫥進入了異世界……你說點靠譜的行嗎?”
“絕對靠譜。”葉修在他碎掉的世界觀上又踩了一腳,“少天特意拿了面鏡子照過,你記得最早我碰過的那個手印,它是印在一塊白色石頭上,白石頭又位于岩壁上一個向內凹的淺洞裏,沒錯吧?”
“沒錯呀!那又怎樣?”
“按照常理,如果我們背對着那個淺洞,下蹲一點保持适當高度,舉起一面鏡子,只要有光,鏡子裏映出的就該是白石頭和石頭上的手印,這也沒錯吧?”
“……你欺負我不懂初中物理?”李軒抽着嘴角。
“懂就好,關鍵是,我們真的拿鏡子去照時,鏡子裏什麽都沒有,連那一面石壁都是虛的。”葉修說,“相信嗎?你眼睛看到的東西,在鏡子裏卻看不到……那一刻我才真的相信,少天所說的,他一路跟蹤那女孩到手印跟前,人家在手印上按了一下就神奇消失,他卻怎麽碰怎麽摸也進不去,那大概不是他的幻覺,是這個手印的确有古怪。用我們理解的話說,它是一道門戶,不得其法就永遠別想進去。”
李軒沉默了許久。
“那你呢?”最後他說,“你碰到手印陷入瀕死狀态又是怎麽回事?黃少在記憶世界裏也有碰,他為什麽就沒事?”
“我們假設一下,”葉修慢慢地說,“這真的是一個記憶世界,根據真實記憶架構的世界,先不管是誰的記憶,它的時間點必然是很多年之前,因為山上的路徑還很荒蕪,這個不存在于21世紀的村子也還在。那我們進入的年代,這個手印可能就是一個單純的門戶,用來開啓一處秘密空間,少天打不開,也不會受到傷害。後來發生了某些變故,有人改動了門戶,也許是想對付什麽敵人,也許是要懲罰擅闖者,手印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先不說都是猜測,知道這些,對我們的處境又有什麽幫助?”
“有啊,”葉修看了他一眼,“即使被改動,這個手印仍然是一個門戶,門戶背後的秘密空間,說不定一直存在,只是沒有人再打開過,連外面的溶洞都成了游覽景點。而秘密空間裏,也許就藏着我們想知道的事情……這麽多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上山隊伍裏那個神秘出現的女孩子,為什麽要誘導我們進入溶洞,再去按那個手印?”
李軒聽得頭皮發麻。
“說得輕松,那小姑娘南方又不存在于我們這個現實,要怎麽進去?照你說的,要是不得其門而入,把石頭砸了也沒用。”
葉修破例摸了根煙在手上,打火機咔噠一響,在一閃而逝的火花下,李軒看到他嘴角泛出點笑意。
“誰說不得其門而入的?”
南方帶着圓渦的白生生手指,在石面上的手印劃出奇異的軌跡,線條繁複又靈動,快得眼花缭亂。葉修很有風度地背過身,不經意擋住了她的視線,他身側的大片陰影裏,幾個手機的攝像頭反射出一星紅光。
王傑希手心一癢,感覺葉修在上面寫了三個字:記下來。接着又是四個字:動作順序。
他不着痕跡地點頭。這個世界處處透着詭異,手機裏的錄像能不能帶回現實還在兩可之間,他決定拼着耗光剩下的電量,也要把她的一串動作硬記在心,沒準以後就有用。
幽黑昏暗中若有光線,光沿着南方指尖劃出的軌跡發散,逐漸擴大形成一個淡淡的光圈。那光圈仿佛只是虛影,又或者是視錯覺,因為它連四周的空間都照不亮,還要借手電的光。光圈之內,隐隐出現了一條與水洞口附近路況極像的青石甬道,寬窄,質地,崎岖跌宕,甚至甬道一側臨着的石壁,無一不相似,就像是青石甬道的一個投影。
青石板上水跡未幹,南方抿抿嘴,領着他們走上了這條未曾涉足的路。
“我們現在在哪裏?”周澤楷問。
視野裏白霧接天,上下左右,南北四方,全是一團又一團奶白色的濃霧,葉修稍坐遠些,周澤楷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他伸出手摸索,一下沒摸到,指尖墜墜地一空。
“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葉修說,撈起他的手随意按着,“等完事了你可以四處逛逛。”
他們經年累月的習慣,按摩都像做手操,周澤楷在這熟悉到骨子裏的動作下放松了身心。葉修的話像水流流過耳朵,字句的含義一層層漫上來,手腕上的咬痕猛跳,周澤楷像被蟄到似的抽回手,在水中退了一步。
他直愣愣盯着葉修,忽然一個猛子紮下水去。
“喂!”
葉修一頭黑線,誰能猜準周澤楷的心思啊?這絕對是聯盟史上十大謎題之一,就是和他朝夕相處的隊友,恐怕也只是在具體行動上默契十足。這個沉默寡言的後輩,日常生活中經常在想些什麽,他那模棱兩可的發言有什麽深意,無數記者粉絲挾着好奇而來,又紛紛碰壁而去。
腦海裏多了許多兩個人獨有的回憶,葉修知道周澤楷的心思其實不難懂,相反意外的簡單純粹。正因簡單純粹,有時候才更不知如何去面對。
泉池波瀾不興,連個水花都欠奉。這潛了得有兩分鐘吧?難道要他下水撈人?
水面嘩啦一響,葉修感到小腿被人一扯,身不由己滑下池沿,周澤楷如一尾閃着麟光的魚躍出水,撞得他失去平衡。葉修立即反擊,手腳在水裏施展不開,再敏捷的反應也會被水流拖慢拖沉,遲緩得像一場舞蹈。周澤楷拖着他向水底深處沉去,四肢交纏,鎖死,下巴尖頂着他的肋窩。
溫暖的水嗆進肺裏,一剎那本能的緊張,葉修定了定神,凝望上方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水面,霧氣遮住光,在水中投下深幽的影子。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扭曲世界,周澤楷懸浮其間,睫毛随水波動蕩,他沒有閉上眼睛,目光明亮而靜谧。
極致的安靜,讓心底一切微小的聲音都喧嚣起來。周澤楷的表情不複平時的羞澀,嘴角微翹,小小的狡黠與得意。
葉修湊過去,用力咬上了他的嘴唇。
水下的親吻有種混溶一體的親密,氣息交渡,賴以維生的空氣在唇齒間流轉,穴竅耳膜的壓力令每一下撫觸都格外鮮明。腎上腺素飙升,窒息引來滅頂般的快感,生死一線的恐懼反而成了無上極樂。
黑發漂浮在水底,如同閃着熒光的海藻,兩個人誰也沒有動,糾纏着緩慢下沉,直到水流把他們托了起來。一口長氣将盡,最後的抵死厮磨,葉修狠狠咬了他下唇一口,雙腿一蹬,飛快上浮。
周澤楷緊跟着浮上來,眼角全是水光,長睫眉梢不住滴水。他唇角一線血跡,自己拿手背擦了擦,面上還殘留着一種放空的迷茫,殊不知這種神情在當下成了怎樣要命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