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魏明雲穿着雨衣湊近窗口,手一撐就低叫一聲,把拇指放在嘴裏吮吸。玻璃被粗暴震碎後留下不規則的尖茬,向上示威似的張着,而他在心神恍惚下沒有留意。

供電剛剛恢複,緊急啓用了社區醫院的備用電源。天花板上不斷砸下大塊的牆皮,所有不固定的東西都翻倒在地,臨時擺放的簡易床滑到牆根緊緊抵住。他和同事将病人分批轉移到地下室,但放在屋裏的儀器也不能不管。

手機上的時間僅僅是下午,外面卻黑如鍋底,天際偶爾的紅色亮光把整座城市襯得越發妖異,氣溫直線下降,嘩嘩的雨聲中夾雜了冰雹密集的嗒嗒聲,像飛鳥前仆後繼的撞擊,聽得人心裏一揪一揪。

門上忽而響起持續沉悶的拍擊,屋裏的人面面相觑,護士長過去擰開鎖,自己差點被猛然彈開的門扇砸到牆上。一個人挾着滿身風雨碎枝沖進來,踉跄着幾近栽倒,反手幫着關門的動作耗盡了他最後一絲體力,倚靠在門後大口喘氣。

他的嘴唇因失溫而泛紫,像橫渡過一整片冰海。魏明雲驚詫地瞪着他,無法想象是什麽支撐他走到這裏來。

“我需要急救箱,”那人喘息甫定,立即說道,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副擠壓變形的眼鏡,“有人被車撞了……醫生,你能出診嗎?”

黃少天在與水流搏鬥。

街區主幹道全成了洩洪渠,翻滾着濁黃的浪,齊胸深的泥流奔騰而下,自行車、廣告牌、樹木、花箱乃至數百斤的石凳都被吸裹在內,滾滾向前。窨井蓋因為過大的水壓而拱起,被沖走,在原地形成一個個漩渦。沿街商鋪全成了沒牙的嘴,碎玻璃、雜物與損壞的家具像啃剩的骨頭殘渣一樣置身其間。

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全身的力氣,與洪水争奪自己的雙腿,仿佛纏着百來斤的沙袋。他幾乎沒有精力關注同行的王傑希是不是跟上,只是機械地尋找下一個支撐點。依據腦海中的路線,穿過這條窄街将是最嚴峻的考驗,一側就是人工河,稍不留神就會被強勁的激流卷入河道。

雙腿在越來越強的水流沖擊下很快失去作用,黃少天咬緊牙關,緊抓着河邊綠道的護欄,艱難挪動着自己的身體,他以為一切将會順利,直到一個大如集裝箱的垃圾箱當胸沖來。

“……!”

緊閉雙眼是條件反射,憑感覺他也知道來不及了,肩上被一根長長的杆狀物一拍,才驚覺想象中的沉重撞擊并沒有到來。

再睜眼時猶如落入一個夢境,說不清是美夢還是噩夢。一把怎麽看怎麽眼熟的掃把,正以自己的旋轉為中心,卷起一個小區域的異色風暴,點點瑩亮碎散的星塵從掃帚尾巴搖曳而下……這被拍飛卷走的事物中,也包含了他黃少天。

連漪是住院部的值班醫生,如今樓裏斷水斷電,絕大多數病人都被挪到底層和地下室去了,那裏至少有發電裝置能保證他們身上的維生儀器運轉。這一層的病人大多是電梯停運前來不及轉移,狀況又嚴重到稍大的颠簸就可能危及生命,值班主任只好率領醫生護士,用木條将門窗牢牢釘死,再從樓下把需要的設備扛上來。

病房裏黑如子夜,除了風暴猛撞着窗戶的聲響,只有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和部分病人濁重的呼吸。連漪關掉手機,從兩個小時前電話就再也打不通,盯着黑暗中唯一的熒光只讓人心煩而已。

