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

“關于今天的行動,原則上不作強制,除了少天、唐昊和李軒,其他人不想參加可以不參加。”全班人馬聚齊後,葉修說着讨論後的決定,“我帶張新傑進去,說不定可以喚醒他。”

這個進去意有所指,說的是通過觸碰手印以進入記憶世界。依照他們的推斷,既然首要任務由逃生變成弄清“那個力量”的用意,探尋承載着記憶的幻境就成了。

“我們到過的那個世界,明顯是那小姑娘童年的一段回憶,那碰別的手印,很可能把我們帶入到她人生不同時期的情景中,結合日記的內容,或許可以拼湊出當年發生的一些變故。”喻文州解釋道,“萬一那個力量想與我們對話,也是最好的時機。”

不少人打了個寒戰。

“我看不見得,它想對話機會多的是,為什麽到現在都不吭氣?”黃少天說,“現在老子不想對話,只想打人。”

“那敢情好啊!我們去和它友好對話,你留下來負責打人,一手蘿蔔一手大棒,咱們做兩手準備。”葉修說,“反正讓你去對話,人家就該由抑郁變成狂躁了。”

“滾!”黃少天罵他。

“哦對了,張佳樂也得來,你的複發順序就挨着李軒。”葉修又說,“去幾分鐘都不安全,我對你實在是不放心。”

“滾!”張佳樂用同一個字眼回敬,別以為他聽不出來,這分明又是在嘲諷他的運氣。

“這就滾了。”葉修答應着,舒展了一下四肢,“帶手印的石頭還有三塊,按記載,兩塊是這裏原有的,另一塊可能是他們這麽多年在外面尋找找回來的,這個憑眼睛沒法區分,也不知道跟原有的有什麽差異,我們就賭一賭吧。”

他握起張新傑的手,随意挑了塊石頭上的手印就要按下,肖時欽突然拉住他的手腕。

“不要大意。”他謹慎地挑選着措辭,“你也說了不知道跟原有的有沒有差異,而且手印能通往不同時期的記憶,這一點也只是猜測,你一個人……你拉着新傑先進去,萬一大家分散了怎麽辦?”

“上次十一個人一塊進去,也不是同分同秒按的手印啊!”葉修說。

“再說,只要世界本身沒有危險,一個人還是一群人,在探索方面我看沒太大區別。”葉修接着說,“少天後來一個人進去,不是也幹得不錯嗎?”

“你這是要單打獨鬥?”王傑希皺起眉。

周澤楷也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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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是幹得不錯,被你這家夥一說,怎麽有點小不爽呢。”黃少天咕哝,“別騙人了,你又想自己先冒險試驗了對不對?要是你們出了麻煩,至少我們就知道這個手印暫時不能碰了。”

“你把我想的這麽高尚,我還是挺感動的。”葉修說,“說了不作強制,就是不作強制,你們确定真要跟我去?”

所有人集體投給他一個“廢話”的眼神。

“一起。”周澤楷看着他。

“我留下吧,總得有個人在需要的時候叫醒大家。”喻文州說道。

沒有過多的猶豫和傷感,葉修伸出手,十個人依次與他相握,包括喻文州。握緊又放開,每個人心裏都是一空。

張新傑的手指靜靜蜷縮在他另一只手的手心裏,葉修看了眼他閉着眼睛的面容,為他撥開一绺滑下來的額發。

“好運。”他說。

“好運。”張佳樂點點頭。

這是他們行動前說過的最後的話。

撲面而來的狂風和雪流灌滿了嗓子,露在外面的皮膚陣陣鋒利的刺痛,比指甲蓋還大的雪花瘋狂往人臉上撲,雙眼都睜不開。方銳眯着眼打量四周,風一刮身上很快就凍透了,他打了個噴嚏。

十一個人團團擠站在一起,神情是一模一樣的驚詫。這次的地圖切換太過不走尋常路,來之前他們也預計到可能會碰上不同的環境,不同的季節,能穿的都穿上了,但為了四季如春的K市準備的衣服,在這起碼零下十幾度的風雪天是那麽無力。幾個呼吸間,每個人都在不停發抖。

天空被鉛灰色的濃雲堆滿了,依然能辨出那種獨屬于夜的濃黑深沉,如同寂靜籠罩的巨大洋面。這似乎是片無人的曠野,腳下的土地硬硬的,與城市的水泥路面又有差別,卻已經積了一層不薄的雪花。鞋底踩着冷硬的凍土,鑽心的涼。

