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賣

天蒙蒙亮。

屋中火盆裏的炭火已大半熄了,灰溜溜的炭火沫子中僅有幾點細碎的火星尚還燃着,在冰涼的空氣裏再散不出丁點溫氣。

陸臨霜是被疼醒的。

她在渾噩的鈍痛中迷迷蒙蒙睜開眼睛,方才一動,臉上的掴疼立即令她“嘶”了口氣。她下意識摸了摸唇角,嘴角顯然已是裂了,挂着一點血絲,已在冰涼涼的空氣中幹涸。

她不敢大意,忍着疼爬起來,蹑手蹑腳下了炕。透過細小的門縫向外瞧,堂中卻空無一人。家中的大門關着,桌上的油燈已經滅了,黑黢黢的,一片寂靜。

她略一思索,嘗試着推了推門,毋庸置疑,內室的屋門早已鎖閉。許是怕她逃罷,這扇常年漏風的屋門還從未鎖得這般嚴密過,顯然,是趁她睡時趕忙修好的。

悻悻地回了炕。屋裏早已沒了溫度,一層層冰寒的冷意裹上來,令她不由呵出一口白氣搓搓手。就在這時,她恍然發覺炕頭那漏風的一點窗似乎沒再漏風了,黯淡的晨光墜進來,映亮了窗棂外的幾道黑影。

那窗顯然是已被從外釘死了,橫七豎八的木條亘着窗框,仿佛一張巨大的網,将渺小的臨霜整個罩住。

她再顧不得冷,拼了命地去推那面僅有的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推開。木窗上的倒刺刺進她的手心,生出了斑斑緋色。她卻恍若未覺,緊咬着牙,用盡全力去撞,即便被反彈得摔倒也不肯放。

她被鎖住了……哥哥嫂嫂是做了決定要将她賣掉了。她就要成為奴隸,她的命運再容不得她來做主。

直到折騰得再沒了力氣了,臨霜終于靠着牆壁滑下來,緊緊地蜷在一起。巨大的絕望盤桓在胸口,讓她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默默無聲墜淚。

·

晌午時分,陸家大嫂從屋外回來,将一樣東西丢在桌上。

陸秀才正在案旁作着書法,一張發黃的紙頁皺皺巴巴,邊角都已然磨得損破。用來書寫的自然也不是黑墨,而是清水。反反複複,已看不出利用了多少次。

聽見聲響,他擡起頭,手中已飛了毛的毛筆在半空停頓,表情讪讪的。

“成天作着你這些沒出息的東西!還換不來半個錢,也不知道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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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大嫂每一見他這般便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白了他一眼,指了下桌上的東西,“等下你去熬粥,把這個放裏,去哄臨霜喝了。”

“這是什麽?”

“蒙汗藥。”

陸秀才登時兩眼瞪圓,“啪”一聲撂下筆,“這又不是仇人!你至于麽你……”

“仇人?”陸家大嫂的火亦“噌”地上來了,聲音都厲起來,“你還想是仇人?不是仇人她都敢這樣了,這要是仇人,還不反了天?!”

她伸出手怒指陸秀才,面目猙獰,一時牽動了臉上的抓傷,直吸了一口氣。

緩下一口氣意,她又道:“我想好了,就按你說的,賣給定國公府。這賣的錢雖少了些,但是好歹每個月還能拿半兩月錢。這算下來,一年也能有個五六兩。夠杭兒的開銷了!若是她争氣些,靠着那張臉去爬一爬主人家的床,說不定杭兒還能沾沾光!”

難以忍受她那滿嘴污濁下流的盤算,陸秀才皺了皺眉,“我說……”

陸家大嫂眉眼一厲,率先出聲駁了回去,“我告訴你陸秀才,這事兒沒得商量!你這妹子性子太野,我都把她鎖得那麽嚴了,方才我去藥鋪的路上,還聽她在那兒敲窗要往外逃!現在她才多大?就敢動手打我,趕明兒,恐怕就要燒房子殺人啦!這種沒人倫的小蹄子,還是賣了好!”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陸秀才急不可耐,卻無言争辯,左右不是,一顆心都懸了起來。

“我說你到底去不去?”上前推搡了他兩下,陸家大嫂開始不耐煩了。

“我說陸秀才,我可應了你的求,退了一步了。你要是不去,我可去了,倒時候碰了傷了她的,把她賣到妓院去,反倒省心,你可別來怪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還不行麽!”無奈嘆了一聲,陸秀才心思一惴。到底争不過潑辣老婆,拿起那包蒙汗藥入了廚房。

