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突然出現、不小心碰了手印、到了家卻說那不是家……

一個念頭不住地在潛意識門上輕敲,一下一下,逐漸如海嘯在腦海裏掀起了巨大狂亂的漩渦。黃少天一躍而起,抓住南方的胳膊,急聲道:“葉疊在哪裏?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去找他?”

女孩的長發飄了飄,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眼皮直眨。黃少天趕緊松了勁,生怕這小獸般的女孩再生起敵意。南方看了他幾眼,似乎決定相信他真有十分重要的事,躊躇一陣,還是答應去找自己的小夥伴,卻不許黃少天跟來。

目送她烏黑的辮子和衣邊上的白毛融入暮霭裏,黃少天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揪拔起了一叢野草。

草葉粗粝的邊緣割得指肚的嫩肉發疼,用指甲掐一下,濕潤的斷口滲出綠色發粘的汁液,染進指縫間。聳動鼻翼嗅聞,草腥氣夾雜着被日頭曬了一天的泥土氣味,這裏離一戶人家的後院只有十幾米遠,空氣中還有一絲煙熏火燎與牲畜身上的微臭。

戰栗游竄而過,匕首一樣從尾椎刮到後腦,最終演變成席卷全身的脫力顫抖。他跪了下去臉貼着大地,急促地呼吸。

這是一整個世界,鮮活而飽滿的。

這土地在天地劇變中裂開深縫,像黃油被鋒快的刀子剖開那樣輕易,那些散發着微臭的生命氣息的畜類在明亮地燃燒,他聽見它們體內的脂肪被燒得嗤嗤微響的聲音,聽見冰雨的劍刃在震顫……他從未有一刻如此瘋狂想念冰雨在手中的觸感。

“操。”黃少天低低罵了一句,“張新傑那個怪物!”

不像藏書室還有些驚人的發現,儲物室比被掃蕩過還要幹淨,只有箱籠、櫥櫃這些笨重的尋常物品還留着。室內自有貫通上下的樓梯,方銳翻查時和一層的張佳樂撞上了,兩人草草分了工就各忙各的,這時節誰也沒心思聊天。

一個櫃子裏整齊地擺着各色小藥匣和精致的瓷瓶瓷罐,還有一個博物架設計得非常巧妙,旋轉起來還帶內夾層,可惜全是空的。張佳樂還注意到牆上一個凹洞,從洞內掏出七八顆雪白的鵝卵石,他随手颠了颠正想放回去,記憶裏忽而閃出一幅略微模糊的畫面。

“他”手裏攥着一塊這樣晶瑩圓潤的鵝卵石,從左邊的洞口沖出來,這個洞只是個沒多深的死洞,而并列的右邊洞口就是這離奇一切的開始。

那不是自己的記憶,那又确鑿無疑是“張佳樂”的記憶。

他鬼使神差地把鵝卵石揣進了兜裏。

兩個小組彙合後,負責搜查一樓的另一組人馬神情明顯恍惚,據喻文州說,他們在一間屋子裏打開了四個舊木箱,滿滿的四箱子金錠,就跟電視上國庫的儲備黃金形狀大小差不多,有人還情不自禁上去用牙咬了一下……

“一塊少說值個二三百萬,這四箱子怕得市值上億。”他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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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真是宇心堂這個門派的傳承重地,有這些不奇怪,好幾百年的積累呢。”葉修說,“葉悰那一輩就是土豪,葉疊在民國也有捐贈學校和醫院的記錄,他們不可能一輩子窩在深山裏,到外面總要用錢的。”

“你的意思是葉疊也是這個宇心堂的,和那小姑娘是師兄妹或者師姐弟?”孫翔少見的發表意見,搖了搖頭,“不會,他沒有特異功能,否則也不用拿蛇來威脅我。”

他記得那個孩子的眼睛,漫不經心又銳利的,仿佛勝券在握,什麽都打不破那眼裏的冷靜從容。

直到此刻他也說不清,會冒失地拼着再被毒蛇咬一次的危險反抗,是急于彌補自己的過失,還是面對那樣的一雙眼睛,忍不住就要心浮氣躁。

“你說的有道理。”葉修贊同,“不過,至少他能大大方方進來這個地方,還能進這棟房子,不是簡單的交情好就能行的吧?”

