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這一晚注定與平靜無緣,流水般纏綿入夢的笛聲并非漸趨無聲,悄然而絕,而是驟然一停,仿佛吹笛人毫無由來地意興闌珊。那個背影在湖邊一站,莫名就站出了一股萬事成空的索然,連維持軀殼感知的心力都懶得耗。
為什麽站着,為什麽還要呼吸。
一輩子那樣漫長,怎麽就這麽沒有意思呢。
啪啦。
葉修再擡頭時,那道纖細的人影一頭栽到了冰面之上,靜夜裏隐約傳來浮冰開裂的聲音。
或許是對幻境的本質有了突破性認知,又或者見識過“世界主角”的影響,很奇妙的,他似乎能感受到一點這方天地的生機脈動,吹拂來的風裏都像飽含了情緒。
事後連救起南方的小蔡,被驚動的張佳樂張新傑等人在內,都以為那是一場心灰意冷下的自輕自棄,葉修卻知道不是這樣。
不想站着所以倒下,不想起來于是就真的不動……那一瞬的心境無以解釋,也解釋不清,索性就任人誤會。
他也沒有替她說明的打算。
“……為參加建國十二周年慶典,昨日午間,班禪額爾德尼·确吉堅贊和阿沛·阿旺晉美、帕巴拉·格列朗傑等一行抵達B市……”
聽着收音機裏的廣播,張佳樂心煩意亂地扭着旋鈕。早上剛刮過大風,紅柳條編作屋頂的土坯房不時掉點灰下來,窗棂上還積着厚厚一層土,混着雪水化成了泥。臉盆架上方釘着一面長方形的粗制木框鏡,刻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字樣。他洗臉時掃了一眼,鏡裏的人挂着兩個大黑眼圈,眼神帶火,一股子神經質的躁郁。
住在這屋裏的人員全上工去了,只剩他們這些外人。外屋葉修、王傑希、喻文州幾個人正和那黝黑的青年小蔡,以及病勢稍愈的南方說話,每個人都盡量措辭委婉,可說來說去,氣氛還是僵住了,眼看又是一場不歡而散。
“止疼藥呢?還有嗎,都拿過來!”
“你扶她去休息吧,等身體好了再說別的。”葉修的聲音,“有煙不?”
聽到後半句張佳樂坐不住了,掀簾子出來,正好聽見王傑希不贊同的話:“自己還是傷號,就不能少抽兩根?”
“又不是現實怕什麽……好了就這一根。”葉修從小蔡遞來的煙盒裏抖出根煙,點上,動作那叫一個飛快,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南方盯着他:“你們倆還真像。”
Advertisement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遺傳。”
對方略閉了閉眼睛,“說這個沒用,這事跟他沒關系,跟你們就更沒關系,少年人別亂管閑事。”
她的口氣十分冷漠。
“我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麽,照你們說的,此地不過是我的記憶,那麽所有事都是往事,幹涉有何意義?我救醒你們的人,答應送你們出去,不是為了讓你們給我搗亂。”
“說得好。”葉修叼着煙道,“既然沒有意義,你為什麽還要幫我們?”
“你真不知道?”南方看着他,表情介于訝異與嘲笑之間,“意義對你們還是有的啊,我看你們也就是普通人,沒受過特殊訓練,進出這種幻境對精神是很大的消耗。我也不追究你們是從哪找到石頭還進來的了,奉勸一句,這事以後少做,次數多了對大腦都有損傷。”
說到後面有點氣促,她咳嗽了幾聲,一手按着太陽穴用力揉,小蔡在旁邊扶了一把。喻文州試探着問:“止疼藥也不管用?”
