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對不起,不好意思部長,我遲到了。”楊柳對面前的女生連連道歉,每次擡頭總去偷偷瞧瞧那女生的臉色。果不其然,對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修長的手指如蜻蜓點水般碰一碰火紅的唇。或許是這幾天火氣大,嘴巴周圍冒出了一些痘痘。不過這并不影響她的美貌。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楊柳覺得自己離上層社會更近了一步。她是那麽漂亮,明眸善睐,唇紅齒白,自信滿滿,聲音也甜甜的,讓人忍不住也輕聲細語,溫柔相待。她還有一個親切的名字——吳敏,敏敏。她其實是副部長,楊柳總是嫌麻煩才省了那個“副”字,不知她是不是因為這個而逐漸态度惡劣。大家都是叫她“敏敏”、“敏敏學姐”、“敏敏部長”。

吳敏看看遠處主席臺,又看看手裏的那張紙,神情冷漠,“看看,大家都差不多布置好了,幹什麽去了?這才剛開始就學會偷奸耍滑了?”

她們正站在田徑場邊上,紅色的橡膠跑道,深綠色的足球場地,明黃色的看臺,還有晴空萬裏,常常出現的飛機,望過去有一只海豚那麽大,發出并不吵耳朵的“轟隆隆”聲音。日光曬得人有點發熱,不遠處是主席臺,許多人在那兒忙上忙下,還有一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

“問你呢?幹什麽去了?”見楊柳有點發呆,吳敏生氣道,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頓時變得充滿厭惡。

“啊……去兼職了。”楊柳心裏一沉,猶豫着的話輕飄飄送出了口,“部長,昨天通知說是六點開始,時間提前我并不知道……”

少女的叛逆期似乎剛剛到來,只是渾身上下還是透着一股小心翼翼,不像只乳虎,不是瘋狗,是與媽媽走丢的貓咪。

“在你心裏私事比較重要嗎?把學生會當什麽?游戲嗎?還是說你找到了靠山嗎?那個人是誰?”

氣勢洶洶,咄咄逼人。楊柳一言不發,看着對方的臉從飽滿圓潤的西紅柿變成毫無血色的大蘿蔔。

“敏敏姐!”

一個男生跑來打斷了吳敏。楊柳眼睜睜看着大蘿蔔變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若有若無的香水味也彌散開來。她一直無法确定那到底是什麽味道,有點兒招鼻子讨厭。

“敏敏姐,你看這是什麽?”男生瘦瘦的,說起話來會踮腳尖,嘴角上揚仿佛裝有彈簧,每次都能完美複制。他從背後掏出一枝玫瑰,“是店家送的!還有好多哪!”

“謝謝你诶!”吳敏把花放在鼻端聞了聞,笑容誇張。“這不是還來了一個嗎?叫她幫忙搬東西好了。”

“這是……”男生微微側頭,剛剛看到身邊有這麽大個人兒似的,表情困惑,“我有點印象。”

“楊部長,我是楊柳。”

“那我帶她去了。”楊朕一步三回頭,兔子般蹦跶着,真是可愛極了。

在短短的時間裏,楊柳就深深的體會到了一句話,“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別人什麽都好,只是自己難以适應。這麽大的林子,沒有她的立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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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加入了動漫社,對吧?”楊朕說。

兩人并排行走,遠遠看去,楊朕更像可可愛愛的女孩子一點,一米七八的身高,身骨纖巧,不管何時何地,不管在做什麽,總喜歡做些小動作。比如,此時此刻,他甩着長長的衣袖,偶爾向前跳兩步,說話時故意對着楊柳睜大兩只眼睛。不得不說,他的眼睛是純真的,明亮的。

不像楊柳,別人總說,她的眼睛是悲傷的。

“是。”楊柳低着頭向前走。白色的板鞋即使刷的幹幹淨淨,還是透着一股廉價感。到底是因為她本身就看起來廉價,還是因為穿戴廉價?她想不出來。而楊朕的腳上是最新款的耐克,這讓他整個人都顯得光彩奪目。陽光贈與萬物顏色,相應的回以蓬勃朝氣。楊柳做不到這樣。她是灰蒙蒙的,仿佛壞消息的使者。

