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從光線明亮的開闊地帶陡然回到黑暗,密閉的窒息感格外難熬,其實山洞通風不錯,窒息感更多是心理上的。孫翔看葉修低頭傾身,就保持着那一個姿勢,靜得太久了點。長久的凝視後,葉修輕輕伸手,碰了碰張新傑的臉。

然後他站起來,不發一言拉起了孫翔的袖子,幻境裏蛇咬中的地方并沒有流血,卻凸起一個鮮紅的腫痕,淤血在皮膚上成形。葉修按了按,問他:“疼嗎?”

“不疼。”孫翔搖頭,又遲疑了,“有一點。”

葉修點點頭,對其他人說:“過來開會吧。”

孫翔忽然感到一股絞扭着翻湧上的刺痛,說不清為什麽,似乎也不純是為了葉修。一些在多幻想的少年期也鮮少有過的思緒包圍了他,他極少想那些,少年的浪漫在他身上體現為熱血與狂妄,一門心思向前沖,容不下晶瑩脆弱的感傷。可是它們這一刻都浮上來,氣泡一樣微顫着,其中有沉澱下的孤獨和明悟,卻從未如這般寒冷徹骨。

開會,又是開會……幾天來開會已經淪為了一個噩夢般的詞彙,每次都以三觀慘遭新世界大門碾壓告終。很多人不由得懷疑,真要是回去了,馮憲君召集他們這些隊長副隊長開會,會不會有人當場頭暈嘔吐,一溜煙狂奔出會場。

哦不對,大家貌似不在一個次元……可這樣狂奔想吐的不就自己一個人?那不是更慘?

平行空間這個念頭一直處在思維黑洞裏,衆職業選手之前不去多想,現在更加不願去想。想到要在熟悉的世界重遇同樣的臉孔,而他們并不記得這段經歷,深深的空虛便揮之不去。

瘋了瘋了。唐昊瞪着方銳想,生存困境還沒解決,大家也沒分開,他居然已經開始想念這群家夥了?

衆人再度圍坐在一起,寒冷再加上要湊那點可憐的光源,他們都盡可能地擠成一團,這次也不例外。葉修沒放開李軒的手,他一直在極不明顯地發抖,自己都沒察覺。黃少天首先開腔:“我簡單說兩句……”

好幾個人眼前一黑,王傑希當機立斷搶過話頭:“除了張新傑,誰身上還發生了超常的事?最後關頭我嘗試召喚滅絕星塵,但是只成功了一半。”

“什麽叫只成功了一半?”

王傑希掃了他一眼,“我有點感覺,像什麽東西卡在骨頭裏要往外鑽,但感覺不夠強。”

“你怎麽知道是你的掃把,不是骨頭癢了什麽的?”黃少天豈容自己被搶話,立即搶回去,“感覺倒确實對了,我也有這種感覺,可我成功召喚出了冰雨,你好像不太行?”

“你召喚出了冰雨?什麽時候?”方銳驚訝狀。

“有這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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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你們都沒看見嗎!”黃少天叫道。

“根據我自己的情況,初步判定想在幻境中召喚武器,需要有意識的聯想,和極其劇烈的情緒,強烈的感情波動是可以影響幻境本身的。”王傑希冷靜地說,“我失敗應該是情緒還不夠強,或者說來不及上升到足夠的強度。”

“張新傑那下太厲害了,我懷疑在那種程度的爆發下,沒有人的情緒能不被淹沒。”他微微嘆息了一聲。

“世界末日……還不夠強?”半晌,張佳樂說。

“不一樣。”喻文州開口,“我們認定那是個幻境,崩塌又太突然,所有人恐怕都沒反應過來,不會真正和末日啊死亡啊聯在一起想。只有張新傑,哪怕再小的可能性,他也會認真去對待。”

一陣沉默。

“……像做夢。”周澤楷低聲說,“所有的事。”

這一句說進了每個人心坎裏,有人不禁跟着狂點頭。說真的,他們這些人再熱愛游戲,也就是把游戲當事業當生活重心,虛拟和現實可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也不會幻想自己穿越到角色身上體驗一下各色技能的酷霸狂炫拽。這二次元入侵三次元,盡管是在一個不明覺厲的幻覺空間,感覺也太過奇詭了。

“那個幻境還存在嗎?”肖時欽問了另一個問題,“張新傑是把整個幻境都毀了,還是說我們出來後就恢複原樣,時間依然正常流逝?那兩個孩子呢?”