“不對路。”小蔡苦笑着代南方回答,“效果确實好,比縣醫院開的藥都好,就是不對路……獨門秘術還是要靠獨門藥物去解,她那小蛇要冬眠,神仙也沒辦法。”
“有蛇毒提取液的,只是我來得急,沒随身帶着。”南方淡淡地說,從口袋裏掏出一面小圓鏡子。
屋裏也有鏡子,她偏偏要照随身的這一面。平時衆人也常見蘇沐橙楚雲秀摸出鏡子來補個妝,整理一下頭發什麽的,但南方照鏡子的架勢給人一種違和感,說不清哪裏違和,就是覺得別扭。
她掠了掠鬓角,一絲不茍地注目鏡中人影。張佳樂只覺她眼眸亮得出奇,一抹異光閃爍不定,容顏也如水波般晃了一下,凝目去看竟有微微的刺痛,連忙收回視線。
之前從沒在意過這姑娘的外表,也忽視了她的年齡,依照推算,這分明已是個接近知天命年紀的人。
可是……她看上去真年輕啊。
南方一走,萦繞在房間裏的低氣壓一散,小蔡立刻原形畢露,像個猴子一樣圍着他們跳來蹦去,一連串問題不帶歇氣的,很快就和黃少天勾肩搭背,成了一對很有共同語言的搭檔。大家看這小夥子咧着一口白牙燦爛地笑,也不好不搭理他,就是被纏得頭大。
“你真的也有幾手絕活,像那位一樣?”孫翔還不太相信。
“騙你俺就是這地裏長的!俺祖師爺是蔣大鴻蔣公,一代地仙!嘿,說了你小子也不懂。”
“你怎麽會認識她的?”
“我也不想啊!”小蔡苦着個臉,“俺打不贏她,讓俺觀風點穴俺不怕,手上藝業不如人……這祖宗來了就不消停,葉大哥咋招來這麽個尕妹,吓都吓死咧。”
“你擅長觀風點穴?”王傑希插了一句。
小蔡看向他的眼睛,三秒後忽然發出漏氣一樣的哧哧聲,他似乎也知道闖禍了,馬上繃起了臉。
這個二貨……所有人都是一陣無語,不就是大小眼嗎,哪裏至于真笑出來?
“蔣大鴻這個人物我知道,被稱為地學宗師,極擅長堪輿望氣,你既然是他的傳人,這方面想必不差。”王傑希平淡地說,“我希望,你能帶我們找到葉疊的墓。”
“不是吧!你們想要盜墓?”小蔡慘叫一聲跳了起來,“大哥你有種,你自個去,我是不敢!我也沒本事瞞過那位姑奶奶。”
“不是盜墓。”王傑希各種冷靜,“他想到自家祖輩的墳上看一看,不過分吧?”
他把葉修拽了過來。
也許是那張神似的臉起了作用,小蔡沒憋出什麽話,再三确認他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拜祭一下,他才心驚膽戰地答應下來。商定的日期在四天以後,一來給傷號恢複時間,二來小蔡在農場和家裏也有許多活計要幹。他這個身懷秘術的奇人倒是低調得很,整天同泥腿漢子一起幹着粗活累活,也全不在乎。
唐昊挺不爽地哼了一聲,方才談話中,他觀察到有人像自己一樣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顯然這個決定并沒經過共同商量,是幾個人私下裏定下的。
“你想幹什麽?”孫翔直接就問了。
“驗證一個猜想。”葉修說。
葉疊與蘇心儀夫婦罹難的地點在深山中,之後也是被草草下葬,但南方既來,不可能不将他二人另移別處。一行人都有所感覺,讓那兩個人與參與行動的其他人葬在一起,是她無法忍受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托葉修的福,她對他們目前還不錯,單憑喚醒張新傑這點,他們就欠她一個人情。一路下來隊裏傷病號不斷,張新傑的腿不用說,張佳樂的手不讓專業人士處理一下,大家也不太放心。這個年代的衛生所條件再簡陋,總比他們自己摸索着包紮的技術強。
剛被搜救隊找到時有過一陣的兵荒馬亂,之所以沒有被立即看押起來,大概要歸功于衆人凍得話都說不清。黃少天朦胧記得有人拍打自己的臉,拽住自己的手拼命揉搓,還有人往他們嘴裏灌白酒——半瓶酒下去,還醒着的人都開始走太空步了,于是更加什麽都問不出……
這幾天能在這裏好好休養,大半也是靠着南方的催眠暗示,否則光身份問題就夠他們喝一壺。
也因此不少人心裏都開始犯嘀咕,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幹嘛來了。
“其實我挺驚訝的,居然到現在都沒人來問我。”葉修說,“會玩槍,随便劃自己兩刀也能劃得這麽精準,能吓你們一跳,又沒劃出個九級傷殘來——你不會以為這都是常規技能吧?”