“為什麽呢?”他問。

他為什麽這麽問呢?難道是她不配嗎?楊柳擡頭看了他一眼,正巧遇到那雙笑意盈盈,甚至是滿含深情的眼睛。她立刻更加慚愧,因為剛剛那一眼,她是帶着攻擊性的。

“因為我發現你并不是喜歡動漫的人。”楊朕的手驀然搭在她的肩膀上。

楊柳心裏一震,頓時渾身都感到寒冷,于是肩膀上那觸覺更加清晰明了。

“可是我喜歡蜘蛛俠呀!”楊柳把藏在包裏的蜘蛛俠挂件取出來給楊朕看,一臉的谄媚讨好之意,就當是為剛剛那一眼道歉。

“你這麽好看,大家一定會喜歡你的!”楊朕在她肩膀上又拍了拍,加快腳步走到前面,又大聲喊叫着,歡呼着撲向另一位姐姐。

——你這麽好看,大家一定會喜歡你的。

——你這麽好看……

有人說我好看?對于這個問題,她太敏感了。從小到大,楊柳常常覺得自己沒有朋友的原因是不漂亮。沒有人喜歡她,沒有人接近她,同學們提起她,只會說——她文靜——再沒有別的印象。漂亮的人有朋友,厲害的人有朋友,勇敢的人有朋友,愛笑的人有朋友,臉皮厚的人有朋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有朋友,友善的人有朋友,而她,沒有。

和楊朕相處的這幾分鐘,将永遠的記在她心裏。

“你去跟他們搬幾張桌子!”

“我一個人嗎?”楊柳心怯。

“那麽多人不都在搬嗎?”

楊柳望了望,确實有女生也在搬桌子,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沒法,只好聽命。心裏想着也許是兩個人一起合作,也許會有善良的男生搶活幹,也許沒有那麽多的需要。沒想到,等返回的時候,她獨自搬了一張桌子走在路上。走兩步歇一步,手指被硌成青紫色,而且染上了鐵鏽。沒有一個女生像她這麽狼狽。不,假裝成大義凜然,身先士卒的樣子,也許會被大家敬佩的。她想。

可是等到被人命令再搬一張桌子的時候,她的眼淚差點流出來。沒有美貌,沒有楚楚可憐的眼睛,沒有感情,沒有請求幫助,沒有錢,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心疼!

“嗨!”又有人拍她的肩膀。這次,楊柳是被吓到了。身後人是個短發姑娘,穿着一身并不名貴的運動裝,長得并不十分美,讓人想起搪瓷杯上的兔子。

“剛才看你一個人搬一張桌子,也太厲害了吧!”

楊柳聽不出那是贊揚,還是嘲諷。

“這次我幫你!”女孩一股子俠義豪情。

好驚喜!

“好呀!”

“你是1班的?”

“對呀!你怎麽知道?”楊柳假裝出熱情,其實腦子裏在想許多亂七八糟的問題:她為什麽這麽熱情?怎麽突然就湊過來了?我剛剛沮喪的表情被看見了嗎?被識破了嗎?現在的表情是不是太過了?被看穿了嗎?這樣真累呀,一會洗完澡去樹林裏散散步,今天一定要看到夕陽。在哪裏看星星才不會被打擾呢?我的大學生活其實還不錯,很幸運對吧?也許遇見某個貴人,往後餘生都被改變了。快樂的感覺,不僅僅體現在笑容……

“有男朋友嗎?”

這個問題是否太突兀了?她是怎麽回事?莫不是瘋子?

“沒有。你呢?”楊柳轉頭看身側的女孩一眼,覺得她某些地方過于陽剛了些。

“你為什麽一直背着包?”

她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

“沒地方放。”

“我來幫你!”女孩說着就動手拿楊柳的書包。

楊柳推辭着,可是沒能拗得過她。這女生力氣有點大呀!不過她是什麽人?楊柳确定自己沒見過她!不是學生會裏的人,為什麽來幫忙搬東西?哦,也許是請來的外援。

“你叫什麽名字?”