“我們碰上大麻煩了。”葉修簡短地說,“我的失誤,沒想到會有這種一進來就直接威脅到生存的絕境。”

“世界毀滅過我們都沒死,你擔心什麽?”黃少天說,一開口連鼻音都出來了。

“問題是如果世界還在,我們死了,我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肖時欽呼出團團白氣,搓着快要凍僵的雙手,“我們最好盡快——”

“這裏有車轍。”王傑希一早就蹲下去檢查地面,此刻和他同時開口。

他們都沒能把話說完,一道黃色的光束刺破雪幕,亂紛紛的雪花中,一輛卡車跌跌撞撞駛了過來,車身搖晃的幅度讓人看着就替司機心驚。葉修打開手電照去,還不及招呼,就聽砰地一聲,卡車撞在什麽東西上面,停下了。

衆人對看一眼,匆忙跑了過去。

所幸風雪天車速不快,車頭抵住了一根廢棄的電線杆,最前面有個淺淺的凹坑,軍綠的漆皮劃了幾道,車體看上去卻并沒受損。一側車門大概沒關緊,經此沖撞彈開了,司機趴伏在方向盤上,長長的黑發從耳邊的皮帽下垂落。

“她喝了酒?”唐昊抽了抽鼻子,車裏有一股酒味,嚴寒之下依然略嗆。

“這是什麽卡車?像是軍車啊。”

“軍車半夜裏跑出來幹什麽?”

葉修扶起女駕駛員,想看看她有沒有受傷,帽檐下的臉讓他愣住了,似曾相識的眉眼,卻是陌生的秀美輪廓。他不确定地問:“南方?”

對方眼睛睜開一條縫,半是迷茫地瞥了瞥他,輕聲道:“是你啊……”語氣忽然變得驚慌,手胡亂在懷裏摸索着,“鏡子,我的鏡子呢?”

“我是誰?”葉修問。

“鏡子……”對方還在念叨這個詞,眼淚慢慢流下來,“小葉子,我是南方啊,你不要不認得我。”

“我當然認得你。”葉修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在夢裏,就不要這樣說話了……”南方越說聲音越低,眼皮一點點閉攏,葉修趕緊用冰涼的手碰了碰她的額頭,灼人的熱度令他眉頭一皺。

“把她叫醒,不能讓她這麽睡下去。”王傑希站在車門邊說,“喝醉的人在雪天睡着是很危險的,我們又不清楚這是哪裏。”

“她在發高燒。”葉修說,攏了攏南方身上大衣的毛皮翻領,“我們需要盡快找到有人的地方。”

退燒藥和消炎藥都随身帶着,他們半勸半哄地給南方喂下去,把她扶到副駕駛座上,和張新傑湊做一堆。“上一回”見面時她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而今顯然是成熟女子的體态,側臉冰白,妩媚的線條依稀留有小時候的影子,大家心裏都有些怪異。

張新傑也很讓人擔心,他沒有像喻文州和唐昊那樣,一進入記憶世界就醒來。也許是情況不同,幻境與幻境不能共存,進入另一個幻境就可打破原先的幻覺,但張新傑并非陷入幻覺,只是……精氣神消耗太過需要休養?這些都只是不着調的聯想,誰也無法下結論。

“我靠,解放牌軍車啊!還是CA30!”繞着車轉的方銳發出了驚嘆聲,“這車現在只有博物館才能看到了吧!”

“就是最早那一批解放車?”

“不是,最早的是CA10。”王傑希說,“這也不是CA30,是CA30A,車頭不一樣,CA30A前輪的翼子板凸起沒那麽高。”

風雪像無數白色的怪獸猛撲而來,大多數人已經冷到貼着卡車發動機取暖,聽到這句話還是驚訝了一下。

“他好像是古董車發燒友,專門研究過的。”黃少天凍得哆哆嗦嗦,原地跳着還不忘爆料,“老王你會開嗎?交給你了!”

“我試試。”王傑希說。

像這種老式的軍卡,發動前通常要人拿曲棍搖柄來盤車,跟開拖拉機差不多。也幸好這車剛被人開過,不然在這滴水成冰的冬天,估計還要給水箱裏灌熱水,再往氣動剎車的儲氣罐裏打壓才能開動,他們上哪變出熱水去?

“先擰着電門,等節氣門适配後再發動!”