漸漸地,房間外好像多出了一個聲音,夾雜在風雨聲中,由小到大到無法忽視。最初她懷疑是幻聽,繼而猛地站起來,向窗戶走了兩步,又忍不住想要狂奔逃離。

十四樓的窗外,分明是一種有節奏有規律的敲擊聲。

“醫生在不在?有人沒?”外面居然說話了,以傳進屋內還能聽清的音量,那人本身估計在扯着嗓子喊。

要不是斷電,又當着滿屋的危重病人不敢驚動,連漪覺得自己的尖叫聲能把整棟大樓的聲控燈全喊亮。

“應該是有人……這層窗戶還沒破,別管了,老王撞吧!怒龍穿心!”那個一聽就很聒噪的聲音叫道。

喀啦一聲大響,釘着木條的窗扇裂成兩半,向後飛開,伴着飛濺的木屑和碎玻璃,和連漪終究沒憋住的驚叫,一把閃閃發光、跟哈利波特電影裏一模一樣的掃帚飛了進來,掃帚柄上挂着兩個形象狼狽一身濕透的男人,像被咬了一口懸在竹簽上搖搖欲墜的糖葫蘆塊。

“別吵,胳膊麻了,受身操作不太成功。”與那個聒噪聲明顯不同的另一個聲音說,拉着同伴從地上爬起來。

“靠靠靠靠!你這什麽假冒僞劣飛天掃帚,竟然坐不住,跟掃地的掃把一樣你好意思嗎好意思嗎!要是我臂力差點,沒準就上不來了,回去你自己飛啊,我可不奉陪……”

讓人頭皮發炸的唠叨聲戛然而止,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告,說話的男人猛地閉嘴,凍得發青的臉上露出真切的歉意。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是這樣。”他環視了一圈,“就你一個人看着?你們還有沒有別的醫生?”

連漪反射性點了點頭。

“好,那麽問題來了。”他擺上自以為最誠懇的表情,“小姐,你恐不恐高?”

蘇沐秋做着一個夢。

他在茫茫雪原跋涉前行,無遮無攔,無邊無沿,天地間只有一片欲讓人化入其中的純白,吸收了一切有形的聲色光影。雪花在風中旋舞着,被吹送得偏斜向前,像一條瑩白的無聲河流,又像無數銀色的火焰從天而墜。

不對,不該如此安靜,他想。

雪落下來,是有聲音的,如果雪落在傘上,那将是一種悄細連綿,潇潇瑟瑟,似牛毛細針落地,綿綿不息的夜雨打濕窗紙的悅耳聲音,就像眼前這一把……

金屬結構外觀的傘,八根傘骨支楞着,顯示出機械特有的冷硬與人工造物的無生氣。不知為什麽,他覺得自己谙熟這把傘的每一個細節,從傘尖的棱角到每一絲纖維,每一根剔髓龍脊在組成傘骨前是什麽模樣。柔滑的傘面承接着柔軟的雪花,就像異鄉寒白冷清的雪地裏,出人意表開出了一朵故鄉的花。

一只手伸過來,和他一起握住了傘柄。衣袖卷到小臂上,露出的手腕是少年特有的消瘦纖細,寒風吹在上面起了細小的顆粒。

“你陪我走嗎?”蘇沐秋問着,從心口感到一陣溫暖與熟悉。

“只要你願意。”

兩個人開始并肩同行,可是風勢愈來愈猛,席卷的雪流也愈來愈酷烈,一開始還能蹒跚而行,逐漸他跟不上那個人的腳步,需要對方時時等他。又一次在深雪中絆倒後,他推開頭頂的傘,喘着氣擺了擺手。

“你先走吧,我走不動了。”

“我等你。”

“可是我只能走到這裏。”他說。

那個人沒有答話,斜垂的傘面擋住了他的臉,蘇沐秋莫名覺得,那一定是個悲傷的表情。

“只是一段路而已啊。”他趕緊說道,難以解釋的不想他露出那樣的表情,“少年你也別贏過我就猖狂,前面的路還有很長。”

漫長得仿佛要失去時間概念的靜默,那個人微微笑了笑。

“你說得對,人生的路可是很長的,我可沒忘記給你留下一個超越我的機會。”

“什麽話嘛!”

蘇沐秋憤憤然去掀他的傘,然後第一次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葉……修?”

神志清醒的瞬間像被有着巨大引力的黑洞吸進去,漫天飄蕩的思維碎片被迫歸位,聚攏,視線好一陣子對不準焦,精神也有好一陣子反應不過來。

身邊亂哄哄一團,各種噪聲和各色人腿晃過來晃過去,還有幾根手指锲而不舍在他鼻尖上晃。紛攘雜亂的布景板上,只有兩張臉孔帶着鮮活的顏色,那是葉修和蘇沐橙的臉,沾滿了雨水,碎葉和灰屑。

那把夢境中的傘居然奇跡般的沒有消失,它就靠在葉修手邊,老老實實合着,假裝自己是一把人畜無害的傘……事實上,假如它突然咔咔幾聲,傘骨折起變形成一柄威風凜凜的戰矛,蘇沐秋也不會驚訝。

他想要坐起來,卻被頸架和脊柱鋼托固定得嚴嚴實實。

“你醒啦,和你打個商量。”葉修很随便地看了他一眼,貌似随便地扯了個話題,“千機傘的治療技能,能不能多做幾個?”