“我們走這邊,比較近。”女孩拉着楊柳向打算從新鮮茂盛的草地上走。那兒有一條人踩出來的痕跡,草葉貼在地上,有的已經開始泛黃。楊柳心裏不願意,但是沒有反抗。

拐過彎,前面梧桐樹底下,有三個男生,一個倚樹站着,另外兩個蹲在旁邊,頭發油膩,抽着煙,滿臉滄桑,衣服像是許多天沒洗,遠遠看着便能聞到臭味似的。都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尤其是看到她們的時候,明顯眼神一亮,臉上的戲谑随之而來。

“怕什麽!他們不敢怎麽樣?”短發女孩覺察到楊柳的退縮,伸手将她胳膊一挎,幾乎是拖着楊柳往前走。

“怎麽你還敢出來丢人?”站着的男生說。

女孩揚起下巴冷哼一聲,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大大方方,甚至有點趾高氣揚。

“動手嗎?”

楊柳想跑。偏偏那女孩拉着她不緊不慢,氣定神閑地走。早知如此,肯定剛剛就拒絕陌生人接近了!

“算了算了!不是還有別人在嗎?一不小心誤傷了可不好。”

謝謝你大哥!

楊柳根本就不想繼續和身邊這個女孩一起走。

“看起來你很膽小呀?”女孩笑嘻嘻的說。

“嗯。受不了驚吓。”楊柳拍拍自己的胸膛,覺得天空一下子陰暗了起來。腦袋裏一團亂,似乎把心髒放進大腦去了,“撲通撲通”的聲音讓人直犯惡心。

“他們是來找你的。”

陳述句,沒錯。

“跟你開玩笑!哈哈,吓到了吧?”

跟這個人在一起很丢臉吧!是不是?品德也不怎麽好,自以為是,戲弄人……算了,總比一個人強。

“是不是有人在叫我?”楊柳聽見點什麽聲音。

“叫你什麽?”

楊柳四處看看,并沒有發現正在盯着她的人。一時間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是不是他?”短發女孩手指向道路另一側前方。

四五十米遠處,兩個人正走過來,微風吹動柳枝兒,時光靜淌,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楊柳有點兒近視,偏偏不喜歡戴眼鏡。因此只看到兩個黑色的影子。右邊那個突然向前跑,姿勢有點傻,雙手插在上衣兜裏,跨着大步,幾次跳起來,仿佛要随柳條兒起舞。

在衆多嘈雜的聲音當中,她聽見了自己名字。

“楊柳……絮兒!”

“楊柳柳……絮兒!”

“是在叫你嗎?”短發女孩問,語氣裏透着嗤之以鼻的态度。

陶登。是他的聲音,還有他對于她特別的稱呼。

她終于看清楚他的臉,又看着他一連串小碎步向她而來,像是在故意發出聲音喚回陷入震驚中的她。他的同伴在後面大聲責怨,叫他等等,叫他注意車。不知不覺間她後退了幾步,低下了頭,雙手捂在腹部,做出防衛的姿勢。

自行車隊擋在兩人之間,相隔三五米。于是兩人都繼續向前走,好像沒有這次久別重逢。

“她是誰呀?”他的同伴問。

“以前的同桌。”陶登回頭看了一眼,“怎麽樣?可愛吧?”

他的笑聲漸漸消失,楊柳回頭,蹤影全無。

“那是誰?”

他說是以前的同桌,不再是青梅竹馬了嗎?

“高中同學。”

“你們倆之間是不是有故事?”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不了解他,他不了解我。他怎麽會在這裏出現?就算是做夢,他也不會在這裏出現才對。如今再相遇,他是單方面冰釋前嫌了嗎?

“沒有。”

“剛剛感覺你挺怕他的。”

不是怕。是愧疚,是後悔,是覺得自己應該被記恨,而不是像剛剛那樣,同年少時代一樣,那麽開心的朝她跑過來。那時候便一直想着,真像小狗看見了主人那般興奮。

因為他,她賺足了少年時代,身為女孩應有的所有驕傲。

可是後來,她抛棄了他,他也抛棄了她。誰都沒有說過什麽,任由時光走過,在各自的世界裏,還能看到對方的影子,卻再也不能夠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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