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這類生物,即便死到臨頭骨子裏八卦的因子也消不去,況且他們這還沒到臨頭,最多也就肋巴骨。看日記的人不可避免地歪樓讨論了一下,為何這兩人沒有走到一起,是青梅打不過天降還是大宅門包辦婚姻棒打鴛鴦?問葉修,當然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知道的可能還不如百度百科……

他們或許從來也不是戀人。并沒有哪個時期的日記格外歡脫,滲透出熱戀中的甘美甜醉,情緣之起,多少包含一點偶然,他們可能就是欠缺了這一點偶然。不排除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更遠非外人所能知的了。

那疊書信倒有一大半是葉氏夫婦手筆,若說南方與蘇心儀關系不好,只怕不見得。信中多是些家常瑣事,肖時欽還看到過“近日夜裏多夢,夢妹手制醬菜,望托人帶幾罐來”的句子,令本想從書信裏找線索的幾個人大失所望。關于石頭的消息,雙方也一直在書信交通,但顯然兩邊都沒找到。

從郵戳的地址看,葉疊夫婦的行蹤飄忽不定,只在北方老家停留過幾年。一封一封挨着看下來,終于在1960、1961兩個年份的信件中察覺到一絲異樣。

其實1958年後,信件的數量就明顯減少,到了1960年,信中幾乎全是閑話,不涉自身,連着幾封信推脫了見面的提議。從一次比一次委婉的語氣和滴水不漏的理由中,可以看出南方明顯是發覺了什麽,一封信接一封地追問,1961年7月之後,除了那封沒有标注日期的蘇心儀親筆信,不再有任何信件。

結合葉疊夫婦的逝世年,已經可以得出一個不妙的結論。蘇心儀最後的信依郵戳看是發自素南縣,她提到“八月中匆匆返隴”,又說“大漠兇地不可久留”,還透露夫婦二人随隊進入了祁連山,後面的話語更有永訣惜別之意,那葉疊夫婦是在祁連山中犧牲的嗎?因為什麽?

收到這樣一封信,也難怪南方把信往書下一壓便匆忙離開,可是此後這麽多年,她難道便再沒回過這裏?

“1961年……1961年的日記誰在看?”肖時欽問,站起來就雙腿一軟,向前撲去,葉修及時托住了他的腰。

“我。”唐昊說。

“有什麽發現嗎?”

大家都被他聲音裏的虛弱吓了一跳,肖時欽伸手撐在葉修手上,借力站直,臉色蒼白得吓人。張佳樂兩眼緊盯着日記,也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你自己看吧,這一年全年也就四篇。”唐昊直接扔過來日記本,“只知道他們見了一面,葉……他家裏好像情況不太好。”

“1961年,一月廿七

又一年新年。小駿二十五,小馳二十,小圓十一。

原以為去年不能聚首,今年總能一見,形勢險惡出我意料。他不說,我總知道。

葉家赫赫揚揚時不見他春風得意,反躲之不及,寧可遠游,如今卻要回來共患難。他真的當這裏是家,為何要苦尋歸路?若不當這裏是家,為何又要退讓到這一步?他自己不怕,心儀姊可是吃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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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如他所言,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便不以苦之為苦了。”

“1961年,三月十八

入春以來,雙目疼痛加劇,初時尚可忍耐,繼而汗如雨下。蛇齧數次方緩少頃,終不治本。

師父走前那幾年,曾遍尋名醫治眼,還冒險做了手術,也沒根治這自古傳下來的痼疾,我是太奢求了。

小葉子來信問我收徒一事,料監守已松,不必每封信件拆開檢查。比起他,這‘牛鬼蛇神’的帽子扣給我,倒一點也不冤枉。

這門奇術覓一傳人本就千難萬難,少年人心慕德先生與賽先生,有誰肯回頭學牛鬼蛇神的東西?”

