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冤枉

稍一對視,秋杏最先開口,“回嬷嬷,奴婢秋杏,姓林。”

“秋杏。”念了一念,劉嬷嬷點點頭,又望向另一個,“你呢?”

臨霜斂眸道:“回嬷嬷的話,奴婢姓陸,名臨霜。”

“陸……什麽什麽?”那劉嬷嬷大抵并非本地人氏,剛一開口,一時舌頭竟有些繞不過彎來,蹙眉,“淩霜?”

“是臨霜……”臨霜略有些尴尬,輕舒了一口氣,耐着性子解釋,“臨難如歸的‘臨’,霜雪的‘霜’。臨霜傲骨,正是奴婢的名字。”

劉嬷嬷惱了,公府如她這般年紀尚還做粗使的嬷嬷,大抵皆無什麽文化。她這一言,自她聽來幾乎可同嘲諷她無異,立即斥道:“什麽霜啊雪啊的!拗都拗死了!要我看,這丫頭叫秋杏,你自今兒起就改了名,叫冬梅吧!”

臨霜的心頭頓時“咯噔”一聲。

自入公府第一日起,她便聽紅玉說過,如她們這般地位低卑的奴婢,被家主改了名姓是最平常不過。便如問蓉嬷嬷或紅玉姑姑她們,名字都是由老夫人所賜。但,她亦知,爹娘為她所起的這個名字,不僅僅只是一個代號,還包含着對她長舒傲骨,臨難如歸的期望。

見她一直不應,劉嬷嬷有些不耐煩,催促,“怎麽?你不願?”

“沒……”她白着臉,滞了半晌,終于期期艾艾低首,“冬梅……謝嬷嬷賜名。”

瞟了她一眼,劉嬷嬷愛答不理,“行了!你們倆今兒初來,天也晚了,先回去吧。等明天開始正式上工。”

“是。”

不再說什麽,劉嬷嬷轉身離去。

待她一離,兩人登時松下了一口氣。側頭望了一眼臨霜,秋杏卻突然撲哧一笑,望得臨霜一頭霧水。

“你笑什麽?”

努力忍了忍,秋杏聲音都變了,嗤笑,“陸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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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霜面色一紅,用勁撞了她一把,“去你的!”

“陸冬梅!陸冬梅!”秋杏卻似念上了瘾,避開她的抓打,一溜煙朝外面跑去,再忍不住,爆開了一陣莺莺嫩笑,“哈哈哈哈……”

·

盡管在馬廄的做活較為粗鄙,但幸每一日要做的事情單一不多,很快的,臨霜也便熟悉下來。

秋杏與她一同,除卻偶爾有時調班守夜,其他時間幾乎都在一處,說說笑笑每一日也算過得飛快。在馬廄做活的下仆皆是男子,大抵是見她們年紀小,又不複男孩子的力氣與精力,偶爾避着劉嬷嬷,還算額外照顧她們兩個。劉嬷嬷性情不好,有時見人做活出了差錯,動辄打罵,但有那些男孩的庇護,她們兩個的日子倒也不大難過。

臨霜的心中卻總是隐有遺憾。

一開始,她總是無法接受這猝來的新名。但時日一久,便也聽得習慣了。讓她真正有些難過的,是她擔憂若一直這般下去,她便再不能接觸那些書文詩詞。大抵已有兩個月,她不曾碰過筆墨,望着自己日漸粗糙的雙手,她總是害怕,總有一天,她連如何握筆都不再記得。

若是那樣,爹爹一定會很失望吧。

他一向最希望自己可以讀書。希望自己不會像那些普通的農婦。

輕撫着自己的襟口,臨霜感到衣襟中那一方貼膚的手帕。

那是爹臨終前,親手送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每當她迷茫,就會安慰自己,那帕子上有爹的氣息與溫度。

又過了一個月左右,京州終于入了暖春,不再似先前那般冬寒。臨霜與秋杏自馬廄做活,也不必再同冬日一般畏手畏腳。這一天午後,陽光和暖,春桃微飄。臨霜與秋杏正自廄旁憩睡,迷蒙間卻有一個熟悉的嬌音透入耳膜。

“嬷嬷,二少爺讓我來吩咐,廄裏那匹盜骊馬,明日必須要替二少爺留着。那馬現今如何?可還健碩?”