喻文州微微一笑,“他姓葉,是葉悰的後人,我想這就夠了。”

衆人頓時了然,依照碑文所言,葉悰是山洞內這座神奇“洞天”的金主之一,與洞天主人的關系必然不淺,這種往來恐怕一代代延續了下去,形成了盤根錯節的世交,葉疊能自由出入洞天也說得過去。

葉修點了點頭,說道:“我最初的猜測錯了,那些牌位是個誤導,讓我以為這裏是宇心堂,其實不是。應該只是兩家關系好,所以拜入這裏的葉氏子弟也不少。”

“你怎麽就能肯定葉疊不是這裏的主人,那小姑娘才是?”唐昊提出疑問,“他沒有特殊的能力,沒準是學不來,不是每個人都有,呃,資質根骨什麽的。”

他說着也挑了挑嘴角,為這像極了仙俠小說裏的名詞。

“我也這麽想過,還是覺得不靠譜。”葉修想了想,答道:“葉悰雖然也在江南修園林,但他致仕後居住的思園在北方老家,後來多少代葉家人一直在北方活動,長江都很少過,別說這麽偏僻的Y省了。我可不記得我們家有什麽超人的傳承,至少這幾代絕對沒有,最主要的是……”

他向肖時欽示意一下,後者給出了解釋:“我們在藏書室裏翻到一本……大概叫譜牒?裏面有歷代傳人的名字和簡短的生平記錄,拜師收徒情況,生卒年之類,最末一個名字就是南方。”

大家亂七八糟掃蕩一通,要論線索,收獲最大的還是肖時欽這邊。不僅有譜牒和書信,他一個個嘗試打開那些木匣,偶然碰見一個壞了鎖的,居然在裏面找到了三本日記。

喻文州這一組也不差,麻煩在于他們發現的東西都是大件,有的還不能搬。葉修跟着他進了一樓的屋子,頓時被中心的三塊石頭吸引了全部注意——形态固然不同,顏色石質卻一模一樣,如鵝卵石那樣的純白瑩潤,石面上的手印在晶白的映襯下格外刺眼。

三塊石頭,三個手印,他深深感到腦袋又疼了起來。

石頭邊緣可以看出經過打磨處理,但切割的痕跡仍難以掩蓋。

“是的,我跟你有同樣的感覺。”喻文州在葉修看過來時開了口,“太順利了,就算這些物品不足以讓我們拼湊出事實真相,一下子全出現,巧合的可能性也太小,簡直……”

簡直就像有人備好了這些等着他們來似的。

他沒把話說完,但其他人的臉色都難看下來,這樣一舉一動都落在別人掌控下的滋味,真的很不舒服。

“實際上……被人玩弄于鼓掌中也未必是壞事。”肖時欽推了推眼鏡,擲地有聲,“說明那個力量,‘它’還有用到我們的地方,在此之前,不會讓我們輕易碰到絕境——不是說就絕對不會死,但不會落入十死無生的境地,努力一把總還有希望。”

衆人側目,肖時欽以前可是很少用這麽自信這麽積極的口吻說話的,神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弄明白‘它’究竟想要我們幹什麽,目的是什麽,問題就解決了一半。我建議我們接下來的重點不要放在求生、找出路上,把其餘的都抛開,先找出‘它’的意圖,這才是關鍵。”肖時欽說。

葉修鼓起了掌。

“幹得漂亮,肖隊長。”他真心實意地稱贊,方銳知道,他更高興的只怕是肖時欽的态度。這個節骨眼上暴躁沖動都比麻木冷漠強,之前隊伍裏彌散的那種低迷氣氛,連自己都覺察到了危險。

肖時欽提出的建議需要很大的勇氣,這完全是賭命,賭他們能在解謎前跑贏死神。

方銳這才想起,上回孤注一擲死不退讓,堅持所有人跟随葉修進入記憶世界的,也是肖時欽。

“總之,我們現在有了很多任務物品,一項一項慢慢分析吧。”喻文州一說話還是游戲裏的習慣用詞,“這三塊新的石頭,其中一塊原來在哪我已經找到了,就在這座房子後面,水邊上,切割的輪廓大體吻合。剩下兩塊不能确定,但估計也不會脫離山洞的範圍,畢竟質地同出一源,也符合碑文說的手印共有十二個。”