“知道危險就不要玩了。”肖時欽說。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沒有人覺得奇怪嗎?”葉修問。
“誰知道你們家怎麽教小孩的,來頭那麽大,我們小老百姓哪敢揣測啊。”黃少天鄙視狀,好幾個人情不自禁跟着點頭。
葉修很是無語地翻了翻眼皮。
“我擅長的就只有打游戲而已……小時候被逼着練過幾招,也就那樣,十五歲就離家出走,半大孩子玩什麽槍。”他說,“但我握到槍的一刻,發現很自然地就知道怎麽用它,腦子裏甚至還有幾個開槍射擊的片段,拿着刀子時也差不多。要不是思維還是自己的,身體也沒有不受控制,我都懷疑我被什麽附身了。”
方銳輕輕吸了口氣。
“你認為,那不是平行世界傳遞來的記憶,與記憶融合不是一回事?”震驚過後,還得說喻文州比較會抓重點,一下就問到關鍵,“那是……你不會以為……?”
葉修點了點頭,一旁黃少天受不了他們打啞謎,直白尖銳地問出來。
“你這是要返祖了嗎?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該叫你葉疊而不是葉修了?”
“有你這麽用詞的嗎,又不是要變類人猿。”張佳樂白他一眼,稀奇地圍着葉修左看右看,“老葉你感覺怎麽樣?疼不疼?以前的事有印象嗎?還認不認得我是誰?”
“哎喲,還真不認識了,等我想想哈。”葉修一拍腦門,“我說這麽眼熟,九賽季的亞軍不是你嗎?”
“亞軍你妹!”
“我再想想,還有第三賽季、第五賽季、第七賽季……”
“你還是失憶着吧!”張佳樂撩人不成反被嘲,悻悻不已,別的人有偷笑的,也有像張新傑一樣一臉嚴肅不受幹擾的,只是緊盯着葉修。
“很嚴重?”張新傑發問,一旦他開口,那必然是認真的、鄭重的。
“不算很嚴重,我沒有出現幻覺或認知錯位的現象,只是做了幾個夢,夢到一些葉疊過去的事,以他的視角。”葉修說,見衆人的表情都有幾分緊張,連張佳樂也不再鬧騰,“不管這叫精神共鳴還是什麽,要麽是有人刻意為之,要麽這片地方有古怪,我們不妨都試一試。”
“刻意為之……你懷疑她?”王傑希下巴朝着門外一揚。
“不是懷疑這個她,”葉修說得很慢,在“這個”上加了重音,“我們在記憶世界是外來者,也沒經歷過這段過去,這裏當然不會有我們出現,可若是記憶的主人重返這個世界呢?是作為我們這樣的旁觀者,還是幹脆取代記憶裏的自己?”
衆人一時都有頭暈目眩之感。
“我去!”方銳第一個蹦起,險些在木板釘的一排通鋪邊沿絆一跤,“你是說這位有可能還活着?”
“這都多少年了,人還在得是百歲老人了吧!”李軒說。
“百歲都不止!”
“目前還無法判斷,所以我在試探。”葉修攤開手,“事情發展下去,最壞的情況,我們恐怕真要扮一回盜墓賊了,有沒有人害怕得不敢去的?提前說。”
“為什麽要盜墓,那是你太爺爺吧!”孫翔快要抓狂了。
“不用全員都去,留一半人。”肖時欽的臉色也不好,“就算是為了刺激她,冒的風險也太大,我們沒必要一次搭上所有人。”
“喂喂!”葉修敲了敲臉盆架,“我什麽時候說我們真要做到最後一步?”
“你以為我們的行蹤瞞得過她?要是這個時間點的她,只怕我們連墳頭的土都碰不到,就不被容許靠近了。”葉修嘆了口氣,“外來記憶入侵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多了解她些……只要到了那裏,我有把握讓她現身。”
“有沒有危險?”周澤楷注視着葉修,“你自己。”
“要看你對危險怎麽定義,只能說,最壞的結果,她總不會殺了我吧!看在葉家血脈的份上。”葉修說。
“如果形勢失控,危及到所有人的生存,我相信你們有經驗,知道應該怎麽做。”他微笑了一下,與四面投來的目光一一相觸,“又不是只她一個人具備強大的精神力,這個世界的主導權,我們大可一争。”
不,那一次只是特例……絕境中的爆發未必每次都靈驗,也不是每個人都适合……
張新傑嘴唇動了動,默然無語。不确定的事情他一向是不說的,偏偏他無法肯定,那樣強度的精神爆發是否還能在自己身上重現,這是背離理性,純粹感情的範疇,沒有任何标準可以用于判斷……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是他所能定論的。
沒人出聲反駁,他們都知道計劃有風險,而且不像葉修說的那麽輕巧,最危險的其實是他本人。指望南方顧及兩個葉家人間的血脈親情?這也只是安慰性的說法罷了。
“靠你了啊!用不用我把鬼迷神疑叫出來放兩個陷阱?”方銳拍着葉修的肩。
“那還不如叫王大眼蹲在一邊,暗影鬥篷套人麻袋呢。”葉修吐槽他,“不要胡來,一切聽指示。”
“是!”