他笑着,蘇沐秋看見一道很像是雨水的閃亮痕跡,順着他的鼻翼流落,将上面的灰屑洗去。

晚上七點五十。

蕭山體育館人山人海,這個從小學一年級就在學着用的詞語,頭一次讓連漪感到分外貼切。座無虛席且不說,過道和座位夾縫中似乎都是滿滿的人,從前排往後望,黑壓壓一層高過一層的觀衆席确實給人浩如煙海的錯覺,一排座位動起來就是一波長長的人浪。

主持人正在臺上做着最後的熱場,大屏幕播放着淩厲酷炫的技能比拼,一下是一葉之秋一個天擊将大漠孤煙打出浮空,一下是掃地焚香用星落掃飛騎着掃把的王不留行,每一回的對拼都會引發一波喧嚣的歡呼,聲震穹頂。

舞臺的兩側,雙方戰隊已排好了隊伍,等待着登臺握手。榮耀職業聯盟第一屆聯賽常規賽第一輪,媒體的長槍短炮肯定是不會輕饒的,有不少還沒公開亮相的選手,都做好了在臺上被揉搓一番的準備。

連漪同全場觀衆一起拼命鼓着掌,雖然接觸榮耀不久,她已經堅定決心要做一個葉秋的腦殘粉,格外忍不了在嘉世戰隊出場時,身邊一排人不跟着鼓掌的行為……卧槽,那是誰?

那不是撞碎醫院大樓窗戶飛進來,害她做了一個月被掃帚精拍死噩夢的哈利波特嗎?還是乘以二!

嗖地呈壁虎狀緊緊貼着座椅靠背,連漪思考着,現在起身大喊會不會被保安扭出去,錯過偶像的首場比賽是否值得,要喊的話,喊什麽為好呢?有妖怪,還是霍格沃茨的留學生跑錯了片場?……

“你真不上去?反正這裏又不是現實,你公開露臉你家也不會追殺來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去過把瘾嘛!”黃少天說,“還真不知道,聯賽頭一場現場氣氛這麽好,我都想登場了。”

“你登場?三百六十度全死角啊!”葉修說。

“滾滾滾!論上鏡經驗是我碾壓你好不好,你這躲了十年的縮頭烏龜,何德何能相提并論,讓我來教教你上鏡兩個字怎麽寫。”黃少天叫嚣。

“上鏡經驗豐富,也不代表水平就高。”葉修實事求是,“你看周澤楷。”

周澤楷腼腆地笑了笑,衆人無話可答,只能說天生萬物無奇不有,臉帥不是一切,上帝給人打開了一扇窗,必然要把人關進屋子裏。

“真要明天就走?不多留幾天?”李軒問道。

“我說了你們明天的火車回家,不走也得走啊。”葉修聳肩,“趁那家夥顧不上你們,他現在是榮耀史上第一位身殘志堅的選手,在媒體那裏吃香着呢。”

“……一個腿骨折加腦震蕩而已,說得跟人家半身不遂了一樣……”

“我們要怎麽走,像少天那樣跳崖?”方銳想了想,“找懸崖太麻煩了,不如直接上個高層樓頂,玩花式跳樓怎麽樣?”

“我看蕭山體育館旁邊那樓層高就夠,你跳吧。”

“慢走不送。”

“笨,你以為跳晚了是好事?”方銳嘲諷回去,“不說奈何橋上等三年,山洞裏餓着肚子等三十分鐘也會很不爽的,小心餓了吃你。”

“你們是不是都沒聽我說話?”葉修翻了個白眼,“我說你們明天要坐火車回家,你以為那只是單純的托詞?”

“卧槽你想幹什麽,卧軌嗎?思想有點危險啊!”