“胡說八道!這車有節氣門嗎?”

在隊友不靠譜的争論中,王傑希鼓搗了一會,發動機發出刺耳的轟鳴聲,他開了前面的雨刷掃擋風玻璃上的雪,簡單說道:“快上來。”

“老王我突然發現你帥得驚天動地……”

卡車當然沒那麽多座位,副駕駛座上連南方和張新傑在內硬擠了三個,剩下的人只能坐在一覽無餘的車鬥裏,抱在一起浪漫地吹風看雪……沒過多久,大家紛紛受不住了。

“這是往哪開啊!你有沒有個方向?”

“不是開玩笑,真要凍死人了!”

“必須把她叫醒問一問,不能漫無目的瞎轉,會出事的。”

八個人全都擠在一處,搓手哈氣,互相幫着揉胳膊跺腳,就這一小會,頭上身上就積了一層雪。張佳樂之前發過一次燒,現下嘴唇都是紫的,葉修用外衣把他緊緊裹住,在耳邊問:“要不你進車裏?”

“我不去。”張佳樂搖頭。

汽車打開了前大燈,人人都在懷念那能亮瞎人眼的遠光燈,可惜這燈光是略暗的黃色,只能看清前面一二十米。王傑希把油門踩到底,卡車颠簸得厲害,吃力地越過一個又一個溝溝坎坎。葉修忽然叫道:“停車!”

他們不是沒試着弄醒過南方,姑娘燒得迷迷糊糊,又醉得不輕,什麽都說不明白,職業選手們都很焦躁。這時候又叫停車,不少人心底燃起一絲希望。

葉修先把張佳樂塞進副駕駛座,讓他和最早坐進去的李軒換一換位置,再拉着王傑希到一邊說話。

“你換個方向開,電線杆子在,附近總該有人生活的場所,有可能是從旁邊錯過去了。”

“那是根廢棄的線杆,周圍不一定有人。”

“不,這種地方就算搬遷,也不會搬太遠。”葉修說,“你注意到那根電線杆上貼的搬遷告示嗎?被風吹走了一大半,單位名字還看得見。”

“是什麽?”

“農建XX師八一農場團部。”

車子很快又發動起來,王傑希調頭向後偏左方向尋找目标。張佳樂聽見引擎拼命嘶吼着,汽車時而前沖,時而打滑,時而側傾眼看要翻倒,他緊緊抓着兩個昏睡不醒的人,竭力不去幹擾王傑希的駕駛。後面開始還有人驚叫,漸漸沒了動靜,他心焦如焚,不時回手去敲車廂壁,确認還有回應才放心。

“下車下車!”張佳樂喊道,“換人上來!”

幾只手一起拉他上車,車鬥裏的八個人頭發眉睫全白了,幾乎對面不認人。張佳樂撞進葉修懷裏,緊緊抱住了他。

暴風雪愈來愈大,汽車在雪地裏艱難地爬行,王傑希不敢頻繁停下車換人,深怕車輪陷入雪坑內出不來。等葉修終于被換上車內,他立刻問:“有辦法脫離這個世界嗎?”

“有人不同意,認為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我們不能冒死在這裏的風險,等喻文州叫我們就晚了。”

“這不是想不想脫離的問題,是能不能的問題。”葉修的聲音比風雪還冷,“少天利用跳崖可以,是因為跳崖能激發人心底最大的恐懼,一剎那把情緒提到極致……但凍死就是個太緩慢艱難的過程了,我懷疑能不能行。”

王傑希說不出話,一時他滿心只有五個字:溫水煮青蛙。

這件事實在有些可笑,沒有外力的幫助,憑自身掙脫幻境就需要劇烈的情緒波動,要強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偏偏情緒這玩意,真不是你想讓它來就能來的,哪怕死到臨頭,人該激動不起來還是激動不起來。

寒冷使得思維也遲鈍下來,方向盤上的手指失去了知覺,葉修幫他呼着熱氣,在手背上摩挲。

卡車在茫茫雪原裏飄搖,宛如雪白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暴風雪還在呼嘯,唐昊發現自己漸漸聽不清了,耳邊只有引擎和風雪搏鬥的怪叫……他們開出了多遠?這是在哪裏?

一只手打在臉上,緊接着又是兩個拳頭打在下巴上,唐昊惱火地睜開眼,刺眼的手電光晃着他的臉,身邊的人都在沖他喊叫。

“我還沒死!”

