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楊柳挺怕來這個小巷子的。剛進去都是倒閉的店門,幾年都沒有收拾過,不知是什麽垃圾還頑固地存在于牆上,地上。只有一個有些年頭的招牌遠遠挂在盡頭,上頭寫着:木牛琴行。他們的樂隊名字也叫做木牛,主唱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哥,常常表現出精神萎靡的樣子來,一整張臉都是灰撲撲的,像是由黃土堆砌起來的人,經歷風吹雨打,已經開始風化了。兩位吉他手倒是很正常,不過兇巴巴的樣子,不怎麽說話。還有一個鼓手,長發飄飄,人長得周正,十分害羞。許多女孩子一見鐘情,想方設法打聽他的聯系方式,或者直接上門去找,都被主唱給攔下來,後來再也不為鼓手瘋狂,反而沉迷于主唱的魅力。
楊朕和徐慧之在一起的第二天就風風火火,大張旗鼓的去約會。楊柳看着徐慧之發來的照片,喝奶茶,逛游樂場,送花,送衣服,拍大頭照,各種姿勢秀恩愛,和其他人一樣,楊柳并不關心他們感情有多深,只想知道是怎麽決定在一起的,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這一切發生的也太快了,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呢?
楊柳睡醒之前做了一個夢,大概是她在種樹,一直聽見長輩們在說叫她老公去幫忙,“老公老公”地從夢剛開始聽到夢快結束。她好期待,自己的老公是什麽樣的人呢?高大帥氣的?慈眉善目,善解人意的?他終于來了,憨憨的笑,雙手插在褲兜,高傲地發號施令,“快點,我還要去打游戲。”說話的人是陶登,她就被吓醒了。
推開店門,幾個人不約而同往門口看過來,除了鼓手,樂隊的人都在,還多了一位尖嗓子的女孩。穿着露臍裝,兩條修長的腿從桌子上搭下來,晃啊晃的,連楊柳也心生羨慕。
“你找誰?”其他人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只有尖嗓子女孩挑釁般質問,你找誰?
“湯總。”也不知這稱呼是由誰開始的,當楊朕告訴她應該這麽稱呼這位大哥的時候,心裏還有點兒瞧不起他。後來知道他十五歲就出來,四處打工,如今混成這番模樣,當了小老板,在老家已經是了不起的人物。他還會定期資助貧困學生,花了不少錢。因為夢想還沒成真,沒有找女朋友,三十六歲還沒成家。聽說早已沒有親人。楊柳不由得對他佩服起來,這個稱呼便有了十分的誠意。
老湯收拾的倒幹幹淨淨,剛理過發,刮過胡子,穿着灰色的毛衣,胳膊肘上破了個洞,線頭偶爾挂在門上,桌角上。穿着破洞牛仔褲,馬丁靴,沒有見過他抽煙,身上卻總有淡淡的煙味,恰到好處,并不招人嫌。他正在擦玻璃杯,然後倒上水,放進一枝玫瑰花。
“你一個人來的?”他匆匆瞥了一眼,忙着手上的工作。
“對。”楊柳被尖嗓子女生一直盯着,渾身不舒服。好像來的地方不是一個琴行,而是犯罪窩點。“本打算跟我一起來的學長在附近約會。”
誰知道他們現在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楊柳随意撒謊,都是源于那不安的感覺。
“湯總,為了節目當天能夠順利演出,總導演希望您可以去參加彩排,按您上場的時間到就可以,唱完歌就可以離開,您覺得怎麽樣?”
沒有聲音。
尖嗓子女生從桌子上跳下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噠噠”直響。她走到吉他手身邊,拿起一根鼓槌表演起武術,婀娜身姿盡顯女人妩媚。可是她的面孔,才二十歲上下。
老湯在櫃臺後面繼續擦杯子,看起來心情挺好。楊柳都要覺得現在就算她大搖大擺離開也不會有人注意她的時候,老湯開口一笑,“你覺得怎麽樣?”
這?他不高興?