“十二個……差太遠了吧?那兩個加上這三個,也才五個啊。”

“這麽多年過去數量也可能會變化……”

“都別吵,我好像知道一點原因了。”張佳樂打斷他們,他盤腿坐着,正在認真鑽研那三本日記中的一本。日記是用繁體書寫的,前面幾頁還有很多錯別字和半邊字,但還不至于嚴重影響閱讀。

嚴格來說這不是“日記”,每篇文字的記述日期短則隔兩三天,長則數月乃至數年,簡短的文字卻包含着驚濤駭浪的信息量。張佳樂翻着發黃發脆的紙頁,眼神越來越凝重。

“民國十四年,六月初八。

我們還是來到了S市。

一來就遇到一場混亂,有人開槍,街上死了好多人,我很害怕。我們搬了兩次家,希望不用再搬。

兩年沒有進展,師父急了,他把小葉子的事完全當成自己的事,我也一樣。小葉子說他不在乎能不能回家了,我知道他還是很在乎,所以我不後悔。

可我睡不着。這裏太吵了,星星都跟家那邊長得不像。”

……

“民國十四年,六月廿二。

最近睡眠好了些。小葉子說我寫的錯字很多,還要練。

昨晚夢到格巴和阿迦,他們的臉很模糊,我快記不清了。嘻嘻,他們應該會吓一跳吧?一覺醒來,周圍的房子和人都不見了,那麽熱鬧的村子,原來只有他們九戶人家。

為了看上去像真的,師父甚至僞造了族譜。

什麽時候我也能那麽厲害就好了,那樣的幻象,維持一刻兩刻都是了不起的事,竟然維持了那麽多年。”

……

“民國十四年,六月廿四。

原來不僅我做不到,師父也做不到,沒人能做到。

師父說,那樣龐大又活生生的幻象需要的不只是人力,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幻陣在起作用,這麽大的幻陣,當年修了很多年,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成功。

可惜陣法早就失傳了。我們這一代的傳人,最多能在幻陣基礎上變一變,想要自己布一個,永遠都不可能。

我們離開了,幻陣也就荒廢了。”

……

“民國十四年,七月初一。

師父給我和小葉子都做了新衣服,帶我們去見王老爺子。

王老爺子這裏再沒有辦法,我們就要去W市,據說那裏出現過一塊帶手印的石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是希望他找到,還是找不到?我問過自己很多遍,可一次都答不上來。”

……

“民國十四年,十一月十五。

又是假消息,總是假消息。

祖師爺留下的十二塊石頭,兩塊毀壞,六塊丢失,除了一個是開門的樞紐,一個在岩壁上偷不走,就只剩了兩塊。丢了的六塊這麽多年都沒找過,突然開始找,不順利也是正常的事。

誰曉得竟有一塊惹出這麽大禍端?但沒有這場禍端,我也見不到小葉子。

唉,他們家也真是的,既然那一邊能買來這塊石頭,這一邊為什麽就沒有呢?”

……

“民國十五年,一月初十。

我的眼睛又疼了。

師父說,每經由眼睛使用一次力量,就是朝失明邁了不可抵擋的一步。他才四十歲,視力已經很不好了,眼睛疼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我會在哪一天失明呢?

如果很久很久以後我老了,眼睛瞎了,那時小葉子在哪裏,我又在哪裏?他還會不會記得我?”

……

X市。

能一次聚齊五個人還是比較罕見的。張佳樂追着各種神秘現象全球亂飛,一年到頭不着家,葉修留在B市,平常也是個家裏蹲,黃少天閃婚後幾乎斷了聯系,別人也各忙各的工作。這個年紀,不拼一拼事業,究竟也沒什麽足夠分量的東西來支起人生的骨架。

誰也沒有刻意淡了來往,來往卻不知不覺間疏落下去,從不時嘴炮到過年群發複制好的微信,從看見B市的天氣預報都會留意到錯過榮耀國家隊的比賽直播也不過心中一動。好時光在回憶裏鍍了層金,固然不擔心生鏽,經年後再撿拾卻終須有個刮去灰翳的過程。