“別——睡——”黃少天雙手攏起湊近了喊,唐昊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聲音被狂風切割得斷斷續續,“睡着就完了!”

手被拽過去用力搓,腳也被搬起來用力跺,他們聽見葉修的聲音,在漫天風雪中格外清晰:“鳴槍求救吧。”

“以前偏遠地區不安全,跑長途的卡車一般都配有槍,不過子彈很少,有三四顆就不錯了。”葉修說,“你們都找找,找到了給我。”

“半夜裏野外鳴槍,誰能聽得見?又不是放炮。”

“不是給還在睡覺的人聽的。”肖時欽說,上下牙齒都在打顫,“這……這種軍車不可能是私人有的,開出來有嚴格的手續,不管她是偷了車還是開車出門……到這個點了,一定會有人出來找。”

“如果沒有呢?”

“那就只能賭了。”肖時欽說,閉起了眼睛。

他們還真的在駕駛座下翻出一把老舊的54式手槍,王傑希停下車,葉修拿着手槍琢磨了一陣,推上子彈,朝天放了一槍。槍聲并不清脆,帶着沉悶,湮沒在肆虐的風雪中。

“真有人來救援,我們可能會被抓起來。”方銳說,“你有辦法解釋清楚我們的身份嗎?”

“沒有。”葉修答道,“顧不了那麽多了,只能靠她。”他指了指駕駛室。

幾分鐘過去了,荒原上只有尖厲可怖的風聲。

“不能停在這裏。”葉修斷然道,“我們再往前開一段路,繼續鳴槍。”

第二槍的運氣更糟糕,碰上臭彈,連響都沒響。葉修又開了一槍,掂了掂槍身,“還有一顆子彈。”

“先別放了。”周澤楷說,“留到關鍵時刻。”

他幽黑的眼眸望着葉修,睫毛上落了一片雪。葉修探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轉頭問王傑希:“燃油還剩多少?”

“不多了,夠開個二十分鐘。”

“那再開一段吧。”

他領頭回到車上,雪地裏留下一排深深的腳印。

孫翔日後回想起來,末尾這段路怎麽走的,他幾乎全無印象,唯一的感受就是冷。冷是真冷,從關節到血流都仿佛凍住了,身體和意識漸漸麻木,極度的寒冷中生出一股倦意,近乎溫暖與舒适,眼皮沉得不想擡。

一聲槍響震得他清醒了些,葉修放完最後一槍,等待餘音散盡,那陣可怕的寂靜過去。他獨自回了一趟駕駛室,再之後像是吩咐了什麽,大家七零八落地從車上搬下來工具,有扳手,有撬棍,有鐵鍁,還把卡車的箱板卸了一塊……他們圍成一圈,在雪地裏輪番挖坑,很快就挖了一米多深。

事後他才知道,那是在學《林海雪原》裏的楊子榮,挖一個能藏身的洞穴,再用車裏的箱板蓋上洞口。雪洞裏的溫度不會像外面那麽低,他們可能在裏面一睡不醒,但還是有幾分可能活下來。

至于自己有沒有跟着挖,挖了多久,他一點記憶也沒有。

記憶是從某一刻突然開始清晰的。

這個人是葉修嗎?他什麽時候站在他身邊的?焦距對不準,孫翔恍恍惚惚地擡頭,那個人好像沖他笑了一笑,額頭上大滴的汗水滾落,掉進雪裏砸出小小的坑。

等等……為什麽會有汗水?

他本能地去拉他的手,葉修退後一步,似乎想說什麽,視線驀然在他身後定格。

孫翔回過頭,他聽見不止一聲驚呼,那是因為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喻文州朝他們飛奔過來。

他身上的衣服是所有人中最薄的,不,他看上去像根本沒換過衣服,也沒有做周全的準備,就擅自離開了自己的崗位,以一種讓人不安的姿态闖入這個世界。

“還是被你發覺了啊。”葉修說,“你看到啦?”

他的身體輕輕晃了一下,喻文州沖到他身前,一把抓住他手臂,掏出剪刀去剪他外套的袖子。葉修沒有阻止,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來不及了。”

李軒打開手電,每個圍過來的人都看見,葉修的左邊衣袖,上臂以下,已經從裏到外被染成了暗紅發黑的顏色。血漬透過厚厚的衣料,浸透到表面,還在不斷擴大。

“你……”王傑希說。

唐昊都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那邊亂作一團,撕衣服的撕衣服,按住傷口的忙按住傷口,有人試圖做個簡易止血帶,紮住血管以阻止血液湧流。他呆呆地站在圈外,只覺從沒有一刻抖得如此厲害,如此脆弱到停不住。

為什麽?