在本能的擔憂與被壓抑下的保護欲之外,他們同樣對葉修有着深深的、近乎盲目的信任……這份信任頑固地貫穿始終,在對方最一意孤行時也沒有動搖過,再次意識到這點,衆人心中五味雜陳。
“最重要的事解決了,還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先說明白啊。”葉修又敲敲臉盆架,成功集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左手是不怎麽疼了,不過線還沒拆,大夫的建議是不要用力,我也特別的贊成。”
所以呢?大家用眼神發問,個別人又有了不祥的預感。
“所以,這段時間不幸蛇毒發作的同學,辛苦一下,坐上來自己動。就這樣,散會。”葉修咳嗽一聲,揮揮手示意解散。
唐昊沉默幾秒,伸手把臉盆掀了。
葉修在外面找到張佳樂時,他正望着遠方山脈的曲線發呆,手裏撫摸着一匹棗紅馬的鬃毛。兩個曬得黑黑的姑娘用草叉刨開積雪,招呼一小群馬過來啃食雪下的山芋秧,偶爾朝他瞥上一眼。
這裏離扇單軍馬場很近,常有人騎馬來回,衆職業選手也都看習慣了。棗紅馬打個響鼻,先于張佳樂扭頭看葉修,一人一馬臉上神情如出一轍,皆是無辜的茫然。
“怎麽着,想騎馬?”葉修問。
“想騎也沒法騎啊!”張佳樂說。
他揚了揚還裹着細紗布的手,頗有幾分遺憾。葉修笑了笑,過去拍拍棗紅馬脖子,右手攀着馬鞍一借力,竟然就這麽踩镫上馬。張佳樂吓了一跳,趕緊要拉他下來。
“你左手不能使勁!哎,人家看着呢!”
“怕什麽,那丫頭的精神暗示很強,基本夠她們下意識忽略我們的所有行動,看見了也不在意。”葉修說,“只要你別犯二,跟人家姑娘談星星談月亮談人生,那再強的暗示也救不了你。”
“你妹,你才去談星星談月亮!”張佳樂比了個中指給他,“又是那小姑娘,又是丫頭的……你也真不怕氣着她。”
“怎麽樣,到底來不來?”葉修笑道,挪了挪讓出個位置,“不快跑,散會步,一只手夠的。錯過這村沒這店了啊!”
張佳樂咽了下口水,望望棗紅馬溫順的眼睛,終歸心癢難耐。他笨拙地爬上馬背,雙手環住了葉修的腰。
等他坐穩,葉修一抖缰繩,棗紅馬踏着輕快的步子在雪原上小跑起來。誰也不熟地形,又怕陷進哪個雪洞泥坑,葉修不怎麽控缰,任由這匹馬像散步一樣自在溜達。張佳樂坐在身後,不時越過他肩膀眺望前方,下巴硬硬地硌着葉修的肩。
“天地……可真大啊!”他突然發出一聲感嘆。
葉修輕輕一勒疆,棗紅馬善解人意地收住步子,低頭去舔雪泥間的鹽花。兩人一前一後坐在馬上,看那一排低矮的營房慢慢變小,如廣漠荒原上的幾顆微粒。萬裏層雲漫卷而下,結冰的水渠閃着光,萦回曲折如一條瘦硬的手臂,迎着地平線上的層雲伸展出去,在虛無的盡頭握一握。
山洞裏待久了,大家對開闊的地形都格外情有獨鐘,張佳樂半晌沒動靜,出神于這片并不能稱為美景的荒涼廣袤。直到他聽見葉修的聲音。
“張佳樂,”葉修說,“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茶盞觸到唇邊,才驚覺其中的水早已涼了,連桌上的茶壺都已冷透。
“……如果我沒記錯,首屆榮耀國家隊中,槍系的選手共有三位?”