“這是我們副部長送您的綠植,因為上次您說店裏需要裝飾。”楊柳遞上一直拿在手裏的小花盆,其實那是打掃衛生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舊物,堆在角落。她離開時,吳敏特意囑咐:就說是我送的,湯總店裏需要一點裝飾品。看到湯總若有所思的樣子,楊柳為了表現誠意,再加上一句,“親手種的,悉心照顧了好久,才長得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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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沒說是誰親手種的!
老湯那一張精神不振的臉上,始終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笑容,讓人一邊感到親切和善,一邊心裏發寒。他單手接過小花盆,随手放在身後的架子上,繼續擦着玻璃杯,時而擡起頭看楊柳一眼。
“小東西雖然也好,但是始終沒有玫瑰好啊!”
小東西……這三個字戳中了楊柳的心。小時候媽媽陪她玩的時候,總是說:小東西,就知道是你給媽媽頭上插了花,走了一圈才被人提醒。小東西,作業沒寫完就哭啦?媽媽幫你寫。小東西,還不起床呀?快點起來,媽媽給你蒸了雞蛋……現如今,有時候見到媽媽,在她面前撒嬌,還是會聽到這三個字。滿腔的心酸和幸福。
老湯見她戰戰兢兢的樣子,又是含情脈脈的一瞥。也許是他那眼睛裏本來就裝着許多深沉的感情,稍不注意就會流露出來,無關對象是誰。老湯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楊柳。”
“我去演出可是不收錢的,都這樣了還要求這個要求那個,你替我想想,對不對?是誰都不高興的。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上臺,出去演一次最少也拿萬兒八千的。時間寶貴,怎麽能得寸進尺呢?是誰讓你來的?”
“任務分配給楊朕學長和我了。”
“吳敏呢?”老湯再次看了楊柳一眼。
她覺得那眼神怪怪的,但說不出哪裏怪。“部長她今天和男朋友去約會了。”
“約會?哼!”老湯似乎感到很好笑似的,一邊擦着杯子,把水灌進去,再插上玫瑰,一邊嗤笑。“約會。哎呀呀,一個不值錢的東西就把我給收買了,我真是個大好人哪!願意幫我個忙嗎?”
“什麽?”楊柳警戒心起。
“別怕,整理整理倉庫而已。大龍,你帶她過去。”
寸頭,戴黑框眼鏡的吉他手從尖嗓子女孩身邊走過來,做出了一個極其友好的表情,沒有說話,一手搭上楊柳的肩膀,跨着大步将她推到玻璃門另一面,走過一個黑暗的通道,打開門,率先走進去開了窗戶,整個房間就亮了起來。原來玻璃上貼着黑色的紙。他走了,門沒有關。
楊柳找了個箱子把門卡住,如果有誰關門會很快發覺。楊柳站在窗戶邊看了看,竟然是在三樓上,在外面可看不出來。樓下搭着藍色的棚子,也看不出來是什麽。她從來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麽個地方,打開手機,卻發現沒有信號。她回過頭,發現若隐若現處竟然不是房間的盡頭。她到門口去開燈,按了開關,擡頭一望,并沒有裝上燈。她走出房間向通道兩邊看看,一邊是牆,另一邊就是剛剛過來的地方。
也許并沒有危險,是她多心了,只是害怕安靜和黑暗而已。房間裏确實很髒,兩邊的貨架上擺着的大箱子落滿了塵土,只有一只鼓上幹幹淨淨,像是有人常來坐。側面的螺釘上挂了線頭。楊柳打開手機手電筒,朝裏面走,發現距離第一個窗戶三五米遠處還有窗戶,似乎生了鏽,她用力擰開插銷,推開窗戶,手上一片鏽色。繼續往裏面走,房間漸漸空曠起來,地上随意丢棄着包裝紙,照片,樂譜,還有易拉罐,玻璃啤酒瓶。到了第三個窗戶前,一個櫃子擋在前面。她用一只手一只腳碰了碰,很重。櫃子上挂了一串小鎖鎖着。她繼續往前走,前面是一個拐彎,依舊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見。她打算返回,在人家的地盤,這麽随意不太好,要是發現什麽不得了的秘密更加不妙。
回過頭,門還開着,便戴上口罩和帽子,拿起角落裏的工具開始打掃。先是清灰,然後整理大大小小的箱子,接着擦窗子,拖地。期間她還跑出去借抹布。等工作結束,看看時間,用了整整三個小時。真不甘心,要是去打工,三個小時可以掙三十塊錢呢!她脫下髒帽子和口罩,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打算出去和他們告別。做了這麽多,有良心的人都要給她幾分好處吧?
