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這就是故事的結尾?”舒晴用筆輕叩着桌面。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當事人之外唯一的聽衆,若真把它當作一個故事,過程固然有幾分跌宕驚險,從開頭到末尾,卻總給人一種流于俗淡的意猶未盡。既無驚天的陰謀,也乏緊張對峙的鬥智鬥勇,把喻文州他們扯進這一團亂線的,甚至只是一個哭笑不得的巧合,緣于他們在不恰當的時機碰了一個手印。
然而他們是那個故事裏的人,不可缺少的部分。
“你理想中的結局是什麽樣的?”喻文州笑。
“那得看導演是不是安排了一個童話式結局。”舒晴也笑,生活哪有那麽多頭尾相銜的圓?大多斷裂的弧線都找不到它們的下一段。
“很多小說作者喜歡把懸疑,罪案,計謀,構思成實驗室那樣的嚴密,從謀劃到各個階段的執行,都像新傑的時間表那樣精準,每一段推理都不是廢話,草蛇灰線一伏千裏。可真實世界往往不是那個樣子的。”喻文州說,“人們說了一句話,可能下半句就忘了,走到一半路,會毫無預兆拐上岔路,且不會因為誰而回頭。這是一個粗粝而繁雜的世界……風起于青萍之末,蝴蝶翅膀到處亂扇,邏輯鏈未必通向答案。”
“聽起來很糟糕?”
“那可不一定。”喻文州微微一笑。
“在這樣的世界,人們更容易創造奇跡。”
K市。
張佳樂長腿翹在方向盤上,叼着根煙等對面的唐昊。他穿羽灰色外套,一手壓着帽檐,像一只不夠輕盈的大鳥,從過分嚴絲合縫的車流間繞出來,拉開車門狠狠喘氣,胸腔鼓上來又落下,帽子裏一包全是汗。
“急什麽,飛機還有個把鐘頭才落地。”張佳樂放下腿,等他系好安全帶,“跑了多遠?”
“沒多遠,堵車,不想幹等。”
“這回認識我車了?”
“還是不認識,看見你人了。”唐昊很幹脆地說。
唐昊對不入眼的事一向懶得上心,剛從訓練營出道那年,張佳樂帶他去參加新聞發布會,到會場一摸兜,發言稿忘在車上,叫唐昊這小年輕回去拿,他出去繞一圈竟原樣繞回來,理由是想不起剛坐過的張佳樂的車的尊容。
張佳樂很少見心思枝葉這麽少的人,不是沒心眼,眼裏道太窄,被占死了就分不出神在外物上。這份頑固的專注對事當然好,對着人……張佳樂挺能理解葉修的心情,真要咬緊了逼死了窮追不舍,葉修有的是辦法拒絕,對方擺開一副憑你說破天我自巋然不動的長期抗戰架勢,他還真就沒轍。
很奇異地,他并沒有十分擔心。
長長的航站樓引橋赫然在望,車子猶如要一頭紮進藍天裏。
往前數兩個八年,和孫哲平領着百花隊員飛去異地比賽,他還要選個靠窗的舷座。層層密雲之上陽光如瀑,遮光板舍不得放,心裏雀躍得靜不下來,孜孜不倦追問身邊的搭檔,葉秋長什麽樣,他是不是一臉青春痘才打死不露面。
“搞什麽,突然一窩蜂都跑這來了,還帶家屬,旅游?”唐昊打破沉默,一把将吹亂的頭發全耙向後面,“這也不是什麽日子啊!”
“日子還不都是自己造的,想聚就聚呗,趁我還在國內。”張佳樂說,“蔡老這次也來。”
“他身體怎麽樣?”
“老得多了,去年剛做過腰椎手術。”記憶世界裏,初次現身的老年版的小蔡,那是個嗓門洪亮精神頭過旺的老人,走路虎虎生風,而頭一次在現實中跟着葉修去拜訪這位老人,對方已老态盡顯,腰背稍顯佝偻,接過他們手裏潔白晶瑩的鵝卵石時,雙手都在微微哆嗦。
他們帶來的除了張佳樂從山洞中撿的鵝卵石,一些照片,還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盒,裏面是一條金色小蛇的标本。
“洞子給封了?”
“我們出來沒幾天就封了,好多記者和村民往那邊跑,說是不安全,等着考古專家來發掘。”葉修說,“不過也沒聽說誰誰又碰了手印出事的消息。”
蔡老爺子鼻音濃重地哼了一聲。
“她要是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肯定要提前處理的,留着那東西幹嘛,再去害人?”
