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張三郎挑大梁
張三郎聽見兄弟問他,苦笑一聲道:“老四,你也知道我家裏的難處,又不是外人,我也犯不着瞞着你,她老人家原也是好意,無奈我家中的根基你是知道的,只怕沒個三五年的光景,這事也沒個指望。”
李四郎聽了心裏倒也替他家犯難,別看這張三哥如今守着個鐵飯碗兒,在這一片混上了更頭兒,家道倒是比自家艱難多了。
原是當日看街的老爺遇上強人剪徑,差點兒折了進去。多虧了這張三郎進城來謀差事,可巧遇上了,他又有點兒莊稼把式在身上,練過三天兩早晨的,又是十八歲一條莊稼小夥子,胳膊四棱子起金線,別說還有點兒功夫傍身,就單憑着一膀子力氣也夠唬人的,加上看街老爺身上又有太平腰刀,那兩個賊人膽虛,方才丢下他們兀自跑了。
這看街老爺瞧見張三體格健壯有些把式在身上,最難得的好管個閑事,有些古道熱腸俠義風度,可巧原先這一帶的更夫頭兒帶着徒弟告老還鄉了,不然他也不會落了單,一打聽才知道,這小夥子正是進城來謀差事的,也是還他一個人情,就招在自己門下做個更頭兒,放了權叫他自己再尋一名更夫。
只因這張三郎早年間曾經在縣裏念過幾年幼學童蒙,與這李四郎是同窗好友,此番進城來謀差事,也是借住在他家裏,眼見着他為了讨媳婦兒把爹娘留下的本錢花了個精光,如今已經放了大定,不一時便要過門兒。等擺過了酒席,只怕家裏就要精窮了,這一回自己陰差陽錯的放了更頭兒,可巧提攜提攜這位同窗好友,就順水推船薦了李四郎在自己手下做更夫,算到今日,兩個共事也有幾年了。
這更夫差事雖然繁重,月錢銀子可不算多,一月二錢,更頭兒稍多些,也就四五錢銀子,算下來還不如大飯莊子裏的跑堂兒的夥計賺的多。
張三郎老家在鄉下,當年也算是個殷實人家兒,只因為老父得了重病,家裏為了瞧病,将一份好家私當賣一空,原先的肥田也折損了一半兒多,到底留不住人,伸腿兒去了,抛撇下寡母王氏帶着三個孩子過活。
這張三郎雖然排行老三,只因王氏年少時節身子虛弱,開懷生養的頭兩個孩子均留不住,待到張三郎這一胎卻是壯實得很,下生時一個鯉魚打挺就落了草兒,全然不費娘親半點兒氣力,一家子都說他是個有福氣的,下鄉人又沒有學名兒,大排行在第三,就叫個三郎,後頭還有一個弟弟張四郎并一個幺妹張五姐。
偏生這張四郎與乃兄一個肚子裏爬出來的,竟是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三郎自幼就樂意打拳踢腿的,原先家裏有地的時候莊稼把式也是一把好手,為人忠厚老實,少言寡語的。
這張四郎倒是改了個章程,只因聽說他家祖上竟做過一任小官兒,不知怎的就心向往之起來,平日裏很有些以世家子弟自居,把那陳芝麻爛谷子的家譜兒翻騰出來,每日裏細細地看。
只因他落草兒的時候兇險,差點兒叫臍帶勒死了,又生得貓一般大小,拳頭似的一張小臉兒,故而雖然排行當中,卻是父母最疼,紙兒包紙兒裹好容易養下來的,由着他的性子胡鬧。
一般村裏殷實人家兒的男娃,能上完了幼學童蒙就算是不得了的,偏生這李四郎一門兒心思就要重振家風,聽見祖上在鎮上做過官、置過宅子,就誇下海口說什麽“再整基業”,又哭又鬧的叫爹娘拿萬萬年的莊家錢供他到鎮上來念私塾。
父母起初只當他中邪發了昏,也不肯聽他渾說,誰知這李四郎也是個有氣性的,成日裏在家鬧那些一哭二餓三上吊的把戲,把老兩口折騰得雞飛狗跳家宅不寧,沒奈何,只得變着法兒跟張三郎說了,叫他辍學回家種地,供弟弟到鎮上念書。
這張三郎雖然不曾念過幾本書,不過是不做睜眼瞎子罷了,難得的是雖曰未學,倒是個天生的孝悌君子,見父母這樣為難,弟弟又要死要活的,也就答應下來,且喜他原本在斯文上面倒是可有可無的,只愛練練把式,此番回鄉種田倒也沒什麽心結,依舊一門兒心思幫襯家裏營生起來,算下來竟也夠了這張四郎一年到頭在鎮上的嚼裹兒和束脩銀子了。
