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寂靜維持了片刻,肖時欽的神情似乎柔化下來,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奈。

“葉修,”他說,“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在這裏團結互助是必須的,但每個人終歸只需要為自己的生命負責。沒有一個人理應擔負起所有人的生命,也沒有權利……”

為別人做下決定。

後半句被咽了下去,肖時欽悲哀地發現,即使到了這一步,占據情緒榜首的仍是對葉修的擔心。這擔心随着時間的流逝越積越重,成了條件反射,讓他不忍心将指責的話說出口。

這算什麽?聖母病還是斯德哥爾摩症?肖時欽自嘲地想。

“你搞錯了,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葉修說,“而是我本來就有這麽重要。”

“……”

“真的,不騙你,我就是這麽重要。”葉修說,“想想看,假如我死了——”

肖時欽呼吸停了一拍。

“就這麽一說,你別緊張,”葉修趕緊說,“你看,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不光是我,每個人都比你想的重要,這不是講究民主的時候——”

他的話頓住了,一個人影匆匆穿過霧氣而來,王傑希高瘦的身形很快出現。他甚至看都沒看肖時欽,對葉修說:“去‘拱辰樓’那裏,孫翔出事了。”

那座風格疑似明代的建築,從外邊看不見牌匾,探不出名字來歷,張佳樂說它像拱辰樓,大家也就用拱辰樓來代稱了。此刻老屋大門緊閉,衆人都聚在門前,連行動不便的張新傑也被方銳扶着。黃少天焦急地扒着門縫,沖裏面喊:“別沖動!你小孩子家不知輕重,這不是好玩的,搞不好真要出人命。我們沒有惡意,你放開他,問什麽我們答什麽行不行?”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門裏傳來葉疊的聲音。

還沒到變聲期的童聲清脆,冷靜得不像個孩子,黃少天一時詞窮,只好喊道:“他不相信我,你總相信我了吧?你見過我,知道我不是壞人,中毒也不是假的,咱們好好說話不行嗎?”看樣子南方也在裏面。

“張佳樂呢?”葉修擠到最前邊,黃少天給他讓出了位置,朽壞的門扇中間有一條大縫,胳膊塞進去綽綽有餘。

下一秒他就不需要回答了,門內分明是個四人對峙的場面,孫翔背抵着院子的一個死角,一動不敢動,那個據說是葉家先祖、今年不過十一歲的男孩手持竹筒,另一手捏着竹筒的塞子,對準了孫翔。南方坐在稍遠處的一個太平缸邊沿,缸內有枯萎的蓮莖伸了出來,她雙腳輕踢着蓮葉,像一只乳鴿歇在屋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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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身前,張佳樂擺着一個奇怪的姿勢,一腳前一腳後,好像正常走着路卻被施了定身法。聽到葉修的聲音他扭了下頭,身子仍不敢動。

“是她放出蛇的那個竹筒?”葉修輕聲問,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臉色沉了下來。

“我的錯。”張佳樂說。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也輕視了這兩個孩子,張佳樂苦笑着想。從水池回來在竹林邊偶遇葉疊,他想到這小孩是葉修的直系先祖,心中感覺說不出的奇妙,和他搭了兩句話。男孩一開始很警惕,沒多久就笑嘻嘻地和他聊起來,張佳樂心血來潮,想說不定能從這孩子身上探出點消息,就跟着他進了屋子,還鬼使神差叫上了孫翔。

變起倉促,被兩個孩子拿裝蛇的竹筒逼住時,他們幾乎懵了。兩人都見過那金色的小蛇閃電般彈出,速度之快肉眼都看不清,這一拔塞子,只怕根本躲閃不及。

雖說這毒貌似不致命,可疊加起來會産生什麽效果細思恐極,萬一咬中要害,他們就可以親身驗證一下幻境中的死亡會不會反映在現實。

被騙進死角的孫翔氣得青筋畢露,張佳樂九分驚詫外,倒是還有一分詭異的不出意料,這感覺在看到葉疊掃來一眼,露出一個帶點嘲諷的笑容後愈發強烈了。

那張臉稚氣褪盡,有一股子難言的散漫不羁,眉一蹙眼一凝又犀利如刀。他就那麽似笑非笑地仰頭看孫翔,手穩穩按着塞子,眼睛緊盯着他的每一個異動。

“從實招來吧,你們到底是來幹嘛的?”

尋親的說法肯定站不住腳,他們向南方臨時編的理由是到古村落考察民族風俗,看來也露出了破綻。葉修望望孫翔,目光反停留在張佳樂身上:“還能不能行了?”