際遇造就了特定階段內的畸形親密,他們當初低估了這種親密驟然抽離的影響,所幸似乎沒有低估時間的力量。

黃少天記得,那件事後自己和喻文州都失眠過一段日子,不長,在藥物和心理幹預下身體的防禦機制很快調整,不再視外界為假想敵。那幾天喻文州坦然打電話給葉修,不怎麽講話,很多時候兩人各自對着電話沉默,黃少天有時接過電話說幾句,有時就聽他們閑侃,還有時他跟喻文州待在一間屋裏就覺得放松。

有一回他撞見喻文州握着手機睡着了,對面沒動靜,卻一直沒有挂斷。黃少天悄無聲息拿過手機放在耳邊,細微的電流聲中,打火機咔嗒一響,吐氣的聲音,鍵盤連續敲擊的嗒嗒聲。

臺燈擰到小檔,光線一絲絲滲流入黑暗,喻文州的胸膛微微起伏。

那是黃少天唯一一次險些落下淚來。

賓館房間沒什麽可招待的,葉修一人扔了瓶付費飲料,黃少天昨天在會議上發過言,今天倒無所謂參會,興致高昂地開始煩兩個地陪,張新傑和李軒兩個人都應付不下他一個。張佳樂拾起黃少天丢開的打印紙,又看了遍上面的新聞,猶豫着道:“這些年,你們有沒有想過……回去看看?”

幾個人都是一怔。

“洞口不是都封了?還看什麽。”李軒說。

“你還嫌當年的新聞鬧得不夠大?”

“不是那回事,”張佳樂和葉修的目光一碰,本來說不下去,話語又沒來由的順暢起來,“八年了,從來沒有人回去看過,K市都飛了那麽多回,也不差這三步路吧。”

“我們為什麽要回去?懷念往事憶苦思甜嗎?”黃少天略顯尖刻。

“不是說懷念,紀念啊的,”張佳樂一陣煩躁,“你大爺,老子就是有點懷念了怎麽着?想回去就去,不想去拉倒。”

他把話挑明了說,大家反而沉默了。

“那要不要叫上隊長,王傑希他們,再去把周澤楷肖時欽方銳,連着孫翔唐昊都叫來。”黃少天笑了一聲,“參與者有份,哦,還有兩個是拖家帶口的,讓他們帶上老婆,正好來個Y省雙飛五日游,怎麽樣?”

“行啊,怎麽不行。”張佳樂昂起頭,也冷笑一聲,“你不敢去叫我去叫,組團旅個游還能吃了你?帶家屬怎的?”

“你一個人發瘋,別拉着人和你一塊瘋!”

“夠了,少說兩句。”張新傑皺眉,起身站到了兩個人中間。

葉修若無其事點了根煙,張佳樂瞪黃少天瞪得煩心,也過來抽一根叼上,湊着葉修的煙點燃。在外面浪久了就是這點不好,葉修十五歲混跡網吧染上煙瘾,張佳樂原本素行良好,滿世界跑了幾年也給帶歪了。

“吵吵什麽,想去就都去。”葉修說,“唐昊前天還曬烤羊腿來着,看樣子好香,要不還是去吧?”

“……就為了羊腿?”李軒嘴角抽搐。

“那必須啊,一只羊,費了老大勁長出四條腿,再五馬分屍,上刀山下油鍋,一生的努力就為了讓你吃到嘴裏,怎麽不值得跑一趟。”葉修說。

張佳樂被煙嗆了一口。

“你認真的?”張新傑問道。

“旅游而已,用不着那麽緊張。”葉修搖頭,“時間寬裕的話,我還想去一趟扇單軍馬場,看看小蔡……該叫老蔡或蔡老的,都怪當年叫慣了。”

“這話可別讓小蔡聽見,我什麽都沒告訴他,他爸倒還知道一點。”張佳樂說,他口中的小蔡自然是老蔡的孫子,陪他一起東奔西走的那位。

“告訴他也沒關系,你認識年輕時的他爺爺……單方面認識也算認識,說不定他很感興趣呢。”

“何止感興趣,會好奇死。”張佳樂面無表情,“然後我就完了。”

葉修一笑,蔡家祖孫三代好奇起來都活脫脫一個黃少天,當初他們沒少被窮追猛打過。也是,忽然平地冒出幾個陌生人說認識你,還将你早年的機密往事娓娓道來,不報警就算友好的,虧得蔡家人不是普通人,對幻境中的記憶世界一說始終興味十足。