腦海裏反反複複只盤旋着這三個字。

“為什麽?”喻文州問。

“總不能讓我給自己一槍吧。”葉修說,“那樣刺激就太大了。”

喻文州像想給他一拳,邊上卻有幾個人呆住了。那段車上的對話回響在耳鼓內,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結,只有一些詞句在徘徊亂跳。

“不是想不想脫離的問題,是能不能”、“激發人心底最大的恐懼”、“把情緒提到極致”……

“你就這麽來了?”葉修問道,“這可不像你。”

他的聲音微弱了些許,在風雪的怒吼中依稀可聞。葉修安靜地躺着,沒抗拒衆人七手八腳把他放在拆下來的箱板上的舉動,擡起沒受傷的手,拇指擦過喻文州的手腕。

喻文州低頭看着那只手。落上去的雪融了,水滴劃過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濕痕,頃刻又被凍結。

“我手殘。”他說。

“嗯,就算我也是吧。”

砰。砰。

兩聲槍響,一先一後。

衆人悚然回頭,暴風夾雜着雪片在空中卷起無數道白色的洪流,洪流間是飄動着的長長風衣,下擺狂烈地翻卷。一槍穿雲身上能飄的東西都飄着,槍口指向天空,烏黑的金屬表面泛着無機質的冷光。

右手荒火,左手碎霜。

周澤楷的身影在槍口的火花和閃爍的冷光映照下有些朦胧,他沒有看着任何人,只是仰頭望天。

槍聲連綿不斷,黑不見底的雪域夜空似乎也顫了顫,滿天濃雲随之而動。一槍穿雲與他比肩而立,就像他一直都在,永遠都在,就像理所當然那樣剛剛好。一切靜的都被這槍聲帶得躁動起來,那雪,那風,那被牢牢封死了的月光……風掀動雪,雪化作風,周澤楷的衣角和一槍穿雲的雙槍都迎在風裏,有形世界的邊界逐漸模糊,打着卷遠去淡去。

黃少天扭頭望了卡車駕駛室一眼。

張新傑還在那裏,平靜地睡着。他不會知道他拼盡一切保護的人正面臨的危境,也許他在,他的意志的的确确醒着,就在這裏,只是無法對抗自己的肉身,就像他們所有人都掙紮于這龐大的噩夢中醒不過來一樣。

可是沒有人能叫醒他們,只有自己才能讓自己夢醒。

重返第一個記憶世界之前,之後,他想過不知多少次,精神時常深陷那場天地巨變中無可脫身。想得越深,疑問便埋得越深,越從心底裏感到深深的敬畏與彷徨。

是怎樣深沉宏大又決絕如斯的精神力量,才能對抗那一場宿命般強橫的覆滅?

他現在懂了。

槍聲主宰的世界倏忽有了光,一束冰冷的劍光乍現,冷銀中透着幽藍,蕩出一個個森然的劍圈,在蒼穹畫出自己的軌跡。燦亮的劍光下,六芒星幻化的光牢取代了北極星的位置,寧靜地閃耀。

龍形的鬥氣咆哮着沖上天空,張牙舞爪地扭動,龍頭箕張着,與割裂陰雲的幾道爪影遙遙對峙。數點光痕自龍角邊一掠而過,流星般劃過北天,那是滅絕星塵旋舞後灑下的點點星光。

槍炮炸響般的聲浪在曠野遠遠傳開,間雜着步槍的點射與自動手槍的連擊,天幕上由炮火織就的百花綻放着,機械空投敞開懷抱,一連串炸彈當空爆開。念氣彙聚的長虹貫穿寒氣彌漫的冰晶與暗色的灰芒,鬼神之力盛放,奪去了雪夜殘餘的光。

葉修微微睜眼,那些光影與聲效熟悉無比,是職業選手眼裏最美的焰火,足以照亮慢慢暗下去的視野。歸家般的安心潮湧而來,疼痛成了最末位的事,身體一瞬間變得輕盈了,仿佛回到最意氣風發的年代,一杆卻邪戰遍四方。