“1961年,八月二十一

即使自由讓我一無所有,我也要選擇自由。

他曾用毛筆把這句話抄了貼在床頭,現在大抵早忘卻了。

……是我的錯,不該和他吵架,明知道他有太多身不由己,太多牽挂放不下。念障便是如此,看得透,卻看不開。

聚日苦短,談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又是何必。”

“1961年,九月初十

心神不寧。師父曾說我們這一門修習到深處,多少是有一絲冥冥中的運道交感的,境界越深越是敏銳。

只求不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

“你問榮耀?榮耀是一款游戲,是市面上最火的游戲,我呢,就是最厲害的戰隊藍雨的一員,職業是劍客,ID夜雨聲煩。”黃少天空手比了個挽劍花的動作,“我是大神,大神懂不懂?玩這個游戲的千千萬,我是數一……咳,數二數三的。”

南方給他逗得直笑,連上葉疊,三個人在山洞前生了一個小小火堆,烤了些山芋紅薯當晚餐,葉疊又去刮下洞壁上蘑菇的碎末,沾了肉幹去喂竹筒裏的金蛇。小孩子的友誼來得最快,共同的奇遇尤其拉近了距離,聽說他來自未來,兩個孩子驚訝的同時不免興奮,拉着他問了一長串話。

月亮升起的時候,南方雙眼劇痛已發作過一次,啓開竹筒放出金蛇,在手腕上咬了一口才稍有緩解。黃少天看着她月光下的側臉,三條人影在地下拉得細長。

“這蛇像是毒蛇吧,讓它咬你不要緊嗎?”

“不要緊,小金很乖。對別人是毒蛇,我和師父卻一天也離不了它們,每次眼睛疼,不靠小金我都不知道怎麽辦。”

“小金是什麽蛇?我從來沒在外面見過這種蛇,還有它吃的蘑菇。”

南方低聲吐出幾個古怪的音節,一笑道:“這是它們的名字,老一輩人口口傳下來的。跟你說可以,你不要對別人講,我們……倒不是不歡迎外人,只是和人接觸太多沒好處,山下的人都拿這個山洞吓小孩的。”

“那我怎麽沒被吓到?”葉疊插嘴。

黃少天的注意力已不在他們的話上面,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以前被忽略的細節,不經意間的見聞,許許多多的雜亂碎片,拼接起來組成了一個清晰的圓。

洞穴內生長着肉眼看不清的蘑菇,人聞久了會産生恍惚感,嚴重者會惡心眩暈,這是“上一次”南方親口所說。蛇以這種蘑菇為食,兩者是一種緊密的伴生關系,蛇毒能激發人的情欲,卻是幻術修行者必不可少的良藥。洞壁、洞頂乃至水邊石頭上反複出現的線條繁雜的圖案,則使中毒者産生頭暈的生理反應——往深了想,還有籠罩在“拱辰樓”那邊遮蔽視野的霧氣……黃少天莫名想起季後賽藍雨主場對興欣,擂臺賽的選圖叢林迷霧。

這一整個山洞的內部生态,似乎都是為施術者而生。消磨人的意志,擾亂人的感官,營造出最适合施加精神影響的環境。

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下的一種巧合,還是一代又一代術法傳人的有意經營?

“他們所處的年代……基本能猜出葉家受到了什麽政治事件的沖擊。信裏的語氣,去祁連山不像是自發自願的,更像迫不得已。”喻文州說,将日記遞給葉修。

他的聲音還算平靜,整個人的神色卻灰了下去。肖時欽筆直站着,按着葉修手腕的手沒有抖,只是很涼,手指僵硬地蜷曲。

有一秒葉修幾乎想去接住他,他仿佛又要站不穩,但肖時欽放開了他的手,接過日記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往前翻看,最終苦笑一聲。

“你想的沒錯。”他擡頭對喻文州說,“這裏邊提到的‘回家’、‘苦尋歸路’,我之前不敢想,總覺得不通……事實就擺在那裏,只有這一種解釋:葉疊跟我們一樣,也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所有人都呆呆望着他。

“他找那塊帶手印的石頭,找了一輩子,為什麽?不是幫那小姑娘找回師門的寶貝,是為了他自己,他一定是觸碰石頭上的手印來到這一邊的。”肖時欽越說越快,“有六塊石頭流失在外,他碰到的是其中一塊……還有個問題,為什麽只有他一個人觸動了這個媒介?肯定還有其他的條件要滿足,不然手印就真成任意門了。”

“可是,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孫翔出聲道,“就算是真的,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我知道當然有關系,能弄清這個同時滿足的條件更好,但你們也用不着這個表情吧!”他說。

唐昊冷冷地笑着,譏笑抑或自譏。

“你還沒搞懂?這個姓葉的一生都想回家,他有人幫他,幫他的正是這石頭的原主人,沒人比他們懂的更多,比我們現在沒頭蒼蠅亂撞強一百倍。”他從葉修衣袋裏摸出煙盒打火機,問都不問就給自己點上,“而那又怎樣?”