誰知道好景不長,沒幾年張老爹病重,家中當得四壁皆空,發了喪入了土,窮得一個叮當山響,滿以為這李四郎在城裏混了幾年,才考上了一個童生的身份,這回也就徹底死了心回鄉務農了,誰承想這李四郎偏生是死鴨子嘴硬,雖然屢試不第,非說自己來年定然考上秀才,光耀門楣,死活不肯離了書院,人家斯文地方,又不好轟了他去,夫子只得派了幾個同學,委委婉婉的上門兒對他家說了,若是來年還沒有束脩銀子并房錢搭夥,也只好“西女門中市,言青山上山”了。
張三郎母子兩個挑燈琢磨了半夜,方明白人家夫子說的是“要鬧,請出”四個字,愁得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二日,張三郎想好了,對母親說,如今家中好田當賣一空,只餘下幾畝薄田,她與五姐兩個就料理得來,家裏用不上重勞力,不如叫他進城謀個差事,或是大戶人家看家護院,或是大鋪戶裏頭做學徒小夥計兒,再不濟往勤行走一走,熬幾年當上大夥計,加上食客的打賞,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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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聽見兒子這般說,心裏雖然是偏疼小兒子樂意的,只是面上又不好明說,只得嘆道:“兒啊,娘一輩子沒念過書,是個睜眼瞎子,只是這士農工商的排行心裏多少也明白些,咱們莊稼人老實本份,守着多大碗兒就吃多大飯兒,也算是安善良民,如今為了你弟弟念書,倒叫你進城去做小夥計兒,伺候人的勾當,娘心裏不落忍,着實過意不去,可是你要不去,你弟弟成日裏尋死覓活的,放在家裏大不成個體統,倒叫我好生為難……”
張三郎為人磊落,心裏倒沒有那些個彎彎繞,聽見母親話裏話外的是願意了,就二話不說收拾了鋪蓋卷兒連夜上城,誰知道小夥子家氣力足,人家總要趕大半日的路,他走不到四更天便到了,守城的兵丁還不曾開了城門,只得貓進門洞子裏歇了一個更次,熬到了五更天,人家方才開了城門放他進來。
正是隆冬時節,天色晦暗不明,又飄着雪花兒,雖然開了城門,街上也是路靜人稀馬滑霜濃的,沒幾個人影子,張三郎信步溜跶,正四下裏觀瞧各家各處買賣鋪戶的門臉兒,盤算着看哪一家中意,等一會兒天大亮下了板兒時候,好進去問一聲要學徒不要。
正走着,就聽見前頭小巷子裏隐隐約約的傳來打鬥之聲,這才遇見了看街老爺,兩個趁着聲勢吓跑了賊人,也算是因禍得福,謀了這麽個更夫的差事。如今在縣城裏供職有個三五年的了,當年進城的時候還是十七八歲的棒小夥子,如今長到二十歲上,村中一般年紀兒的後生早都娶妻生子了,好比李四郎這樣,家裏只有一個孩子的都在少數,不少人家中也有個男花女花,兒女繞膝的局面。
當初進城謀差事時,王氏倒是十分樂意,且喜孩兒給自家掙臉面,一進城就是開門兒紅,謀到了這麽個俏活兒,一月五錢銀子在城裏不在緊要,在鄉下也是好大一筆進項,加上老閨女在家幫襯着種地、做針黹并給人洗衣裳,一年的嚼裹兒滿破也夠用了。
誰知道這一二年間,他家這老二不知怎的,上蹿下跳,非要撺掇他娘給大哥說媳婦兒,原先王氏倒也不是不着急,只是老閨女還小,又是自小兒嬌養慣了的,不大樂意往外頭聘,可若是沒有這筆彩禮,家裏又實在拿不出錢來給老大說媳婦兒,王氏的意思是等幾年,攢夠了一筆嫁妝,先把老閨女風風光光的打發出了門子,再給老大說親。
誰知老二年紀輕輕的,倒是等不得了,每回來家就問大哥的婚事,把個王氏催的要不得,娘兒兩個趁着沒人的時候一過話兒,到底叫王氏問出來了。敢情是老二在城裏見私塾的同窗多有成親的,殷實人家兒還有娶妾的事,如今一年小二年大了,就活份了心思,想着成親的勾當,可是本地風俗再沒有兄弟反倒越過大哥去,先成親的道理,這才趕着撺掇他娘趕緊給大哥說媳婦兒。
不拘什麽樣兒的,早早打發了他成家立業,一來自己可以順勢成親,二來娶了長嫂進門,往後在家做些活計,多一口人養活自己,城裏攢下的換洗衣裳也有人給縫補漿洗,不像家中那個幺妹兒,嬌嬌氣氣、橫針不拿豎線不動,活脫脫兒跟個大家小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