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争鵝脯手足耽耽
二姑娘聽見,心中不樂,倒也無法,只得點頭答應着去了。
回在繡房裏,但見那碧霞奴手裏拿着四枚大錢正掂對呢,見她來了笑道:“都送出去了?今兒生受你,明兒你說親時,我也來替你張羅,好不好呢?”
二姐兒紅了臉道:“便是開了臉罷了,也犯不着就扔了當姑娘的矜持,沒得打趣兒起我來。”說着,又脫了繡鞋上炕,挨着她姐姐坐了笑道:“怎麽,在數你的典身錢呢?”
說得大姐兒啐了一口道:“這是大帖兒裏頭擱着的,壓信封的大錢,我想着白放着怪可惜的,不然打幾根絡子把它絡上了,戴在身上才是好玩兒呢。”
二姑娘聽了拍手道:“果然有趣兒,他給的東西,你倒随身戴着,好不害臊,別是把婚書也系在小衣上了吧?讓我搜一搜,咱們就丢開手。”
說着,猴兒上身來就往大姐兒脅下抓撓,大姐兒偏生怕癢,嬌笑着躲開了,一面嗔她妹子道:“快別鬧,你去挑幾根絲縧來耍子吧。”
二姑娘道:“這個活計只怕要晚上做了,那陳不死的叫你往竈上掂對掂對,聽說親家太太送了鵝籠酒海過來,你下廚收拾整齊了吧。”
碧霞奴聽了,果然心中稍有不虞,只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只得丢下大錢在簸籮裏,與二姐兒手挽手去了。
到廚下,果然瞧見鵝籠裏頭整整齊齊捆着一雙大白鵝,都用了杏膩染的胭脂色,這便是換帖兒的大禮胭脂鵝了。
喬姐兒叫她妹子開了鵝籠放出鵝來,誰知那兩只白鵝捆了一早晨,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叫喚,二姐兒見了笑道:“鵝不叫呢,怨不得我姐夫是個悶葫蘆。”
原來本地風俗,鵝籠裏的胭脂鵝愛叫時,新姑爺就是個能言善道的,若不叫時,嬌客多半沉默寡言,二姐兒此番借着這個典故奚落她姐姐。
正說着,那一對白鵝倒慢慢的緩醒過來,咕咕咕的叫個不停,大姐兒見了笑道:“瞧見沒有,這叫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姐妹兩個取笑兒了一回,依舊是二姐兒操刀,将白鵝洗剝幹淨了,方才交給她姐姐料理。
大姐兒因用青鹽抹了鵝腔子,将蔥白兒斬為數段兒,塞進膛子裏去,又教二姐兒取了針線來,對付了兩針兒,縫好了,外頭拿蜜水兒調了酒釀,反反複複的抹在鵝身上,待一遍快要幹透了時,便又塗一遍,幾次三番的,就等着腌好了入味兒。
二姑娘在旁邊瞧得有趣兒,趁着腌鵝的空當兒笑道:“這人也奇怪,為什麽換龍鳳大貼兒的時候就只管送鵝來呢,莫不是喜歡新嫁娘肥白些麽?”
逗得大姐兒撲哧兒一樂道:“如今越發會杜撰了,倒拐着彎兒的罵人家是鵝。這也有個緣故,古時候婚嫁時,都有個名兒叫做奠雁禮的,便是男家帶了一只雁往女家去提親,那時候男子單管狩獵,女子獨掌采摘,送了雁去,女家知道男家好箭法,才願意把閨女聘給他的。”
二姐兒聽了點頭道:“原來恁的,就好比如今說親時,都說男家莊稼把式如何,家裏幾畝田産一般的了?”喬大姐兒道:“就是這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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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兒又問道:“既然恁的,如今怎麽倒改了章程,不用大雁,倒用鵝了?”大姐兒聽了搖頭笑道:“如今狩獵都是公子王孫的勾當,你見哪個莊戶人家兒的小夥子還會這兒手藝,況且高顯周遭都是平地,并無山野,更沒人會了。只因這白鵝素來號稱家雁,又是尋常家養的,比起大雁來更不是稀罕物兒,所以便取而代之也是有的。”
二姑娘聽了十分嘆服道:“原來如此,可惜姐姐不是男子,若是時,繼承了爹的衣缽,別說是秀才,就是舉人老爺,榜眼探花也不在話下呢。”
哄得碧霞奴搖頭笑道:“罷了罷了,這可是沒念過書的呆話,人家鄉試院試,考的是聖人言行、時尚之學,誰問你這個來?”