“他一輩子都沒能回去。”

孩子很奇怪,他們有成人世界近乎絕跡的一種偏激,一件不值一曬的小事就能傷心欲絕;孩子又很了不起,從他們身上能看到最驚人的忍耐與包容,什麽都要較真,又什麽都能放下。

黃少天自問在這個年紀,與六親絕緣,被獨自抛離在一個陌生冰冷的世界,他做不到葉疊這樣自如。他沒有故作無謂,以滿不在乎掩飾內心的倉皇,也沒有強調這件事有多麽新奇多麽特別,就只是把自己碰到石頭上的手印,之後在山洞裏醒來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據他所說,那塊白色石頭平時放在家中會客室,當觀賞石放了半年多,也不知是從哪裏運來的。他不是第一個放手掌在掌印上面的人,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做,抱着玩耍的心态。偏偏就是這一次,命運開了個太過惡劣的玩笑。

“我回過這邊的家,差點就走不了,我也不是不記挂他們。”葉疊低聲說,“只是……不能這麽不明不白算了,你懂嗎?我就是不能這麽算了。”

他臉上是大人般的表情。

葉修找到孫翔的時候,他正和喻文州一道,在溫泉池以外的冷水域中捉魚。

他們用薄襯衫做了個簡易的撈網,網子下去三四次,便有一次能兜上來幾條小小的半透明的怪魚,兩寸來長,沒有眼睛,脊椎和內髒剔透可見。喻文州還把那臺小型熱能發電機也搬來,吃剩的包裝袋和髒衣服上剪下的布片塞進金屬槽裏,劃火柴點燃,轉化來的一點電能剛夠節能燈重新亮起。

記憶世界裏,這方空間明暗的分別相當模糊,現實中卻必須要光源照明。那點火用來發電尚可,烤魚就太奢侈了,等收工圍坐在一起,面對一堆蹦跳着的生魚,人人面色發青。

“吃吧?就這些還不夠每個人塞牙縫的,先到先得啊。”葉修說着,拎起了一條魚尾巴。

衆人都盯着他的手,慢慢擡高,一寸寸湊近……路線偏移,在孫翔的瞪視下,魚直湊到他鼻子跟前,還甩了他一臉水。

孫翔竟然沒吭聲,側頭避開了葉修的手。

“為什麽要吃這個?別的吃光了?”

“有是有,我們商量了一下,剩下的食物作為應急,或者優先留給體力不支的人。”肖時欽推了推眼鏡,不動聲色地離孫翔遠了點。

“吃吃吃!生魚片能美容養顏,含豐富蛋白質……”

“你怎麽不吃?”

“按勞分配,諸位勞苦功高,我怎麽好意思先吃呢?”方銳使出猥瑣流脫身技,“按需分配,病號優先,孫翔剛剛蛇毒發作,那就是他了。”

孫翔板着臉一言不發,他可是很在乎面子的,按以前的想法,一旦有毒發的預兆就趕緊找個角落貓起來,熬過去拉倒。然而蛇毒根本不給他時間,沒緩沖沒前奏,直接就是讓人兩眼發黑的劇痛,能忍住不滿地打滾就用盡了所有意志力。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去釣魚,路上打賭,挑戰吃生魚,誰不敢誰就負責扛所有的釣竿魚桶。”喻文州岔開話題。

“記得啊!簡直喪心病狂,誰提出來的?”方銳說。

那還是藍雨訓練營時期的事,記憶連接着夢起始的斑斓,源自藍雨,又在某個世界的興欣意外交織。這一刻分外感到命運的奇妙。

“少天吧?魏隊那時已經退了。”喻文州說,眼睛望向葉修。

這會已有勇士開始給魚掐鰓去麟,還有人催眠自己這是三文魚,就着水囫囵往下吞,弱一點的則只想幹嘔。葉修攬着孫翔的肩膀走到了一邊,正在和他說着什麽。

“你知道的。”葉修說。

“知道什麽?”

“你知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啊,還能是什麽。”葉修說得和繞口令似的,“我還知道你也知道,既然咱倆心有靈犀,我覺得可以跳過告白和不好意思階段,直奔主題怎麽樣?”

“……”

“又或者你還要醞釀一下?”

孫翔的臉一點點黑了,黑裏又透着一層爆紅。

他眼神閃躲幾下,在葉修指間夾着的煙上停了停,終于定格在葉修臉上。沒有對視,只是盯着昏蒙光下鼻翼一側,明與暗切割出的一道虛影。

“你總是這樣嗎?”他試圖顯得咄咄逼人。

“哪樣子?”