“當然不是了!”葉修說,“你們記不記得剛到這個世界時,南方說,記憶世界截取的只有身周的人和事,延伸範圍有限,不信你可以坐上一列火車,看能不能開到你的城市……關鍵點就在她這句話裏。”

全體一靜,自那天後他們鮮少提起這個名字,說不上是一道傷口,但要說無動于衷也不現實。

喻文州沉吟片刻,代表所有人發問了。

“葉修,你說你和她達成了條件交換,可後來那是怎麽回事?是突發變故,導致你們的約定沒有實現,你也沒有被剝除自己的記憶,還是因為她的……死亡,在你身上的變化一并終止,你又恢複了自我?”

葉修吐出口氣,身體靠在了椅背上。

“我自己的記憶,從一開始就沒被動過。”

“剝除記憶是永久性的,只要她想,就可以,我知道她能做到。”他說得很輕,不無悵惘,“我只是那一瞬間,腦海裏多了大量有關葉疊的記憶,同時出現認知障礙,以為自己就是葉疊——應該是催眠的效果,但只有短短的一刻,很快就清醒過來。”

“現在那些記憶散失很多了,剩下的也就是些不連貫的片段,影響幾乎沒有,感覺最多像看了一場電影。”他說。

“那你對她說什麽了?”張佳樂問,不曉得自己為什麽對這個耿耿于懷。

“我?既然我是葉疊,自然認得出她,就算她那時候樣子不年輕了。”葉修笑笑,“我就是說了聲,是你呀,然後笑了一下,就這樣。”

張佳樂怔怔看着他。

“有可能,她真正想拿來交換的條件……不過是再看他一眼。”

在這前後兩排座位連成的小世界裏,沒有一個人出聲。

“可是,她到底為什麽會死?”孫翔小聲說。

膝蓋上驀地一動,被扔了個又小又輕的東西,握在手裏圓溜溜的。他順着外面的圓蓋摸過去,鏡面的玻璃在絲絨外殼的縫隙間閃出一縷銀光。

“鏡子?”

“我和小肖、小張他們之前猜想過,她能對別人施展幻術,按理說對自己也是可以的,上個記憶世界她喝醉那會,一個勁嚷着鏡子,可不像只是胡言亂語。”葉修說,“她們那一門的幻術,超出普通人的理解太多,精神的狀态可以極大影響肉體,一旦這種影響被強化發揮到極致會如何?”

“你是說……”

“我們在精神世界受的傷,能反映在現實的身體上,而我們還僅僅只是普通人。”葉修嘆息一聲,“如果,我是說如果,她以鏡子為媒介,對自己深度催眠,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理論上并非絕對不可能。”

“可她實際起碼是一百多歲的老人了。”王傑希說。

“假如猜想成立,她消耗在保持容貌上的精力一定不小,只怕還要反複多次自我催眠。”肖時欽說,“她眼睛受傷這幾天,或許沒辦法保持催眠的強度,或許沒有多餘的心力用在催眠上,我們不是就看見了她的白發,還有皺紋?”

“誰像你觀察得那麽細,偷窺狂啊你。”黑暗裏有人嘟囔一聲。

肖時欽給噎得不輕,瞪過去一眼。

“戰術需要。你們公會開新野圖BOSS不做試探觀察的?”

“不管維持容貌花費的精力是多是少,長期如此,對一位百歲老人總是個負擔,而且碰撞融合兩個記憶世界,帶着我們到這裏來,可以看出她竭盡所能,說是油盡燈枯也不為過。”王傑希拉回正題,“人畢竟是很脆弱的……幻術對身體的傷害記載我們也見過,她師父四十歲眼睛就很不好,像她這樣,用世人的标準來看也算得享高壽,并不能說是不幸。”

他的口氣很平淡,不是置身事外的那種淡然。大家沉默,葉修呼了一口長氣。

“幸或不幸,我們還是不要随意評判了吧,再說這又不是追悼會現場,我看前排那哥們都要跳過來打人了。”他說,“趁着擂臺賽還沒開始,我先說完火車的事情,這是她留在我大腦裏的最後一句話——‘乘上一列火車’。”

“乘上火車?什麽意思?是說離開記憶世界的方法,還是送我們回去自己的世界?”唐昊這次想的挺多。

“火車站連接的,應該是記憶世界的邊境。”喻文州沉思着說,“本來,記憶世界的範圍有限,我們是不可能乘火車去到另外的城市的,火車或許只能起到破壞‘規則’的作用……而現在她這樣說了,為什麽我們不去試試呢?”

“火車會開向哪裏?”