他戴上老花鏡,摩挲着掌心的鵝卵石,“就這小玩意,以前跟黃龍玉差不多價,那一帶的村人為了挖礦,把山都挖禿,後來不多見了,其實這跟刻着手印的白石頭是同一個石質,都沒什麽出奇。”
“她們那一門本來也用不着稀奇貴重的家夥什,沒了附在上面的幻陣,石頭就是普通的石頭,留個紀念吧。”他嘆一口氣,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幾分,“那洞用不着封的,裏面是不會有什麽危險了。”
葉修和張佳樂,還有同來的王傑希與肖時欽默然相視。
在山洞醒來後,确實如他所說,再沒有什麽走不出去的青石甬道,神秘消失的洞口,代表救援的手電光與探測器很快發現了這條原本“不存在”的岔道,激動吵雜的人聲随着緊促的腳步,一下下由遠及近。
數不清的聲音在喊着他們的名字,數不清的手伸過來,用衣服罩住了他們的頭,避免外界的光源對眼睛的刺激。被半扶半抱着帶離時,葉修感到身邊人輕微的抗拒,手指屈伸,滑過他的肘彎。
那點涼意刺得人心口都是緊的。
蔡老爺子細細追問了南方的所行所言,特別是與葉修的交易約定,摘下老花鏡擦了擦眼睛,泛起一絲古怪的笑意。
“複活?記憶植入?小子,你被騙了。”他說,“先不說那幫醫學家鼓搗出的大腦移植,能不能複制記憶和人格,在一個清晰獨立的意識,一個完整的靈魂軀殼內,再現另一個靈魂,就算她法術通神,你全身心的配合不抗拒,也不可能。短時間讓你擁有另一個人的記憶倒可以,只是也沒法長久。”
“我知道。”葉修說,“從她沒有拿走我的記憶起,我就想我們對她的猜測或許有誤。”
“我們這些人,不像你們從小被老師被學堂教起來,要去細分,每個人的傳承都不一樣,但越是重意不重形,法術偏重精神方向的門派,就越是重修心。”蔡老爺子笑了笑,“說着是挺玄乎,但是她一定不會存什麽複活逝者的想頭,倘若連生死都勘不破,也入不得自在真妙之門,修不到那等境界。”
葉修悄悄捅了捅王傑希,示意他準備救場,再說下去就要hold不住了。
“所以……她真的就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我不清楚,她的事一向是不給別人管的,年輕時尚且不給,到老了就更沒人能管啦。”老人搖着頭,翻起了桌上的照片,“哎,這是山洞壁上的圖?洞口她師父的手書石刻……怎麽還有這曲子。”
他輕聲哼唱了一小段,古老生僻的語言,肖時欽耳邊仿佛又回蕩起另一段記憶裏,陌生的女孩溪水般明淨的歌聲,那莫名的憂傷從未離開過一時一刻。
何烈山的風從北刮向南,又從南刮向北,伯利恒夜空璀璨,磐石流出水。而我,卻只是一個流浪在外的人。
第十一賽季。興欣網吧。
連日來老板陳果的身上一直籠罩着說不清的低氣壓,煩悶中夾着濃濃的憂心,當然比興欣副隊長方銳,還有前隊長葉修在鹿泉縣失蹤的那幾天好多了,但不知是不是過度後怕的後遺症,陳果這些天幾近神經質,風吹草動都能驚坐而起,直想學變态去隊員宿舍偷窺。
如果葉修或方銳,尤其是葉修最後沒有平安獲救,陳果真不敢想象自己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葉修雖然離開已有半年,與興欣的聯系仍然非常緊密,影響力滲透在方方面面,從感情上,陳果也決計接受不了他因為一個全明星活動而出事,以後對聯盟官方和主辦活動的百花俱樂部轉黑是鐵板釘釘的。
三個多星期過去,涉事的職業選手早已出院歸隊,大面上的事情該解決的都進入了解決渠道,媒體關注的熱度也降了下去,身心俱疲的陳果總算可以休息兩天,舒緩一下緊張的神經。
信步往方銳的房間走,這已經是許多天以來下意識的選擇,晚飯前後這個點,興欣隊員大多都會到他那裏晃一圈,可能還是不放心吧。
歸隊後,方銳的日常表現與以前區別不大,唯獨話少了些,操作數據一度有起伏,但他表示一段時間就能處理好,大家便不再管他。比較意外的,反倒是葉修昨天從B市趕過來,據說競技總局有個活動,正好能在這邊待兩天。
吃飯時就沒看見葉修,難道去找方銳了?陳果猜想着,輕手輕腳走到房間門口,見房門半敞着,暗沉沉沒開燈,蘇沐橙站在門外比了個“噓”的手勢。
“睡着了。”她用口型說。
陳果向內瞥了一眼,方銳趴伏在桌角,睡得很熟的樣子,側臉枕着一團衣服……那是葉修的外套?
葉修站在新刷了一層白漆的窗臺邊,很罕見的沒有叼煙,像是眺望的神情。陳果注意到,他的目光并沒有落向窗外,而是停駐在窗框中間系着的一串風鈴上。
風鈴做成了獎杯的形狀,周圍一圈繪着榮耀國家隊的Q版頭像,這是首屆世界邀請賽的紀念周邊,陳果發聖誕禮物時給興欣的每個人都硬塞了一串。這一串風鈴表面落着薄薄的灰塵,在葉修近距離的凝視與呼吸下,正以最微小的幅度輕輕搖晃着。
最後一道天光輕擦而過,從風鈴上落了下去。而葉修就着窗玻璃的反光,靜靜地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