“說起來,頭一回認出蔡老爺子你怎麽跟他說的?”黃少天問。

“哦,我說我在夢裏見過你。”葉修嚴肅地說。

夢……

張佳樂沒有告訴任何人,在那件事結束很久後,他仍然偶爾會分不清夢境或回憶。這個世界他真的離開了百花,真的在另一支戰隊光榮退役,他過着“張佳樂”的生活,全盤承接了“張佳樂”的一切,他也不能違心說自己沒有全情投入,對人對事有所保留——那不是他的風格。

這也是他,這段人生也是他的。

只是終也有無法面對的東西。譬如現在還好好壓在衣櫃底層的百花隊服,譬如那部曾在黑暗中反複撥打的手機。

他時常會記起葉疊。在南方的日記裏,在記憶世界裏,縱然認祖歸宗,娶妻生子,葉疊一生都沒有放棄對那塊導致他“背井離鄉”的石頭的追尋,到了最後,很難說他是執着于回家,還是僅僅執着于一個真相,但是他畢竟堅持了。

而他們,算不算已經背棄了呢?

那三本日記的內容,并沒有公開。鑒于牽涉到了葉家先人,張佳樂嚴重懷疑它們根本不在物品清單上,而是被秘密收藏了之類,葉修後來也沒有提及日記本的下落。

還有一種可能是日記所寫的東西過于荒誕,年代跳躍又太大,事情的過程細節往往一帶而過,流諸筆端的更多是心情,這使得日記的研究價值沒有想象中那麽高。

從第一本日記到第二本日記的前半部分,敘述的都是一大二小三人在各地游歷的日子,最遠還到過緬甸金三角一帶,去趕一個據說有“掌形奇石”的拍賣會,可惜未有收獲。他們也曾做過較久的停留,從文字可知,兩個孩子還上過至少一年新式學堂,南方進的或許是女子教會學校,那之後的日記中常有唱詩和禱詞的選段摘抄。

紙上的字跡,從拙劣稚嫩到圓熟飄逸,措辭用句也漸趨工雅,日記裏開始有了些少女心事,還有零星對時局的慨嘆。大山裏不知朝代更疊的孩子,要說什麽家國天下情懷是說不上的,那些慨嘆近于為賦新詞強說愁,有少年人故作看透的一種刻意。

斷層也出現在這一時期,以往每篇日記的間隔最多幾個月,然而從1932年9月到1937年7月,整整五年間,南方沒有寫下任何新篇。

1932年9月22日,日記上是民國二十一年,她簡簡單單地寫道:“他走了,回家去了。”

這行字旁邊有一段小字,鋼筆水的顏色深淺不同,應該是補記,且是隔了不短的年月。不同于簡短到冷冽的正敘,這段頗有幾分柔軟的悵惘。

“他母親很美麗,我一向知道,不是單皮相的那種美。小葉子那次回家,他母親在家盤着發,見窗外藤花開得正好,叫兒子采幾朵來,插在她紐扣眼裏,她拉他的手看他的指甲長否,是否該剪。他抗拒不了她的……他能從家逃開一次,就用盡剩下的勇氣,他是絕無勇氣逃開想他想到生病卧床的母親第二次的。”

日記中的斷層不止這一處,1961年到1978年甚至有近二十年的空白,他們從葉修口中得知,1961年,正是葉疊與蘇心儀夫婦逝世的年份。

按說日記是最私密,最能展現一個人內心真我的平臺,但幾個人翻過來倒過去,硬是沒在記述中找到多麽激烈的字眼,也或許深層的激烈情緒并不會形諸于文字。饒是如此,這些平平淡淡的文字構築成的事實的圓,局外人看來已足夠驚心。

說不清是不是因為第一個發現日記,就額外上了心,亦或哪根心弦被觸動,張佳樂悄悄保留下了日記本中的一頁。那一頁紙本被撕掉,不知為何又沒扔,依然夾在紙頁間,也給人提供了截留的方便。

空蕩蕩的紙上抄着一首歌詞,張佳樂後來查過,是一首宗教歌曲《我主,我正等待你再臨》。其中一句字跡暈染開來,輪廓模糊,印着小小的水跡。

“我也等候你許多歲月,從少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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