“我不确定,也許哪裏也不會去,只能讓我們從這個世界離開,在山洞醒過來。”

“但如果不是,”張新傑接過話,“我們每個人坐上的,就不一定是同一列火車了。”

比賽結束的當晚,繁星滿天。這倒是一個連日以來的夏雨季中難得的晴朗的夜。

葉修推着蘇沐秋從蕭山體育館出來,蘇沐橙拎着放空的自制紙花筒緊跟在後,她臉上還泛着興奮的潮紅,先前喊加油喊啞了嗓子,這會情緒有些歸不攏,還處在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願想的空白美妙中。

年輕的嘉世隊員簇擁着他們,熱烈議論幾個賽點的高水平交鋒,以及老板陶軒有朝一日要把蕭山體育館變成嘉世體育館的豪言壯語,吳雪峰笑着拍蘇沐秋的肩,和他交換着一些諸如腳殘手不殘之類的玩笑話。

旗開得勝之後的環節當然是慶功宴,連蘇沐秋這還坐輪椅的都沒推辭,蘇沐橙也被拉上湊熱鬧,身為隊長和頭號功臣,葉修卻婉轉而堅決地表态拒絕,陶軒當時就陰了臉。

“沒辦法,有朋友明天要走了,我得給他們踐行啊。”葉修說。

那一晚在方銳印象中,出乎意料地沒什麽濃墨重彩,他們打了幾局榮耀,又徹夜玩撲克,還開了五六瓶啤酒,每個人臉上貼滿長短不一的紙條。葉修被慫恿着親一個親一個,也很大方地當場親過來,半夜有人蛇毒發作,他們就在一簾之隔的另一半房間做愛,夜雲流過,天上微淡的星光,帶擦痕的毛玻璃上隐隐一雙人影。

并沒有刻意不睡,到兩三點方銳自己的記憶就有點模糊,不知誰開了電腦的公放放些雜七雜八的歌曲,葉修靠在陽臺點了根煙,周澤楷和張佳樂都過去跟他聊過,但大家也沒往這邊紮堆,自己慢慢地打發自己的時光。

第二十九遍循環播放的時候他過去關了音頻,副歌部分還沒有唱完,就讓它唱不完好了,沒有結尾的故事永遠繼續。

白天蘇沐秋嚷着慶功宴被灌了,宿醉頭痛,終究還是爬起身,讓葉修和蘇沐橙推着去了車站。他起遲了,送人的倒比被送的到得還晚,大家也不在意。

孫翔遠遠凝望街的對面,千機傘下,一前二後向他們而來的身影,陽光的影子落在三人肩上,他們小聲談笑着,那是葉修的一段故事,車站廣播的背景歌并不應景地唱着:寫在三月春雨的路上,若還能打着傘走在你的身旁……

歌是往人心裏紮的那根針。曾經他遺憾懊惱于沒有一個故事,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卻發現一路走到今天,再向明天窺視,其實有那麽多值得書寫在紙頁上的瞬間,等着他去探知與體悟。

孫翔突然勾起嘴角,至少現在,他又多了解了葉修身上那些故事中的一個不是嗎?

枕木、鐵軌與路基的碎石一片狼藉,候車大廳的塑料椅七零八落,屋頂塌下半邊,火車站除了火車,眼看已成一座廢墟。

似乎并不能像現實中的城市,自我修複遍及每個角落,這裏就是世界遺忘的一塊,毀滅性的災難遺跡處處留存。然而上午十點的日光從未如此晶瑩美麗,金針似的光,反射在無數細碎的積水窪間,宛如無數道火焰沉積在鏡子般清澈的靜水中,織就燦爛無匹的天之錦繡,遠古的十日齊出也不能與之媲美。

這座記憶城市殘留着末日的荒涼,與将毀未毀前一瞬那無比驚人的壯美,又在土崩瓦解後不可思議地迎來了新生。它沒有因為記憶的主人逝去而滅,現今的主人也沒有對它施加意志。

也許那個人想要的,僅僅是在繼續的生活。

“話說,在出車禍前我還有一個遺願,能不能滿足一下?”方銳盯着站外延伸出的不自然彎曲的軌道,“我好像記得世界是要毀滅了啊,有沒有人知道,下了場暴雨以後怎麽又嗖一聲好了?”