“是的。”喻文州說,“張佳樂的自動手槍獵尋,時欽的步槍閃影,還有小周的兩把左輪手槍。”
明明是游戲裏的銀武,被他說的宛如活靈活現的武器,舒晴按捺下輕微的怪異感,收拾杯盞,重泡了一壺熱茶。時至今日,個人感覺再複雜,她的心神也已被這個故事緊緊吸住,每一個轉折與發展都會牽動情緒。
“葉修大神,他……這件事情為什麽只交給了張佳樂?不是說他不可靠,但人多一點,起碼更保險。”舒晴說,“這又不像硬性操作,技術過關就能百分百做到,這太考驗人心的力量……誰知道會不會爆發,爆發的強度又夠不夠?”
“我不能說我确切知道。”喻文州回答,“那家夥的心思藏得很深,就算是他身邊的人,也常常不了解他在想什麽。”
還是沒說出口。喻文州不易察覺地一嘆。
他說了許多原以為再沒有機會提起的話,坦露了許多原以為再不會示人的心緒,可是有一些東西,注定只會牢牢鎖在心底,與過往一起埋藏。
為什麽被托付的只有張佳樂?是出于對後輩的保護,不想讓肖時欽與周澤楷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還是認為他們兩個的性格偏靜,平白無故要情緒爆發并不容易?抑或是保密的需要,萬一那兩人不贊同,很可能會洩露計劃,以求讓全班人馬來一起阻止葉修?
窗外雨聲漸止,肥大的烏雲慵懶地翻了個身。喻文州靜靜坐着,他想着葉修,就像無數個往事浮沉的瞬間,經意或不經意,靜靜地把那個人想起。
又或者,是只有張佳樂最懂得,一個人肩負起所有重量的滋味,與孤注一擲的瘋狂。
張佳樂瘋沒瘋暫且不談,唐昊覺得,他自己快要瘋了。
蛇毒這事雖難以啓齒,并不算是個禁忌話題,下限跌破負值後某些人還拿來講葷段子,一刀刀自戳得無比豪邁。唐昊當然也聽過別人描述,說解毒前與解毒後完全是兩個狀态,類比一下,大致相當于你馬上要死了只有一個人能救,衆裏尋他千百度,找得到與找不到的區別。
可唐昊現在的心情,如同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吊在門外那棵樹——找是找到了,你恨不得分分鐘一頭撞死。
“今天天氣不錯,”葉修若無其事地說,唐昊條件反射往外看,看見陰雲密布的天空,“我看你也閑着,不如咱倆早點把該辦的事辦了?”
事先把所有人全趕出去,只留他們兩個,瞎子也知道他想幹什麽。唐昊倒也沒有欲迎還拒的意思,問題是,這跟想象中的差別大了去了啊!
他以前還暗暗嘲笑過別人,早知躲不掉,多糾結一番是何必,反正又不會少一塊肉。再說,和自己喜歡的人做這種事,怎麽說都是占的便宜更多吧?不見那些個偶像明星,多少粉絲跪求一睡……這裏面好多人可是認真的。
可那是睡啊!!唐昊心裏的神獸在馬勒戈壁上奔騰得歡快,不是坐,請坐,請上座!!
“你還做不做?不做把衣服穿上吧,屋裏冷,別凍感冒。”葉修很是關心地說,“不過下次想挑時候可就難了,敢被農場這些小年輕看見,什麽精神暗示都沒用,咱倆就得以流氓罪被拎出去批鬥。”
泥馬褲子都脫了一半,你跟我說這個?!唐昊氣血上湧,兩腳踢開挂在腳踝上的褲子,再要往下脫,當着葉修的面,那最後一層實在脫不下去,惱怒道:“你先閉眼!”
“不許偷看!”他又加了一句。
葉修的表情像是忍着笑,從善如流地閉上眼睛。唐昊上面穿得整齊,只覺下半身涼飕飕的,數九寒天硬是折騰出一身汗,風一吹更冷。他回頭看看門窗,确認都關得嚴實,門縫窗縫還用棉布簾塞住了,想必那風是自己的錯覺。
“好了沒?”葉修一本正經地問,“說好的,坐上來自己動啊,我就不插手了。”
誰跟你說好了!!
唐昊額上青筋畢露,還被牽扯得跳了兩跳,腦子一熱差點想下床走人,又覺實在丢不起那個人。他狠狠瞪了葉修一眼,吼道:“閉嘴!”