拉門,門沒開。她愣了,門好像是從外面鎖了。什麽時候鎖的?她太專注于打掃衛生,什麽都沒聽見。是誰在她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的時候,悄悄地在她背後,伸出了罪惡的手。她拍了拍門,大聲喊叫,沒有動靜。她很沉靜,拍門聲很有節奏,聲音也沒有起伏,就像在叫朋友的家門。過了十分鐘,她放棄了。坐在鼓上,看着窗外。
今天是個豔陽天,晴空萬裏,天藍的像山上的湖。房間雖然被打掃幹淨,但還是有一種被人遺忘和抛棄的感覺,與世隔絕,遺世獨立。
她在那裏等了兩個小時,天已經慢慢暗下來。
窗戶距離藍色的棚子還有三層樓高的距離,她怎麽爬的下去?況且她距離水管還有一米多的距離。她在等待,黑暗的來臨,是否意味着她的地獄也将來臨?
“呼!”
“砰!”
天神降世的聲音或許就是如此。突然,在絕望的時刻。幹脆,沒有讨價還價。楊柳從半睡半醒中晃過神來,發現從窗戶裏跳進來的是傳說中的鼓手,穿着灰色衛衣,黑色牛仔褲,黑色帆布鞋。帽子扣在頭上,長頭發分開在脖子兩邊,打扮與街上的落魄人士沒有什麽區別,但是那張過分白皙的臉,還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圓眼睛能夠使人說服自己:他一定有另外的身份,說不定很厲害。
“我帶你出去。”他說。
楊柳遲疑着挪步到窗前,一條由布條做成的繩從樓上的房間垂下來,直達棚頂。
“敢嗎?”
楊柳搖搖頭,緊接着問,“他們要對我做什麽?”
“你現在不是什麽事都沒有?”男生的目光在四下裏搜尋,沒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有點失望。雙手伸進衣服裏鼓搗着什麽,在楊柳有點驚疑和恐懼的眼神中,拿出來一截繃帶,折了幾次,把有血的部分藏在裏面,遞給楊柳,“我背你,以防萬一,把我們綁起來。
楊柳溫順地聽從指揮,爬到他的背上,然後在他的幫助下從腰部把兩人綁緊。他拉着繩子,躍出窗外,楊柳本來輕輕攀着他的脖子,突然腳下失去承載,四肢失去力量,幸好有繃帶綁着,不然肯定掉下去。不用男生說,她也顧不得許多,緊緊摟着他的脖子。
“害怕的話,閉上眼睛。”
“你是誰?”楊柳問,不過沒有等到答案。只感覺身體在随着他下降,随時都有掉下去的風險,等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将臉緊緊貼在他的肩膀上。
“到了。”
楊柳睜開眼,跟着男生的指導踩在窄窄的水泥牆上,解開繃帶。男生指給她方向,“往那邊走,到了樹那裏爬下去,順着巷子往前走,就能到大路。快點,以免被發現。以後不要再和這些人打交道。”
“好,謝謝你。”楊柳小心翼翼往前走,聽見身後的動靜,知道他要走,回過頭來問,“你是誰?”
男生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推開面前的窗戶跳了進去,回答她的只剩下刺耳的關窗聲。楊柳不敢停留,趕緊往前走。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別的什麽,只是聽從男生的話,急忙趕路。
終于看見大路,車水馬龍,她舒了一口氣,逃出生天的快感在腦袋裏擴散開來。腳下慢了幾步,一擡頭看見三對如同冰窟一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