蘇家兄妹已經離開,站臺上只剩他們十二個人,葉修的說法是留下再說幾句話,那兩人誰也不知道他也是一位遠行者。

“別說得那麽悲觀,這裏的火車又不是真的火車,不會讓你車毀人亡的。”

“說不定它出了站臺就長出兩只翅膀,嘎一聲飛走了!”

“說不定還會變成火箭送你上天?”

“你忘了,既然張新傑能化身滅世大魔王,我們自己也能救世,意願強烈與否的區別而已,滅絕星塵不說,老葉的千機傘都現了形,兵器譜上頭一號,還打不過一個逆光的十字星?”只有黃少天理會了他的問題,聽着還不怎麽正經。

一聲悠長的汽笛,在浸透了鳥鳴和空氣中水分的日光中,一列火車緩緩駛進了站臺。

“……想象一下,萬一穿越失敗,你回去發現自己要穿那個半紅不黑特難看的隊服,隊長袖章沒了,被撸成副隊,天天被韓文清瞪出胃潰瘍,還得忍住放生的沖動,負責把浪翻了的全隊一次次拽回來。”葉修正跟張新傑聊着可怕的話題,“多想一想,能忍不?能忍就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感覺是有點奇怪,但……也不是不能想象。”張新傑認真地說。

“這樣啊,那就好。”葉修回過頭,掃了一眼火車,“要吻別嗎?”

他是面向全體人員說的,看樣子還一本正經,王傑希一笑。

“為什麽不?”

他過去攬着葉修的脖子和他接吻,毫無不自在,吻得深入而動情。有其餘候車的人在一旁起哄叫好,衆職業選手感到一陣詭異的與有榮焉,懷疑那天的雨都下進了自己腦子裏。

“你們夠了沒,又不是以後互相見不到了。”黃少天說。

“少天的話有道理,別把這事看太重,就當一次旅游,我已經想好了,等回去我家老老頭再想揍我,我就把他小時候的糗事說給他聽。”葉修笑道,“往遠了想,不一樣的世界才有不一樣的精彩,想知道唯有去看看,沐秋都能找到路回來,為什麽我們就一定不能呢?”

到底不是每個人都拉得下臉來用破廉恥的方式道別,火車的汽笛響了第二聲,他們看進彼此的眼睛裏。

“突然明白盜夢中,那對夫妻等火車時的心情了。”喻文州感慨。

“去,他們是卧軌,我們是候車,能一樣嗎?”黃少天不滿。

“片子哪一段啊?”

“盜夢空間,五賽季那會搞集體活動,大家都看過吧?”喻文州看了看他們,“那兩個人為了逃離潛意識邊緣,在夢境裏的鐵軌上自殺,我們比他們幸運,不用玩那個心跳,但某種程度上又不如他們。”

“你等着一列火車,它會帶你去遠方……”他複述着電影的臺詞。

“你知道你要去哪裏,但你不确定火車會開向哪裏……”張新傑低聲接道。

“但這一切都沒有關系,”肖時欽的聲音輕微一顫,“因為我們會在一起。”

唐昊的目光筆直沿着車身,沿着鐵軌射出去,眼眶撕扯般的酸疼也不能讓他閉上眼睛。

張佳樂忽然想起那一天,筆電的屏幕中,會議快結束時南方說的一段話。

“你看,這麽多個形形色色的世界,不論它們都經歷了何種的滄桑衍變,每一個都有你,獨一無二的你,無數個你存在于恒河沙數的世界中。而從縱向上來看,你的父系祖先必然有一個兒子,兒子必然再有一個兒子,這麽多代人,經歷了百萬年的光陰、戰火、動亂,竟然每代都有一個兒子,你的母系祖先也是這樣,每代都有一個女兒,這神奇的遺傳鏈條竟從那麽久遠以前一直延伸至今,要知道,只要一個再小不過的偶然,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了啊。”她輕輕說,“從這個角度,每個人都是一個奇跡。”

車頭的金屬折射出太陽的七彩光譜,如幻如夢,每一條纖細的光柱中,無數塵埃與微生物浮浮游游,那細小的生命,不知是跨越怎樣浩渺幽邃的空間與時間,來到這個世界這一時刻的。

他們如此渺小,卻是凝築起無數個世界無數條分支的億萬微塵。

“如果回不去,最好的結局,你會帶我們去未來。”李軒側頭望向葉修,“那是一個很精彩的未來,對吧?”

“我很榮幸。”葉修笑着說。

宇宙何其廣大,命運何其微茫。

我竟如此幸運,能遇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