·

傍晚時分,陸臨霜的肚子開始絞起疼痛。

從昨夜到現在,她幾乎已一天一夜不曾進食,也不曾喝過一口水。屋裏的水壺早就空了。鋪天蓋地的寒冷傾裹,凍得她渾身僵硬,令她即便是疼,也分外動彈不得。意識昏昏沉沉的,她平舉着雙手,蜷在炕上輕輕呼吸,一股股溫熱的白氣呼出來,氤氲得雙目都變得迷蒙。

“娘……”低低地喃了一聲,輕輕的一個字從嗓子中呵出來,卻沙啞如衰蟬。

爹,娘,你們知道麽?哥哥要把我賣了,賣到煙花巷樓裏去。

你們如果知道了,一定很生氣,很失望吧……

如果他們還在,他們一定會為她做主的。

可惜……

他們早已不在了。

難以言喻的悲傷懷揣在胸口,陸臨霜悲恸難忍,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

卻在這時,小屋的門驟地開了。臨霜顧不得那步進來的人是誰,極度的饑寒只能令她第一時間聞嗅到了那股臘梅花粥的香氣,下意識擡起了頭。

“臨霜!臨霜,你怎麽了?”

陸秀才第一時間見的卻是妹妹蒼悴冰冷的摸樣,連忙上前将她扶坐起來。

臨霜卻使力脫開了他的手,一把拭去眼淚,“你別碰我!”

大抵是從未曾聽過她如此疾言厲色,陸秀才怔住了,滞澀半晌勉強露出笑來,“臨霜,你……一天沒吃東西了,是不是餓了?來,快吃些東西吧!”

溫熱濃郁的臘梅花粥香氣彌漫。陸臨霜看了一眼,捺着腹痛,厭惡地別過眼去,“我不吃!”

陸秀才努力勸哄,“臨霜,你再怎麽恨哥嫂,別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是不是?你……快吃些吧,餓壞了,可就不好了。”

陸臨霜一聲冷哂,恨道:“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這粥裏下什麽黑心爛腸子的藥,正要毒暈了我把我賣了!”

陸秀才的手頓時一僵。

氣氛凝滞了良久,他低低一嘆,“臨霜,你別這樣……”

“那我該怎麽樣?歡天喜地的被你們賣掉?”說到此處她氣憤不過,一把扭過頭來,含淚的眸光如利劍灼灼,“哥,陸松柏!你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叫什麽了?你是不是忘了爹娘都是怎麽教誨我們的了?!”

陸秀才被她冷厲的言辭鎮住了,喉頭徒然一扼,握碗的手微微顫抖。

村裏的村民皆稱他作陸秀才,時間一久,已無人能記得他的本名。只有他與臨霜還能記得,他叫松柏,陸松柏。

他們兄妹二人,一個松柏,一個臨霜。是爹娘特意取的,包含了父母對他們的期望。

——臨霜舒傲骨,松柏不畏寒。

爹曾說過,即便他們貧窮,卑下,但他們的意志卻不能被摧折。他們或許只是這浩大天下間的一粒蜉蝣,但,也需含得一身傲骨,做頂天立地,高潔正直的好兒女。

可是……

“你再看看你現在,都做了什麽!”冷冷地斥了幾句,陸臨霜難忍淚意,又一次逼出了淚。

陸松柏的面容一陣紅一陣白,幾欲羞愧欲死,心中各種內疚懊惱的情緒交織,“臨霜,你、你別哭……”回想起爹娘,他的心下也不禁生出幾許悲傷,驀地撂下粥腕,狠狠掴了自己一掌,“是哥對不起你!哥不是人!”

“你這是做什麽!”陸臨霜連忙拉開她的手。

“臨霜,是哥的錯,哥對不起你。哥、哥……”堂堂七尺男兒的眸中不禁也有了淚,陸松柏一咬牙道:“哥不賣你了!”

陸臨霜的神情瞬時一動,“真……的?”

“嗯!”陸松柏點點頭,“臨霜,你快把這粥喝了吧!哥這就去跟你嫂子說,不賣你了!”

