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恒舒典錯勘賢愚
三郎懷揣着金銀首飾,原本打算徑直回到土坯房裏,轉念一想,如今太太房裏的翠姑娘與自己素來有些龃龉,只怕這些東西給她瞧見了又要節外生枝的,倒不如徑直去了當鋪上,将東西趁勢做成了活當,換了銀子貼身收好了最是妥當的。
打定了主意,就往鎮上的大鋪面兒恒舒典走去,遠遠的瞧見了裏頭出來小夥計兒正要關門下板兒,連忙緊走幾步上前賠笑道:“小哥不忙下板兒,我有宗小買賣,一時半刻就出來的,誤不了你的事。”
那店夥趕着吃飯,心裏老大不樂意,瞧見眼前這人穿的倒是有些體面,青衣小帽的,他們當鋪裏的夥計都是明眼人,一瞧三郎懷中鼓鼓囊囊的,就知道是個沉重包袱,倒也未敢高聲,支應着道:“既然恁的,客官裏面請吧。”
三郎連忙謝過,擡腳進了房門。書中暗表,尋常的買賣鋪戶都是平地兒,為的是方便客人進出辦事,只有這當鋪一節與衆不同,那櫃上都要高出地面兒一頭去,一旦來了典當的客人,掌櫃的便是居高臨下的對着說話兒,言語雖然客氣,氣勢上就壓人一頭,若是遇上臉軟面嫩的丫頭婆子,一時氣短就不敢還價兒,任憑他們當鋪掌櫃的宰割。
三郎進了當鋪之中,見分為三櫃,裏頭并排站了三個掌櫃的,正不知如何招呼,只得往頭櫃上走過去,還沒到近前呢,就聽見那大掌櫃的慢條思理兒道:“哥兒,我這裏只收宮裏流出來的東西,你往下頭走兩步。”
張三郎聽了臉上一紅,只得又往二櫃上去,那二掌櫃的不等他過來就笑道:“我這裏不收市井尋常人家兒的東西,若是有官宦人家兒的丫鬟老媽子帶出來幫主子拆兌銀子的才來尋我,你往三櫃上吧。”
說着,朝旁邊努了努嘴兒。三郎心中憋悶,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只得複又來在三櫃頭裏。那三櫃正抽着旱煙袋,人倒是生得白白胖胖一團和氣,笑道:“師兄們眼高手低,客官莫要見怪,這回來照顧小號的買賣,不知道有什麽東西願意割愛呢?”
三郎聽了這人說話,心中才稍微熨帖了些,也點頭道:“我渾家有一包東西吩咐我來拆兌些銀子。”說着,将懷裏一包首飾細軟遞上櫃臺去,這一近前不要緊,把個三櫃唬了一跳道:
“吓,哥兒好個身量兒啊,我這兒站着臺階兒,你到比我高半頭呢。”說着,一面都打量了三郎兩眼,見他雖然穿的還算體面,一套青衣小帽,只是尺寸不大合适,好似短了一截兒似的,心中就留了個心眼兒。
原來這一套衣裳還是幾年前張老爹在時做下的,如今三郎貪長,早就不大合适了,只是家道中落,再也做不起這般體面的長衫,也只得将就着穿。
那掌櫃的打開了銀子包兒,一股腦兒倒在櫃臺之上,一件件撿在手中,對着燈火觀瞧,但見手中之物做工倒是精巧細致的,一望可知是大戶人家的貴小姐常戴的東西。那三櫃咳嗽一聲,撿了一根金簪子遞到二櫃手上,二櫃見了東西,神色也有些詫異,又在大櫃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大櫃有些變顏變色,一改方才傲慢神色,開了櫃房兒的門閃身出來笑道:“恕小人眼拙,不知這位爺臺怎麽稱呼?”
三郎這樣說明,轉念一想如今自己拿着沒過門兒妻子的東西前來典當,雖是權宜之計,總也不是什麽露臉的事情,自己當着前面一帶的更頭兒,總要顧及些臉面,只得支吾道:“賤名何足挂齒,小人原不在此間居住的。”
那大櫃聽了,神色又是一驚,連忙歉讓着請三郎往圈兒椅上坐,一面招呼小夥計兒道:“怎麽還不沏酽酽的茶來!”
那小夥計兒會意,搖頭道:“前兒好茶葉喝完了的,還沒得空兒去買。”
大掌櫃的佯裝不悅道:“糊塗東西!還不去快去現辦!仔細怠慢了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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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郎見這大櫃前倨後恭的,正不知何意,連忙擺手道:“不用麻煩,小人得了銀子自去,不耽誤掌櫃的下板兒。”
說話兒見那小夥計兒早就跑的蹤跡不見了,那大櫃十分熱絡勸着,一面又問張三抽不抽旱煙,三郎給他鬧得心裏不耐煩,只催他估價兒交割,掌櫃的滿面堆歡賠笑着,插科打诨說些場面話。
正鬧着,忽見門首處閃進來一隊官兵,倒把三郎唬了一跳,站起身來問那大掌櫃道:“這是何意?”