“哎呦!這還不好說,湘月姑娘快坐會兒,我這就去替姑娘瞅瞅!”

……

聲音嘈嘈切切的,擾人清修。秋杏迷迷糊糊間揉開眼,視線登時躍近一道青影,正是當初被分在西院二房的湘月。

原來三月前湘月被分入西院漪瀾苑後,一開始本為粗使的三等奴婢。但她長相頗好,又嘴甜乖覺,加上身上有金銀各處打點,很快交上了漪瀾苑中的掌事奴婢,被提到了二等入了內苑,分替一等婢做些細使與傳達消息的活計。而今她在各院中也時常出面,同這些下等的丫頭嬷嬷們也便熟絡,自然也不乏人趨奉。

秋杏不願和她交面,遂打見了她起,便推醒了臨霜欲要回避。然而還未等她們退開,不想湘月卻已發現了她們,傳出一聲谑笑。

“呦!這不是秋杏臨霜?我們一批入府丫頭裏最優的兩個,怎麽睡在地上?”

秋杏與臨霜無奈停步,猶疑了片晌,無奈轉身。

湘月旋即嗤了一聲,“這才幾個月沒見吶,你們兩個怎麽曬成這樣?啧啧,身上居然還有馬糞,可真夠髒的!”

盡管臨霜與秋杏容貌再好,但終日在馬廄操勞,自是不能同精妝細扮的湘月相及。她們不願生事,也心知憑湘月而今的品級,她們更是得罪不起,故強忍了一忍,未說什麽便轉身欲走。

“站住!”湘月卻不願就此放過,斥聲喝住二人,“你們兩個,見了我,該說什麽?”

定了定,臨霜咬了咬唇,回身,“湘月姑娘好。”

秋杏本不願搭理,奈何臨霜一直拉扯,也瞪着眼轉過頭,幹巴巴道:“姑娘好!”

湘月下颌輕昂,得意一哂,“你們兩個還算聽話,比阿圓那死丫頭算強多了!那丫頭若有你們半分的覺悟,也不必落得這下場!”

聽見阿圓的名字,臨霜立即擡頭,“你把阿圓怎麽了?”

“我能把她怎麽?不過是方才去浣衣苑,讓她洗了幾件衣裳她不肯,結果被浣衣苑的朱嬷嬷罰了,和我無關。”

“你!”秋杏剎時怒了,剛出口一字,立即被臨霜拉止住。

湘月輕蔑一笑,“行了,你們也快走吧!站在這,真是臭死了!光天白日睡在這大路中央,像什麽樣子?你們不要臉,公府的觀容都教你們敗盡了!”

她這話說得毫不客氣,兩人再怎般能忍的性子,胸臆也不免生了意氣。秋杏沉了兩口氣,終是沒捺住心頭的厭惡,冷聲說:“湘月,你又牛什麽!”

視線巡了眼她的衣衫,秋杏道:“你如今比我們再強,也不過是個伺候奴婢的奴婢!”

湘月登時眉目一厲,不可思議,“你說什麽!”

“難道不是?”秋杏冷笑,“紅玉姑姑說過,二等婢女,雖入內苑,卻入不得家主的房,也不過是個幫襯一等與大婢女的喽啰!如此,不是侍候奴婢的奴婢是什麽!”

“你——”似是刺痛了湘月的軟處,她驟然騰起怒意。上前一步便要打人。

“罷了,秋杏。”擋在秋杏身前,臨霜一把隔去湘月的手,用力将她推搡至一邊。

“湘月,我告訴你。我們雖為粗使,但卻不是你漪瀾苑的人,你再如何威風,也斷管不到我們的頭上。我警告你,你若将事情鬧大,于我們,于你,都沒好處。到底是一同入府的姐妹,我們無意和你争執,也請你好自為之。”

“秋杏,我們走。”漠然瞟了她一眼,臨霜拉起一側的秋杏,轉身向馬廄裏走去。

“豈有此理……”原地立了片晌,湘月冷冷望着馬廄深處,怒不可遏。她死死地攥着拳,視線透了一絲冷光。

恰至這時,劉嬷嬷趕到她身側,“湘月姑娘!我替你看了,那馬……”

“嬷嬷。”湘月卻打斷她的話。

迎着劉嬷嬷略詫的眼光,她反手卸了鬓上的一只珠釵,扣入劉嬷嬷的手上。

“幫我一個忙。”