“還好。”張佳樂額上冒出細汗,用力閉上眼再睜開,“這玩意叫幻術還是……太厲害了,我現在覺得像被塞進一個萬花筒裏,還跟滾筒洗衣機一樣轉啊轉的……打個商量,能不能換種體驗?”

他是對南方說話,臉卻完全朝着另一個方向,顯然看不見任何事物。南方撇撇嘴,沒吭一聲,不知是怕被認出方位還是術法被打斷。

“閉眼不管用?”

“管用一點,但也就一點點。”張佳樂說,“你要幹什麽趕緊的,我快要吐了。”

“我們能談談嗎?”葉修在門縫裏沖着葉疊說,“咱倆談,我來代替他,保證不逃跑,你想用蛇指着我或帶上她也行。”他指指南方。

葉疊仍盯着孫翔,餘光忍不住瞄了眼葉修。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總給他一種異樣感,仿佛他們并非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冥冥間自有神秘的感應關聯。

孫翔沒有表情的臉扭曲了一下,閃過一絲青白色。葉修還不及出聲阻止,孫翔一步跨出,死死抓牢了葉疊的雙肩,竹筒裏金蛇激射而出,咬住了他手臂。他倒吸一口冷氣,手卻沒松開,利用體格優勢将男孩壓倒在地。

南方猛然回頭,眼中寒光一閃,與她短暫目光相接的葉修都感到一股無形的沖擊,像有根利刺在腦中快準狠地攪了一下。孫翔慘叫一聲,捧着頭跪了下去。

張佳樂目瞪口呆,甫一脫離天旋地轉的幻境,他人還有點蒙,反射性脫下上衣,一把罩在女孩頭上,牢牢按着不讓她掙脫。葉疊翻身爬起,一腳踹在他小腿迎面骨上,張佳樂疼得龇牙咧嘴,從背後抓着南方和他兜圈子。

事情發生的太快,門外衆人措手不及,急性子的上腳就踹門,可門雖老舊不堪,單靠腳踹卻也踹不開。葉修果斷往下一蹲,黃少天踩着他的背哧溜上了牆,快手快腳翻過院牆,周澤楷緊跟在他後面,兩人先後跳下地沖了過去。

張佳樂跟兩小孩撕成一團,他不敢放開南方,又不敢真傷到她,十歲出頭的孩子可不那麽好對付,身上連挨了幾下拳腳。葉疊專會使孩子間的陰招,張佳樂給他打得起了火氣,只想放翻這死小孩狠揍一頓。

孫翔半天才強撐着爬了起來,黃少天從他身邊沖過,卡着葉疊的腋下把人拎起。南方奮力掙紮下露出一只眼睛,黃少天猛偏過頭,不料南方的目标卻不是他,張佳樂眼前一花,如同失重直墜的眩暈席卷而上,立足不穩,帶着南方一起摔倒。

葉疊趁機發力掙開黃少天,一只腳去挑南方頭上蒙着的衣服,周澤楷嘴唇緊抿,幹淨利落在他後頸上一切,接住了男孩倒下的身體。

四個大人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制住兩個孩子,張佳樂連中兩次幻術,頭痛欲裂,扶着牆想吐什麽又吐不出,孫翔臂上新添的蛇咬傷也看得衆人大皺眉頭。南方叫了幾聲葉疊的名字,不聞應答,她雙眼被蒙住無法視物,漸漸驚惶起來,在周澤楷臂彎中不斷踢打。

黃少天正滔滔不絕地數落孫翔,聞聲回頭道:“那小子沒事,你別怕,等你冷靜點我跟你說——”

“我不聽!”南方尖叫一聲,“讓他說話!他死了嗎?你們殺了他!”

“我們沒有!”黃少天說,周澤楷都快要抱不住南方了,她拼了命一樣在踢騰。張佳樂搖搖晃晃走過來,他連話都不想說,指指南方又指了指地上的葉疊,意思是讓她摸一下。

“你們殺了他!”

尖銳的女聲回蕩在山間,耳膜如針攢刺,由一聲到疊音,四面八方起了浩大的回聲。黃少天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像逼真的夢中世界,終于露出了難以自洽的邏輯黑洞。

“你們殺了他!”