而他們插上翅膀便可自由而飛。

汽車的右前方,幾乎就在地平線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暗弱的綠色亮點。

十幾秒後,左方、左前方、前方都有同樣的綠色亮點升起,高挂在天。夜空中的焰火驟然消失,只有一槍穿雲的左輪手槍最後放了兩槍,清晰地宣告着方位。

“信號彈。”黃少天說。

他以為自己喊了出來,聲音卻啞到聽不清。

先是隆隆的引擎聲,繼而燈光漸近,一輛汽車的黑影沖開雪霧,前燈照在他們身上。一串大紅的信號彈從車上方升空,附近的車輛都朝這邊靠攏。王傑希用手擋着四面八方的燈光,認出三輛嘎斯五一卡車,還有五輛吉普車。

“葉修。”他輕輕搖了一下葉修的肩膀。

葉修沒有反應。

“有人來了,”他盡量輕地晃着他,不去碰到傷口,“你醒一醒……”

然而葉修一動不動。

雨天的光線透過窗簾呈現出日光燈打在奶黃瓷磚上的效果,不論什麽天氣時節,踏進這間充作心理診所的雅室總有小小的感官愉悅,也許是吊籃邊蜿蜒落地的綠蘿,也許是原木小桌旁仿佛藝術品的巨大紙漿渦輪機,又或者常年袅繞室內的淡淡茶香。舒晴這姑娘很會打理屋子,時光緩慢優雅得像那只琥珀色眼珠的黑貓,不經意就悄悄跳上人的膝蓋,又悄悄豎起尾巴溜走。

喻文州漸漸喜歡到這裏來,這曾是他忠實粉絲的女孩子有股能讓周圍自然安靜下來的氣質,是最好的聆聽者。同情與安慰從不會過度,時而由于職業關系會顯出些微的摻着好奇的冷酷,這樣于他反倒剛剛好,身心恬适。

日子久了,抛開心理治療師的身份,舒晴以一個女性的敏銳直覺捕捉到了他們之間的變化,有什麽雲霧般的東西開始在茶香袅袅與綠蘿落在筆記本的影子裏滋生。這是個準則模糊的階段,可進可退,端看人喜歡找還是喜歡等。

舒晴喜歡等。

“所以你就那麽不管不顧按了手印闖進去啦?”

泡茶的次數一多,那種行雲流水的舒雅自然會降臨,一舉一動都帶着美感。舒晴感到喻文州大方地将欣賞的眼光停在自己身上,抿嘴一笑,遞了茶盞給他。

“是呀,還被說這可不像你。”喻文州說,“其實也沒有不管不顧,我設了好幾個手機鬧鈴,又用行李箱和自拍杆做了個架子,上面吊着石頭,拴石頭的繩子我用刀磨過,撐一段時間就會斷。”

“石頭砸下來就會把你們砸醒?”

喻文州低頭啜一口茶,笑了笑:“誰知道呢,我們沒有借助外界的力量……相信嗎?我們最後是被那姑娘本人‘送’出來的。”

“對你來說,那算不算是一個沖動下的決定?”舒晴還在前一個問題上打轉,從專業從個人的立場,她都想知道答案,“那是否代表一定程度上的情緒失控?”

喻文州想了想,“很難說,有一點吧,但還沒到淹沒理智的地步。”

“難不成在清秋你眼裏,我是個很容易情緒失控的人?”他開玩笑似的說。

“怎麽會呢,不過稍微失控,喻隊你也有過一回吧。”舒晴托着下巴,沒留神又溜出了原先的舊稱呼,“十賽季季後賽,和興欣那兩場,賽後新聞發布會,你可是直接說人家記者胡說八道哦,還有人把你這段截了視頻舔屏,說太帥了難得碰見一次喻隊發火……你不記得了?”

“不是不記得,你也知道,這一段不在我的‘原裝記憶’裏邊,你提起來我要反應一下。”喻文州笑笑,“那不算是失控,沒有可比性。”

舒晴眨了眨眼,善解人意地沒有再糾纏這個話題。她固然心思玲珑,也很懂得照顧人的面子,喻文州卻知道她還是誤會了。

沉默只有一剎,依然被女孩子敏感地察知,舒晴十指指尖相對,為自己感到一陣懊惱。

這時候再去聲明自己的後知後覺意思不大,時機過了便是過了,喻文州也未必多在乎這點心有靈犀。她沒有站在戰隊隊長的層面思考過問題,一時想岔了很正常,然而把對方的解釋當成愛面子的掩飾,這種錯誤實在不該是她這個鐵杆藍雨粉犯的。