……

當天夜裏,臨霜突發腹痛之症。

這一夜馬廄本該是臨霜守夜,秋杏見臨霜疼痛難忍,主動提出替她一夜,待到秋杏守夜時再作調換。臨霜本是不願,但耐不過秋杏執意堅持,便勉強同意了,早早便同阿圓回了居所。

馬廄的守夜雖說是守,卻不必一直寸步不離的看着,不過是自廄旁的一間小屋休憩一夜。為的是若廄中有老馬突生狀況,或是母馬臨産,可及時喚人接應。秋杏一直守至亥時,心料也非首次看守,必不會出什麽差錯,便早些回房睡了。卻不想第二日晨,她方才一起,所見的一幕便令她駭然失色。

“臨霜!出事了!”

臨霜是被秋杏的驚喊給吵醒的。她昨夜折騰了半宿,僅在天将亮未亮時才将将入眠。她睡得不熟。方一聞聲,很快從淺眠中清醒過來,正見秋杏駭的蒼白的面龐。

“怎麽了?”

“馬廄中的馬……”秋杏語無倫次,支支吾吾比劃了半天,終于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馬廄中的馬,都不見了!”

·

依照秋杏的話語,她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秋杏的睡眠一向輕淺,若有動靜,定會在第一時間便會醒來。可是昨夜她卻睡得頗熟,什麽都不曾聽到過,只在雞鳴驚醒時,一出門,才發覺馬廄已經空了。

近來京州城內似乎有何事宜,這幾天陸陸續續,已有人前來牽走了數匹馬匹。餘下的這十幾匹馬數量雖少,卻皆是為人留備的千裏良駒。牽馬的動靜雖不大,但十幾匹一同牽走,若不能吵醒秋杏也是不大可能。更何況一入了夜,馬廄的木門皆會落鑰,又怎能這般輕易便使馬全部遺失?

臨霜令秋杏萬萬不得聲張昨夜是她替自己守夜,只獨自一人去向劉嬷嬷解釋。劉嬷嬷卻不願聽解,一口咬死昨夜定是臨霜夥同了賊人,趁夜放走了馬匹。

天方破曉,一輪晨陽映照,自寬闊的院內斜灑淡緋的光。馬廄的小院處卻風聲急戾,氣氛崩弦般的緊促。

“你這個賤蹄子!”

“看我不抽死你!賤人!讓你放走了馬!讓你放走了馬!”

臨霜跪在地上,聽着劉嬷嬷唾沫橫飛地怒罵,手中的馬鞭掄得飽圓,用盡了全力擊在臨霜的身上。她死咬着唇,強忍着不曾呼出痛聲,在罵聲的間隙中拼命解釋,“嬷嬷明鑒!并非是奴婢放走了馬匹!奴婢……奴婢也不知馬為何會丢了!”

“你還狡辯!賤蹄子!”

劉嬷嬷面目狠厲,掌中的馬鞭更是加了力,一下一下聲色狠厲。長鞭擊在女孩脆弱的身上,直抽得她衣料破碎,小臂與脖頸遍布血痕。

周圍的男孩子們列了一排,大概是不曾見過劉嬷嬷這般急戾,一個個駭得悚恐,大氣都不敢出。秋杏隔遠相望,心頭難忍,心一橫,哭着沖過去跪下來。

“嬷嬷!昨夜并非冬梅守夜!冬梅生病,昨夜是我守的夜,是我将馬看丢了!”

“秋杏!”偏頭呵斥了她一聲,臨霜立即回駁,“不是的嬷嬷,昨夜是奴婢守的……”

“臨霜!”

“好啊!”劉嬷嬷怒極冷笑,手中的馬鞭點了點她們二人,喘着粗氣漠哂,“你們兩個,偷懶便罷,還學會撒謊了!看我不打死你們兩個小蹄子!”

言罷她再一次猝地揚鞭,狠狠甩下來。

“我打死你們!我打……”

院內一片雞飛狗跳,聲音鬧得不小,吸引着更多的人圍過來,你言我語地看着熱鬧。就在喧嘈間。人群倏地破開了一小條路,緊接着,議論聲也弱了下來。

“發生了何事?這般吵鬧。”——

一個淡淡的聲音旋即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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