他的目光湊巧和孫翔碰上,後者一愣,條件反射移開了視線。

幾個人往岩壁上手印的位置望去,當然是一片漆黑。唐昊挑出個還剩有電的手電筒,光柱朝那裏照了一下,簡短地說:“手印還在。”

“那好,我們需要盡快确認的事情有兩件。”葉修說,“出來幾個人,跟我一起回中央石洞通道那邊看看,按照幻境裏所見的,我們進洞後碰見的第一個手印應該是個秘密門戶,需要手勢密碼……先不管這麽多年過去還能不能行,總歸要試一試,說不定能帶我們回到那個有竹林水池和拱辰樓的空間。”

“你是說那個空……那片地方在山洞裏真實存在?”

“很有可能。”王傑希說,“虛空造物,憑空弄出一塊地盤,我認為這只會出現在小說裏。而如果山洞中本來就有這片區域,只是被特殊的手段隐藏了起來,甚至青石路原本就不是一條而是兩條,只是我們的感官被擾亂,正常情況下無法發現另一條路,這樣合乎邏輯得多。”

“你現在還保留着邏輯吶?”方銳感慨。

“再荒誕的事實都必然有其內在邏輯,特異功能或幻術都有它的極限,不可能完全脫離現實。”王傑希不為所動。

“有道理。”喻文州表态支持,側頭問肖時欽:“你看呢?”

“先實地探測一下再說吧。”肖時欽比較謹慎,“我那時正好發作……呃不是,總之我沒顧得上記那小姑娘的手勢,誰還記得她的動作順序?”

不止一個人悄悄将南方開啓“門戶”的一幕錄了視頻,但如他們所想,幻境裏的視頻并不能在現實的手機中找到,幸好職業選手天生對手形的快速變幻十分敏感,幻境中靠着複習視頻,把那一串手勢硬記了下來。

“雖然記下來,在那邊就只有你能打開,在這邊別人來估計也沒用,還是要靠你。”黃少天拍了拍葉修的肩膀,“重任在肩啊葉修同志!至于我,就勉為其難擔下另一個重任,回到幻境去探探底細,看那個世界是不是毀滅了,老子的冰雨成沒成傳世神器——張新傑那小子真是的,我剛召喚出劍還沒捂熱,他就一個大招全滅,牧師敢有這技能還不得上天啊?”

“你怎麽回去?”唐昊質疑。

黃少天看白癡似的看他一眼:“再摸一次手印呀!”

葉修确實也是這個意思,莫名其妙出了幻境,事情卻不能莫名其妙算了,總得摸清一點幻境運轉的規律,退一萬步說,在食物徹底告罄的時候他們還可以躲進那裏面去。不管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幻境中吃過東西真能大幅緩解饑餓感,胃裏火燒火燎的感覺淡了許多。

然而這話又不好開口,誰知道經過那一番天翻地覆,幻境裏是什麽樣子?萬一進去就挂了……他們實在不确定死亡是不是脫離幻境的一種方式,托張新傑的福,沒有人來得及在幻境真正經歷死亡,也就不知道在那裏死去的後果如何。

被山螞蟥咬流血,現實中腿上會有印子,孫翔被蛇咬了一口,手臂上也留有對應的紅痕,那死亡呢?也會折中反映在身體上?重傷或變植物人?

這些問題想一想還挺毛骨悚然,換了三四天前,葉修大概猶豫一下就放棄了,不會讓別人去冒險。但是到了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頭,不豁出命去拼,他們只怕也多活不了幾日。

“所以啊!”黃少天說。

“所以啥?”

“所以,就我一個人去就夠了。”黃少天指節敲着地面,皺着眉像在思考,“我好像知道竅門了,只要不是一進去秒殺,我有把握憑自己的力量脫離幻境。這麽多人中只有我一個進去了兩次,又離開了兩次,成功弄出冰雨時就覺得摸到了點門路,這次正好驗證驗證。”

“你摸到了什麽門路?”張佳樂好奇。

“不可說,不可說。”黃少天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反正就是和情緒的爆發有關,大不了給自己制造絕境,懂嗎?不懂吧?張新傑應該會懂,王傑希……咳,看他有沒有說謊了,這就是一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等你們這幫菜鳥學會召喚裝備,大概就能懂那麽一絲絲了吧!”

衆人齊齊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事不宜遲,大家都在生命線上與時間賽跑,沒有過多的傷感用于暫別。葉修看了看黃少天,比往常看得更仔細一些,問道:“我留兩個人給你,你想要誰?”