只聽那為首的官兵冷笑一聲道:“何意?你的官司犯了!”二話不說一抖手中鎖鏈,欺身上前就要套了三郎的頸子。
那張三郎原是練過幾天莊稼把式的,如今每回打更,趁着街上路靜人稀,尚要練練三五更的硬功夫,雖然沒有名師指點高人傳授,到底比一般的平頭兒百姓機靈多了,如今見這官差不明不白的就要拿人,如何肯吃這個暗虧,身子輕輕巧巧往邊上一閃,那官人兒不曾想到張三有些功夫,身子收勢不住,竟把個大掌櫃給套住了。
那掌櫃的唬得面無人色,只管喊叫“官爺饒命,拿錯了,拿錯了!”那為首的衙役見自己一擊不中,心中暗叫一聲不妙,也顧不得那大掌櫃了,将手中鎖鏈一收,回身喝道:“硬茬子,別讓他跑了!”
那張三郎聞言一驚,他雖然膽色過人,到底自小兒安善良民,從未經官動府,如今見了這許多官人兒捉拿自己,心中也是亂跳,失了往日從容,竟是個鹞子翻身的架勢從窗棂處往外一撞,閃身就來在街面兒上。
那捕快見了,心中更加坐實張三郎賊人膽虛,連忙朝外頭喊道:“何頭兒,賊人跳窗戶跑了,快助我!”
三郎聽見這話,知道窗外還有埋伏,正要轉身,只覺肩頭一陣劇痛,心說這官差好生厲害,有個鷹爪力的功夫,連忙說道:
“官爺慢動手,小人張三是前頭街面兒上更頭兒,不信時去尋了看街老爺前來一看便知!”
那官差聽了,連忙住了手笑道:“喲,敢情是張三兄弟,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張三郎聽這聲音倒是有些耳熟的,轉身形回頭一瞧,但見身後是個捕頭打扮的人,生得膀大腰圓十分威武的模樣,頭上戴着紅纓大帽,腰間配着太平腰刀,此時已近掌燈時分,街面兒上有些瞧不清爽,恍惚認得,因試探着說道:“這是何頭兒不是?”
那何捕頭笑道:“便是我何大郎了,怎麽三兄弟你好端端的倒給人當做了歹人,報到了當官,我因奉命帶了人來查看一番,誰知你倒好手段,把式竟不比我手底下的人差,看來往日市井傳言不假,兄弟很有些拳腳功夫在身上。”
張三聞言搖頭苦笑道:“莊稼把式,胡亂練過三天兩早晨,怎比得大哥手段,可說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倒把我當了歹人。”說着,回頭往那鋪戶裏頭瞧着三個掌櫃的。
那大櫃見他兩個相談甚歡,方知道自家冤枉了好人,連忙上前來打躬作揖陪笑道:“給何頭兒請安了,實在不知道這是您老的朋友,若是知道時,小人就是有十個頭也不敢難為這位爺。”
何頭兒笑道:“往日裏我常叮囑你們,若是遇見可疑的東西送過來,定要往衙門裏尋我來看看的,這事原是你們謹慎小心,怨不得你們,只是隔了一條街住着,你竟不認得他?這便是前頭花枝巷看街老爺手底下的更夫頭兒,名喚張三郎的便是。”
那大櫃聽了是個有官稱兒的,連忙陪着笑臉兒道:“敢情是三爺,這倒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小的有眼無珠,錯勘了賢愚,還求三爺高高手兒,饒了小人這遭兒吧。”
書中暗表,這當鋪的掌櫃一月月錢總有幾兩銀子,加上提成兒分紅兒,每月十幾兩銀子總也賺得,如何卻對這張三郎一個沒品級的更頭兒這般服帖?只因一來他是個穿官衣兒的,看着街面兒上的太平,若是得罪了,怕他巡更下夜時便是瞧見了這家當鋪給賊人闖了,只當做沒瞧見,來日陪了本錢原不與他相幹。
二來見那何頭兒與三郎言語親密,好似是舊相識一般,自己也不敢得罪捕頭的朋友,所以如此這般前倨後恭的嘴臉。
那三郎并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因笑道:“大櫃恁的客氣,不過是誤會一場,只是不知為什麽就認定了在下是個歹人呢?”
那掌櫃的聽見他問,笑道:“三爺不知,這位何頭兒卻是深知個中端的,我們這樣的買賣鋪戶,做的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的差事,難免就有大戶人家的丫鬟、老媽子偷了家主人的東西前來借當的,又有那高來高去的江洋大盜海陸飛賊,偷了人家的東西就拿來當鋪裏頭銷贓的,一般街面兒的捕頭都要吩咐轄區之內的當鋪,遇見形跡可疑的人或是物件兒,總要通禀一聲,等衙門口兒來人搜查明白了方能收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