“誰緊張,你就故意去說這些話,這……反正是你平常絕對不會和這人說的。”孫翔舔了下嘴唇,無意識地把下唇抿進嘴裏,齒尖抵着,“你喜——你和唐昊很熟?沒有吧,但你對他都很……很随便。”

葉修訝異地挑起眉毛,煙湊到嘴邊吸了一口,抖下一截煙灰。

“這是他剛剛點的那支煙,”他說,“你看到我親他了?”

“他親你。”孫翔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可你也沒推開他吧!”

“說什麽呢,哥是那種人嗎?”葉修正色,“哥只是恰好也想親他而已。”

“……哦。”

孫翔似乎沒詞了,又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過了很久,他下定決心般吐出兩個字:“那你——”

“嗯?”葉修等着他說。

結果又沒詞了。孫翔直愣愣看着他,又扭視角去盯地面,葉修就看他垂下頭,扯了扯嘴角,再慢慢放平。他又擡起頭,這才笑了一下。

“行,現在做還是?”他說,“我都沒問題。”

葉修的手從他肩上滑到頸側,掌下的肌膚緊繃,随呼吸有淺淺的起伏,能摸到凸起的筋脈。他在他脖子上拍了一拍,說道:“坐下來。”

孫翔慢了幾秒才有反應,遲鈍地跟着他的力度坐下。葉修收回手,沒離他太遠,随意在旁邊一塊高出的石頭上一坐。

“我有必要澄清某件事。”他吐出個煙圈,“這裏沒人煩你,包括我。但你要繼續這麽作下去的話,這裏也沒人會哄着你捧着你,包括我。你就作到死吧。”

他說什麽?

孫翔差點懷疑自己的耳朵。葉修說話氣人,他一向深有體會,自己在網游裏就經常被他撩得憤怒欲狂,可那還是嘉世時代……後期葉修很少再對他說那些話了,就算是有,那也是賽場上分他心或精神壓迫的垃圾話,與對別的選手沒兩樣,他分辨得出來。

而此刻從他口中說出的,不是垃圾話,不是嘲諷,他居然是認真的……他又在認真地指責。

一瞬間血液倒流,幾天前那場突兀的吵架,一年前那段失敗透頂的噩夢歲月撲面而來,連心跳聲都消失了,只有耳膜裏轟轟作響。

“你說我作死?”他再一遍确認。

“是啊我說了。”葉修特自然地一點頭,“自作聰明,自己作到死,這不是你最愛幹的事?一個人在小圈子裏轉啊轉的,就……”

他沒能說下去,因為孫翔已經炸了。

“我作死?到現在你還說我作死?”他一把揪起葉修的領子,氣得手都哆嗦,“你他媽還講不講理?你沒看見嗎,你根本就沒看!反正我在你眼裏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是不是?”

他松開手,狠狠一腳踹上石壁。

“我傻逼我承認,趕走了你自己又幹得一塌糊塗,活該挨罵,你看不起我我知道,我都認了!在這我也跟你頂過,你是不是就等着這一天?那你報複啊!想我死也可以,你說一句話,我他媽的敢往回走一步就算我——”

他明明已脫胎換骨,成長到可以對抗過往,就如正視曾經的自己一樣,正視繼而看淡別人的評價,比如葉修。

他明明氣勢十足,道理充分,怒火是最可靠的力量,理應能支持他把話說完,把長久積壓的不甘不平,甚至怨氣都狠狠發洩在這個人身上。

怎麽可能沒有怨氣?那個人憑着那些印象,就把他釘在了恥辱柱上,從此他是面目模糊行為可笑的反派,任性,嚣張,自私自利,都成了他的标簽,标簽下空無一物。而那個人從最初起便光芒萬丈,沒有一個污點,從不用自審自省,也無需品嘗破繭重生的苦。

他怎麽會懂得呢?

眼眶內有熱流在積聚,視線迅速模糊,孫翔猛然轉過頭。

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什麽可以去維持,也許什麽都沒有,那又如何?總不能就這麽讓這家夥看着。

他聽見葉修在身後嘆了一口氣。

“該怎麽跟你講呢……”他說。

“說你作,不是不讓你發火,也不是要翻舊賬,連你的努力和改變都要無視。”葉修吸了最後一口,按滅煙蒂,“這樣就挺好,別學小周,有話就說,有脾氣就發,吵一架怕什麽?”

孫翔一聲不出。

“放松點,在這裏你不是外人,我不會區別對待你,你也要自己走出來。”葉修說,“你想想,你有多久沒好好跟我們說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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