如果是那個人,根本無需解釋,他一開始就明白喻文州“失控”的用意吧?比起郁悶地看着比賽錄像開檢讨會,當然是當衆說出那些話效果要好得多,喻文州只是找準了一個最帶勁的時機……捕捉機會和利用機會,本就是藍雨的強項。

很多個安然相對的靜好時刻,舒晴都有一種錯覺,葉修就在他們中間,無形又無時不在,透過喻文州的眼睛注視着自己,偶爾在煙灰缸上磕着煙蒂,漫不經心地把腳跷在沙發扶手上。他像雨中的一棵樹那樣立在那裏,因密不透風的雨簾風幕而時隐時現,但你知道他在。

談不上嫉妒,畢竟自己的位置還算半個看客,随時可以抽身。

“你說是她送你們出來的?”舒晴若有所思,“記憶世界裏的人物,産生了自我認知,并打破了藩籬麽……她相信了自己所在的是一個虛幻的世界?”

“像她這樣一生都浸淫幻術的大術法家,看待世界的方式,與普通人可能不太一樣。”喻文州慢慢地說,“真實或虛幻,我感覺她并沒有那麽在意,該怎麽做,人家就怎麽做。送我們出來,也并不耽誤她繼續做自己的事。”

“觀念的區別吧,不是也有一花一世界的說法嘛。”舒晴沉吟,“你們在那裏待了多久?”

“不到兩個星期。”

“等葉修傷好?”

“也不全是,他那個口子看着吓人,拆了線就沒什麽大礙。”喻文州說,“我們是想勸一勸南方,盡管知道這些都是幾十年前就發生的事,勸了也沒用,但身臨其境某些話不能不說,再者也是想引出幕後的力量,看能不能有直接間接對話的機會。”

“你們勸她什麽?”

喻文州苦笑了一下。

“勸她不要殺了所有參與‘投石’計劃的人。”

舒晴下意識看向門窗,側耳聽了聽隔壁的動靜,呼吸也跟着放輕,喻文州拍拍她的手:“別擔心,這都是過去多少年的事情了,又不是什麽上升到國家層面的科考行動。實際上,參與計劃的很多都是那個年代被發配到五七幹校,到農場,或更慘一點帽子還沒摘的人員,明面上見不得光,出事了也不會鬧開。”

“葉疊和蘇心儀也是其中之一?”

“是的,葉修後來用他們家的渠道查過,‘投石’計劃最早的檔案在1952年,與葉疊也脫不開關系。我們推測他也許是遲遲沒有進展,想通過組織的力量來尋找帶手印的石頭,行動代號也叫投石。這想法本來不錯,也真給他找到了一塊,但終于是引火燒身。”

“有人觊觎石頭的神奇麽?找到的是不是就是害他穿越……害他背井離鄉的那塊?”

“不知道,隔了這麽久,很多事已經說不清楚了。”喻文州搖頭,“那個時期的石頭,手印裏就算也封着一個記憶世界,也肯定不是我們看到的那些,沒準是南方師門的前輩人物留下的,但在外人眼中還是神得很。你想,3D電影剛出來都會引起轟動,更別說一個能讓人置身其中的逼真幻境,很多人當那是仙境、把石頭當成神仙的異寶都不奇怪。”

舒晴聽得背脊隐隐發涼,不難想象,在那個還不乏蒙昧的動蕩時代,圍繞着流落在外的奇石,這背後又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曲折變故,葉疊和南方的早年經歷,日記上記載的只怕不足十分之一。那些或精彩輝煌,或一波三折蕩氣回腸的故事,如今已再無人知曉。

“因為葉疊夫婦的犧牲,那小姑娘就遷怒于參與行動的所有人,要殺了他們洩憤?這邏輯說不通啊。”舒晴捧着茶杯,熱氣撲上眼睑,濕潤的睫毛像兩面黑色的小扇子。

本來南方是他們曾祖那一輩的人,用“那小姑娘”來形容相當別扭,架不住喻文州總這樣叫,舒晴也被他給帶順了嘴。喻文州笑了笑,眼中卻并無笑意。

“有人大概無辜吧,但我們那短短十幾天搜集到的蛛絲馬跡,他們是假借開礦名義深入祁連山的,而葉疊夫婦在隊伍中的待遇可算不上好。”他說,“1961年中國科學院治沙隊考察了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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