陸臨霜卻沒有動,清澈的大眼睛仍舊帶着不可置信,緊緊盯着他。

陸松柏被盯得久了,心中平生起些不自在,“哎呀臨霜,你怎麽還不信?這樣,哥要是還賣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眉梢微微動了動,陸臨霜蜷了蜷早已沒有知覺的手指。頓了頓,拿起粥腕慢慢喝下了。

香濃的粥在唇齒間彌漫,蘊着臘梅的芬芳,似乎還加了蜜糖。她餓得太急了,方喝下第一口,便再忍不住第二口、第三口。轉眼間,整個粥碗也便空了。

“哥,我喝完了。”

“嗯。”陸松柏卻沒有看她,垂着眼呆呆地盯着那空了的陶碗,不知在想什麽。

溫熱的粥令胃中的疼痛有了些許緩解,整個身子也逐漸暖了些許。臨霜挪了挪身子,想要坐的直一些,卻倏地一股昏沉的困意湧上來。渾身似失了力氣,使不上半分力。她迷糊糊地去望陸松柏,眼前卻有數個陸松柏來回交疊,分不清虛實。

“哥,我……有點暈。”

靜靜凝望着她,陸松柏含痛的面色有着不忍。

“臨霜,對不起。”

迷蒙之間她恍惚好像聽見這樣一句言語,曠在耳邊,比風還飄渺難捉。意識似被逐漸抽離了,無法阻擋鋪天蓋地的困意,她輕阖上雙眼,徹底陷入黑暗。

·

月色如霜。小村處在深夜的籠罩之中,入目一片靜谧。

村南頭陸家的屋子卻已燃起了燈火。一輛驢車停靠在小屋旁邊,車上鋪着些許稻草。隔了不久,陸家的屋門突然開了,陸家大嫂跌撞着走出來,奮力将肩上的麻袋丢在車上。

站在驢車一側的正是人牙子洪大娘。陸大嫂喘了口粗氣,局促道:“洪大娘,臨霜已經在這兒了,您看……”

她輕比了個動作,正是要錢的手勢。洪大娘倨傲地一睨,指尖一挑輕掀麻袋,望見麻袋中一張白皙似玉的面龐,正是沉眠的陸臨霜。

确認無誤,洪大娘露出一抹笑,從袖間遞去了早已備好的身契與銀亮,“喏,在這契上按個印,從此以後,臨霜便是定國公府的人了。”

半掌大的銀錠反着微光,陸家大嫂喜不自勝,立即捧着雙手接過。又催促着陸松柏按上指印,将契約畢恭畢敬還給洪大娘,“洪大娘,您擎好!”

陸松柏到底是不舍的,立在車前端詳了許久。輕輕摸了摸臨霜的臉頰,背着陸大嫂,偷偷自她衣襟裏塞進了什麽,又仔細蓋嚴了稻草。做完這一切,他轉身向着洪大娘,“洪大娘……現在天寒,臨霜身子不好。忙您費心,別讓她凍着了……”

洪大娘聞言立即笑了,“哎呦,陸秀才,瞧您這話說的!公府是何等地方?還能凍着自家的丫頭不成?”

陸家大嫂也鄙薄地橫過去一眼,“用得着你瞎操心!不夠丢人的!”

陸松柏被噎了兩聲,讪讪地退了回去,再不說話了。

“得嘞,時辰早了,我得趕緊走了。您二位也早點歇息吧!”

錢貨兩訖,洪大娘也不再多留,驢車一駕,噠噠地走遠了。陸秀才遠遠地望着,驢車後的麻袋一晃一晃,載着陸臨霜,恍若踏上了一程未知的旅途。

一側的陸大嫂樂滋滋的,龇嘴咬了口銀錠,又不禁捂住牙,“唉,這爹親娘親,啥都不如白花花的銀子親!十兩吶,等交了學銀,還能再給杭兒添兩身新衣裳……”

她轉身回屋,瞥眼卻見陸松柏還在讷讷的立着,眺望遠處,立即高聲道:“死鬼!還不快回來。你這妹子是去公府享福,又不是送葬!有什麽好看的!”

“你閉嘴!”鬼使神差的,陸松柏徒然斥了一聲。

陸家大嫂自然沒想到他竟會還嘴,何況還是頭一遭,不禁怔愕住了。轉瞬怒戾的火苗驟地升起,扯着嗓子怒道:“反了天了!你跟誰說話呢你?你還敢跟我吼了!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妹子一樣,過來打我一頓才高興啊?這日子是不是沒法過了!你說!你說……”

她哭着撲上來,用力捶打推搡,直推得瘦弱的陸松柏陣陣踉跄。陸松柏卻不言不語,只是一直盯着遠處的驢車。驢車漸行漸遠,在茫茫天際間形成微小的一點,逐漸融進夜色,再看不見了蹤跡。

耳邊似還回蕩着臨霜稚嫩的話語,那是尚還年幼時的臨霜與年少的陸松柏,“臨霜舒傲骨,松柏不畏寒……”

那一瞬,陸松柏的心中突然漫起一絲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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