“咱倆之間,你不覺得你才是該閉嘴的那個?”葉修說,“你再吼,連隊指導員都讓你給吼來了啊。”
“少廢話!”唐昊壓低嗓門吼,“那個……那個呢?”
“那個什麽?”
“就是那個!”
少裝純,我不信你不懂!唐昊惡狠狠地想。
“我說,你這碼打得略厚啊,至少給點提示吧。”葉修說,“套子這玩意真沒有,有也不能用,不然做了白做……潤滑劑?還是你想要個眼罩,搞點情趣Play?條件略艱苦,能省則省啊小朋友。”
“就是潤滑劑。”唐昊咬牙切齒,“還要一把刀。”
“要刀幹什麽?”
“先戳死你,再戳死我!”
“你這是要跟我殉情?”葉修樂了,“那不能夠,你要考慮到這通鋪睡的衆位小同志的心靈健康啊,勞累一整天,回家見兩個男的死在床上,再一看還是殉情,你說這對革命事業是多大的打擊?”
“你先去死吧!!”唐昊氣急敗壞。
“小朋友,話可不能亂說。”笑意斂去,葉修淡淡地開口,“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能不能繼續走下去,直到找出生路的一刻?”
唐昊愣了愣,脊梁骨上飛快竄過一道寒流。
“……怎麽扯到這上面?”
“我就是這麽一說。”葉修說道,“這确實是一種可能,不要回避。一直以來我就很擔心這點,本來少了誰也不會天塌下來,但一個是蛇毒,一個是感情因素,我個人的重要性被不科學地放大了,這不是好事。”
“你還記得蛇毒啊!”唐昊硬邦邦地說,“反正你死了,我們團滅,怎麽都是死,也不用考慮能不能走下去了吧。”
“也不一定。首先毒性未必真的致命,只是讓你受不了,忍一忍還能再拖上一陣……說不定我死了,你們很快就能打開局面出去?真出去了,哪有全身換血解決不了的蛇毒。”
“你到底什麽意思!”唐昊毛了。
“沒什麽意思。”葉修笑了笑,“你看咱倆已經有點意思了,就別再弄成不好意思。你現在是不是特愧疚?”
“……”唐昊張開嘴,愧疚要說是有一點,更後悔說出那句去死的話,但當面承認?這話還是難以出口。
“愧疚的話,過來坐上來自己動,就原諒你。”
“……你大爺!!”
熱血又沖上了腦部,這心情大起大落的頻率,坐過山車都嫌不夠,簡直是坐跳樓機。唐昊氣得還想罵,嘴唇一熱,葉修揪着他的領子扯過來,徑直吻上了他的唇。
這個吻說不上輕柔,離粗暴強硬也尚有距離,葉修不怎麽耐心地啓開他的牙關,舌頭探進去,在口腔上下左右掃蕩了一遍,卷起他的舌尖吸吮。唐昊被動地回應着他的動作,一時居然沒跟上節奏,把自己憋得不輕。
陰莖被攥住,不怎麽溫柔地揉撚撫摸,還惡作劇般用指甲刮了兩下,他才醒覺那玩意已漲得充血發紅,直挺挺戳在前面。爆發比想象中來得快得多,幾乎在被葉修的手握住時,他的性器就猛的一跳,急不可待想要高潮似的。唐昊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兩聲,手勾着隊服邊緣往頭上扯——一開始他嫌冷,如今又嫌熱得要命。
“一身汗。”葉修幫着他把隊服掀過頭頂,裏外全脫幹淨,又從後面把隊服搭在他肩上,遮住了光裸的脊背,“當心真凍感冒。”
“那就傳染給你……”唐昊快要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了,嘴唇剛分開又被狠狠攫住,身體互相摩擦,每個該興奮的地方都興奮得要命。汗順着直往下淌,他感到尾椎的汗珠滑入了某個窘迫之極的所在,穴口處一痛,兩根手指直接插了進來。
“媽的,給我輕點!”他反方向擰着肢體,向前是葉修懷裏,向後是迎向抽插的手指,唐昊混亂了一陣,狠狠一口咬在葉修肩膀上。聽到對方吸氣,他得意洋洋放松齒尖,無師自通地磨着那塊皮肉。
嗯……說好的坐上來自己動呢?