這是現實世界中絕無可能的巨大聲音,盤旋轟鳴,音波如炸彈般咆哮着犁過地面,所有人都被震倒在地。水池、白霧、竹林、幻境,乃至外界的鳥鳴、風吹、葉動、山巒,一切的一切都已消失,世界中心只剩一個小女孩的哭喊,如同毀滅的號角。

大地微微一震。

起初只是一下輕微的震動,像黃鹂輕輕搖了一下樹枝,山巅的積雪大塊崩落,黃少天竟然看到那些雪片閃着藍光飛舞在空中,如倒轉的銀色河流,一切都是靜止無聲的,山岩靜悄悄地開裂,億萬年時光打磨潤澤的圓石閃耀着美麗的青藍色,被從天而降的閃電劈成兩半,從深黑的岩縫中墜下。大地像爐中的炭塊一樣發出明亮的光彩,岩漿的河流蜿蜒縱橫,宛如肌膚上的條條傷痕,織成一張豔麗的火網延展到天邊。

天幕在塌陷,崩落,像被火舌舔到的宣紙一角,皺縮着化作黑色的灰屑。山腳的村落升起無數個火柱,晾衣杆上搭着的萬國旗般的花衣服在燃燒,井邊的轱辘在燃燒,村頭的大黃狗剛把逮到的田鼠在院子裏擺成一串,它也在燃燒。厚厚的灰塵遮天蔽日蓋下來,村子背後的青山就如神話裏擎天的不周山,轟隆一聲傾倒在飛揚的塵埃裏。

原來這個幻境世界,依然只是圍繞着一個人成形的世界啊,黃少天想。一念則生,一念則滅。

而他再一次目睹了世界的崩毀。

那種如有硬物卡在骨縫裏、蠢蠢欲動要鑽出的感覺再度洶湧而來,這次他放開了情緒的閘門,放任心緒在這毀滅的一刻劇烈震蕩。鋪天滅地的恐懼中,他閉目置自身于黑暗,全心呼喚起那無比熟悉的、能給自己帶來無上安全與喜悅的、五感全封也能描畫出的——

一柄光劍緩緩旋轉着,劍身仿佛一滴拉長的雨滴,自劍柄滴淌而下,散發着幽藍的光芒和森森寒氣。它自虛空中浮現,落入黃少天逐漸虛化透明的手中。

冰雨。

大地裂開,正巧将十一個人分隔成兩半,黑幽幽的縫隙吹着冰冷的風,以可怕的速度擴大。山崖烏壓壓一片撲下來,最先潑下的是數以萬噸計的積雪,升騰起的雪塵形成大塊濃雲,光線流動如幻。葉修注視着這壯麗的幻境湮滅的一幕,胸口忽被人狠狠一撞,撲倒在地,恰好躲過一塊滾落的岩石。

世界末日的一刻,人們彼此的救助還有沒有意義?

他們沒有機會驗證幻境中的死亡是否會影響現實,沒有機會确認死亡是不是擺脫幻境的另一種方式,他們馬上就要有機會。沒有選擇,無謂退路,事情至此反倒坦然,不如安心等待。

葉修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張新傑,他背對着他,看不見表情,然而雙臂張開,舉起,決絕的守護的姿态。

世界重又被白光籠罩。

那是千億朵神聖之火同時炸開,那是天使之翼散射出威光。

即将崩解的世界成了懸停在半空的冰晶,白光漫卷,細雪怒放,巨大的十字架如白鳥展開遮天蔽日的羽翼。山間山麓,漫山遍野,一剎那猶如綻放出了無數的白色花朵。

光本應是冰冷的,這純白的光芒卻似乎帶着光明溫暖的特質,安靜地普照大地。沐浴在光中,如手挽着潔白的牧師長袍,情不自禁産生一種神聖的錯覺。

在冰冷的石地上醒來時,不少人眼裏還殘留着恍惚,實在是記憶中最後的場景太過震撼。

那是人做出來的嗎?還是幻覺?不可能吧,一個人怎麽能做到那種事呢?

四肢百骸仿佛留有白光照下的暖意,雖然一動不動躺了幾個小時,卻不覺得僵冷。最先醒過來的幾個人茫然對望,好一會才消化掉驚濤駭浪的心情,再次回到這片黑暗,大家都有些不适應了。

“李軒?”葉修的聲音響起,他摸到身邊喻文州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僅剩10%電量的警告,微弱的冷光照亮了幾張怔忪的臉。由于石壁邊的青石板路寬度有限,他們又是按下同一個手印闖進的幻境,相互間挨得太近,基本是疊羅漢一樣堆在了一起。先醒的趕緊把後醒的人往石壁這邊拖,免得誰迷糊中一個翻身滾下去。

“李軒?”

“我在。”

葉修松了口氣,手機往他臉上一照,除了嘴唇蒼白神色僵硬外尚無異狀。李軒盯着他,張開嘴像想說什麽,又像完全忘了怎麽說話,連打了幾個冷戰。葉修伸手握住他手,只覺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四下裏窸窸窣窣聲不絕,大家清醒後就主動往開闊地帶走,還沒回神的人也機械地跟上。喻文州輕輕晃了晃張新傑,又用了些力氣晃了晃,葉修飛快蹲下,試了下他的鼻息和心跳。

一切正常。

可是他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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