姐兒兩個說笑着,那鵝卻腌好了,因命二姐兒取了大蒸鍋來,姐兒兩個合力擡到了竈上,裏頭擱了一海碗的黃酒、并一大碗清水,一面教導二姐兒道:“日後有你做的時候,且學着些兒,蒸這個訣竅便是酒水不能混合着,否則香氣含混了,便不鮮明。”
一面筷籠裏抓了一把竹筷子,架在兩個海碗上頭,才将兩只縫好的白鵝放了進去道:“鵝身也不能沾了水,須得用那酒水的香氣生生兒的蒸熟了,這菜才是得味呢。”
二姐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只管看大姐兒如何料理,但見她碼好了白鵝,便蓋了鍋蓋,竈旁取了兩束山茅道:“頭遍燒兩束,也有個講究,不用像往日似的撥火,只憑它燒去,燒完了再說。”
一時上鍋蒸上了,姐兒兩個收拾了一地的鵝毛,場院裏埋了,大姐兒因嘆道:“鵝籠的白鵝都是要染成胭脂色的,倒可惜了那羽毛,不然留着與你點翠也好。”姐兒兩個說話兒,一時山茅燒盡。
大姐兒掀了鍋蓋一瞧,兩只鵝蒸得紅豔豔的,色香味都有了,只差一點子火候,因又将鵝身翻轉過來,依舊蓋了蓋兒,這回倒用棉紙将鍋蓋封得嚴嚴實實的,底下減了分量,只用一束山茅了,不出片刻燒盡,忙拿了清水,細細的将鍋沿兒上的棉紙潤開,掀了蓋子,滿屋子的香氣。
喬二姑娘在門首處都聞見了,喜得拍手笑道:“姐姐好手段,明兒要是去了,我連飯也不想吃呢!”
大姐兒搖頭道:“這些都是大菜,我也不過是往年節下跟太太學過一兩次的,尋常誰吃這個,你如今肉炒雞炒都會了,也就罷了,我若去了時,你還有幾日是在家當姑娘呢?”
二姐兒聽見這話,便不搭碴兒,上來幫她姐姐把胭脂鵝出鍋擺盤,兩只大鵝泛着桃紅,皮底下卻含着不少鵝油,紅豔豔亮晶晶的,瞧着十分喜慶好看。伸手稍微一按,爛軟如泥,想來也是入口即化的。
擱在桌上晾着時,二姐兒早開了酒海,拿出來一瞧,倒是一壇子雙料茉莉花兒,二姑娘笑道:“好甜酒兒,我最愛這個,蜜水兒似的,配上鵝脯只怕就要醉死了呢。”
碧霞奴聽了,連忙朝她擺擺手道:“這胭脂鵝尋常不做,一來不容易得,二來也是年菜,只怕太太要叫麟哥兒吃那鵝脯,你吃些翅膀、腿子也罷了,都好吃的。”
二姐兒聽了撇撇嘴,正要說話,忽見那麟哥兒跑過來道:“娘問你們,飯菜怎麽還沒得。”二姐兒聽了啐道:“哪有那麽好做的,嫌慢你自來收拾罷了。”
那麟哥兒吸吸鼻子,也不理會二姐兒,聞見胭脂鵝的香氣,跑進來瞧了道:“好肥鵝,說不得那兩塊鵝脯是我的,你們可莫要偷吃,若是一會子開飯尋不見時,娘說了,要‘打下小賤人的下截兒來’呢!”
那喬二姑娘前幾日剛剛與繼母大鬧一場,如今還沒緩過來,聽見這話如何肯依,上來就要揪了麟哥兒的耳朵教訓他。
碧霞奴見了連忙攔腰抱住了道:“勸你省些事吧,都是自家骨肉,鬧出來也不怕人笑話的?旁的不用說了,爹在仙山能不寒心麽?”
又對那麟哥兒使眼色道:“好兄弟,你且出去逛逛,都是我們的不是,一會子飯菜就得了,好生回了太太,莫要惹事,不然連你也有不是的。”
那麟哥兒雖與二姐兒不對付,當日落草兒時候大娘倒還在世,一下生便知道大姐姐是嫡女兒,如今雖說江山易主,當時記憶恍惚猶在,倒不敢十分作踐這大姐姐,又搭着往日裏與二姐兒拌嘴,也沒少挨她的揍,只得轉身跑了。
喬二姑娘兀自不依不饒的,大姐兒因勸道:“如今這麽大的姑娘了,怎麽還是肝火盛不知道收斂呢,你再這麽鬧,我便不嫁,說不得也只好辜負了三哥,叫我懸着心去了,到了他家也不安生,心裏還要記挂着你,倒不如陪你一起守着罷了……”
說着,負氣轉過身子不理她,一面只管擺弄那胭脂鵝。二姐兒生得年小,自小兒是碧霞奴帶大的,雖是姐妹相稱,卻有母女之份,平日裏姐妹玩笑就使得,惹得大姐兒撒個嬌時,她便兀自軟了。
因上前拉了大姐兒的衣襟低聲道:“好姐姐,此番是我急躁了些,你可莫要說這些賭氣的話,若是白白的糟蹋了這段好姻緣,豈不是妹子的過錯……當日爹媽過世早,都是姐姐指示教訓,如今長這麽大了,不說報答姐姐大恩,還只會惹你賭氣,可見我也不成個人……”說着,倒哭了。
大姐兒原本嗔她,倒是半真半假的,一來壓住了二姐兒的氣焰,叫她也學着趨利避害些個,二來也要借機對她再提一提說親之事,如今見妹子哭了,心裏早軟下來,只得回身伸手在她腮上擰了一把道:
“你這張巧嘴,方才還口沒遮攔的,怎麽如今倒這般會哄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