燒成漿糊的腦袋裏突然響了個雷,炸得他自己半截都焦了。半是被雷劈過的囧然,半是神使鬼差的意動,他伸手抓住葉修的性器套弄幾下,擡起身試了試,閉上眼胡亂往下一坐。
“卧槽!”近在咫尺的聲音變成了慘叫,“多大仇,至于嗎你!”
“又沒斷,你激動什麽?”唐昊臉紅脖子粗,用更大的音量吼回去。
“我說你好歹對準了再一發入魂……”
“又不是打榮耀,沒經驗啊!”
“手是幹什麽吃的?還打榮耀呢,笨得跟腳一樣。”葉修用很不耐煩的口氣說,“算了算了,讓你自己來,成事可能不足,敗事肯定有餘。”
唐昊氣往上沖,差點近水樓臺掐死這家夥,罵人的話沖到嘴邊,感到腰被擡了起來,潤滑做得充分,一下沒入到很深的部位,感覺內髒都被頂了一下。他疼得嗷了一聲,立即閉緊嘴,心裏想掐死那個出聲的自己。
“想叫就叫,怕什麽。”葉修說得輕松,動作卻一點不見放輕,似乎知道他能承受,頂撞的力度甚至有些兇狠。
“你不怕連隊指導員來了……啊!”
“讓他來!”葉修霸氣地說,“你鎖門了嗎?”
“啊?”
這個啊字是上挑音,唐昊眉毛糾結成一團,試圖從過熱的大腦中調出“門到底鎖沒鎖”的記憶,越急越想不出來。葉修看得好笑,吻了吻他汗濕的眉心。
“別急,我檢查過門闩,外面來了頭熊也得推兩下。”
“熊你個頭……幹什麽突然親過來,惡心死了!”
“剛才親了那麽久也沒見你覺得惡心啊?”
“靠!”唐昊想說那不一樣,親額頭這個,放平時絕對是會雷到哆嗦的舉動,葉修真親上去,他反而渾身一麻,話都說不利索,“我擦,你喜歡老子嗎你就親……輕點!”
“你今天話怎麽這麽多?”
“你到底會不會!”唐昊沒接他這茬,“不是說會有快感,靠靠靠,殺了你啊!”
“理論上它是有快感的……”葉修沉吟着說,“但我懷疑你今天能把理論變成現實。”
“不是你嗎!”
“幼稚,該你自己動的部分我都代勞了,還有臉說?”
眼前金星直冒,也不知是被葉修氣的還是情欲的刺激,唐昊一咬牙,真的略欠起身,發狠向下一坐,就着沖撞的來勢直迎上去。灼熱的性器一下子戳到最深處,他失控地叫出來,反而加倍用力地迎合,身體随着起落而不斷晃動,腳趾尖緊緊蜷着。
身前的性器一直被照顧得很好,斷斷續續吐着精液,第二次高潮與第一次幾乎沒間隔多久,快感堆積到臨界的速度之快,迸發之猛都讓他自己吃驚不已。能用于思考的餘地越來越少,他在欲望的滾水裏煎熬着,翻覆不休,只覺被抛進了無邊無沿的真空,聽不見聲響也感受不到重心,神志在黑暗邊緣浮浮游游。
他固執地惦念着一句話。
“你……”唐昊說,葉修近距離望進他的眼睛,瞳孔失了焦,虹膜上蒙着一層水亮的光,“你是不是覺得,老子喜歡你,挺……挺麻煩也挺煩人的?”
葉修手摸到他的背,肩胛骨那裏還在發抖,并不因下面的動作逐漸輕緩而停止。他出了一臉一身的汗,短發濕得透了,抖落下一顆顆的汗珠,嘴唇在汗水浸泡和牙齒緊咬下泛着灰白。
他可能現在都看不清葉修的臉。
“還有他們……換我也會煩。”唐昊說。
“不會啊。”葉修說,“我還挺喜歡你的。”
“……”
“真的,你別不信。”葉修挺認真地說,“這不是不允許嘛,不然哥哪天心一動,沒準就真開個後宮,左擁右抱齊人之福誰不想要啊。”
唐昊從嗓子眼裏嗆出一聲笑。
“喜歡這事吧,講究個你情我願,要說感激,感謝什麽的就有點過了。”葉修說,“但是你不覺得,世界那麽大,那個人沒看上你前面走過的美女,也沒看上後面的清純小妹,偏偏就對你有意思……是一件很神奇也很幸運的事?”
“這麽神奇的事落在我身上,我是有多欠揍才嫌煩人。”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