“蛇毒還沒發作和可能複發的不行,剩下的随便挑。”葉修制止了黃少天要出口的反駁,“不光因為你,總得有人留下來照顧張新傑吧!對了,李軒也留下,要是幻境裏還是原樣沒毀壞,你可以進去吃點啥,補充能量。”

這句話建立在黃少天能如他所說平安回來的前提下,李軒臉上半分血色都沒有,吐出一個字:“不。”

頭一次有人直接拒絕葉修的安排,沒解釋沒轉圜,就是硬邦邦的一個“不”字。葉修詫異地看他幾眼,握了握掌中的手,李軒任他握着,再沒出一聲。

“那就算了,他本來也留不下來,你昏頭了吧,他的複發順序排在隊長後面。”黃少天說,“那我點名了啊,王傑希、周澤楷……靠,怎麽那麽像後宮翻牌子,一個大小眼一個無口,我還真是會挑人啊。”

“你在我的後宮翻牌子,還挑揀?”葉修冷笑。

“別廢話了。”王傑希說。

周澤楷默默站到一旁,山洞裏安靜下來,其他人都看向黃少天,像葉修一樣認真盯着,生離死別的氣氛一下子濃了起來。

“我擦你們這什麽眼神,我是要死了嗎!”黃少天叫道。

“走了走了。”葉修如常招呼,對黃少天張了張手,“來個愛的擁抱吧?”

“滾滾滾!”黃少天罵罵咧咧,卻是真的上前和他抱了一下,兩個人都用了過大的力氣,勒得彼此骨頭發疼。松開雙臂時幾乎有種撕扯感,像從身上硬生生扯下一層皮膚。

“隊長他們留給你,你那邊還不知什麽狀況,說不定要耗死腦細胞。”黃少天說,“一切小心。”

從這裏再回到中央石洞可是一段不短的路程,還要逆水潛過鱷魚嘴岩石下的水洞,水性最好的周澤楷不在,大家都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穿過塌落的滿地石塊回到蝙蝠洞,一片片蝙蝠被驚飛,往人臉上亂撲亂撞,蝠糞的氣味重得令人惡心,衆人都捂住了口鼻。

“我說現在幾點啊?是白天嗎?”方銳甕聲甕氣地說,“蝙蝠貌似是晝伏夜出的生物?”

不到關鍵時刻,按亮手機看時間都顯得奢侈,隊伍裏只有一前一後兩個人打着手電。喻文州想了想,說道:“不是吧,我認為已經入夜了,蝙蝠一般是清晨和傍晚出來覓食,真到夜裏都挂在樹上……洞裏。”

“這一天過得可真長。”張佳樂嘀咕。

“誰說不是呢?”

從幻境中出來的人都有點時間錯亂,在那邊待了一天不到,這邊只過了兩個多小時,一來一回一折騰,一個白天又過去了。衆人默默無言地想着心事,回到繩梯垂下來的地方,李軒突然開口。

“只過了兩個多小時?”

“你自己留守,你不知道?”唐昊說。

“不知道。”

唐昊還要再說,葉修拉了他一下,神情難得的嚴肅。

黃少天把手按上手印時倒沒做心理建設,這種時刻不能多想,一想就完了。周澤楷蓋了件外衣在張新傑身上,目不轉睛地盯着黃少天。像以前觸碰手印時一樣,他的身體脫線木偶般軟下去,被王傑希扶住,輕輕放到一邊。

并不意外。

再次看到似曾相識的山麓風景,黃少天心神一松,但并沒有太過吃驚。別人都以為他是拿命冒險,只有黃少天自己心裏隐隐有種感應,仿佛那個世界一定在等他,一定不會因為一次天地劇變而毀滅消失。

自從主動召喚出冰雨,這個幻境就像是和他有了那麽一絲牽連。直覺的事很難說清楚,一如他沒辦法向人解釋,夜雨聲煩是怎麽在紛繁複雜的局面下一次次捕捉到機會,綻放出驚豔的一瞬風華。

沒膝深的長草蹭得小腿發癢,金黃彤紅的光芒灑了一身,灑了一地。天沒下雨,薄陰的天空斜墜着不相稱的太陽,天是涼的,日頭是暖的,淺淺的灰浸着融融的紅,空氣濕濕瀝瀝,草上一竄而過的風帶着漉漉的潮意,把人的眉睫都打濕了。

與最初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黃昏,林間傳來同樣的濤聲。時光像被一只手靜悄悄撥回原點,他們在這個世界留下的印跡一洗而空。

林子裏一群孩子笑鬧着奔出,一個纖細的背影站在外圍,頭上包着一條青色手帕狀的布,烏黑的辮子垂在腦後。

她忽然回過頭,在這山間的薄暮下,一地長草裏,黃少天又看見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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