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願意

沈長歌立在窗前, 透過半明窗紗,望着院外,外面悠然起伏的琴樂源源漫流過來。他的心思卻仿佛全未在琴樂上, 只一味地盯着窗口的一簇芙蓉花沉默。

身邊多了一個人, 沈長昱并肩立在他的身側,偏頭看了看他, 見他仍舊呆呆看着外面,幹脆斜身撞了撞他的肩膀, 笑道:“三哥, 你想什麽呢?這麽心不在焉。”

沈長歌被撞得晃了晃神, 轉頭看見自己的堂弟,搖頭,“沒什麽。”

他垂下眸, 看着自己掌中的白瓷埙。埙很小,玉一般潔白,已被他的手握得溫熱,光潔的表面浸印了些許掌痕。

“你剛剛幹嘛去了?走了那麽久。”沈長昱自小是同沈長歌一起玩大的, 自然看得出他心懷心事,想了想問道:“你心情不好?和剛剛那幾個丫頭有關?”

沈長歌微怔,悄無聲息握緊了瓷埙, 垂手掩進袖中,“沒有。”

沈長昱搖搖頭。他向來是猜不透這個嫡兄的古怪心思的,也懶得去猜測。看着遠處花容月貌的彈琴少女,笑道:“明明是陪你來看你的侍讀擇選, 怎麽你還一直悶悶不樂的。我剛剛看了半天,要我說,還是你房裏這個方錦心最好,琴彈得好聽長得也漂亮,三哥,你說呢?”

“方錦心?”沈長歌眉宇微蹙了蹙,只覺這名字聽來非常熟悉。

“是啊。”沈長昱道:“別說你不知道,她可是你紫竹苑的丫頭啊!其實要我看,你選這侍讀哪需這樣大費周折,這個錦心便頂好。我估計祖母和長公主也是這個意思……你看,祖母都笑了!”

又仔細望了眼那少女的面貌,一絲記憶在腦海閃現,沈長歌浮起一絲印象。

是了,他記得她,方錦心。這女子,是他上一世時伴他身邊的第一任侍讀。

只是後來……

他倏然冷笑了一下,唇角勾起抹刺諷,道:“古琴所講究的是抒發心境,哪如她為求樂律只顧抛炫技巧,哪裏好了!”

随口丢下這一句,不顧沈長昱愣愕的表情,沈長歌轉身,“你先在這,我出去走走。”

·

走出晴源居,沈長歌長長舒出一口氣。

Advertisement

低頭望着手中的埙,沈長歌的目光黯了黯,握埙的手略緊了一緊。他揮散掉冗亂的思緒,沉了口氣,邁步向前苑走去。

方走幾步,遠遠便望見秋杏與阿圓兩人立在苑門口,似乎正在焦急地等着什麽。他頓了頓,終是走過去,停在她們十米開外的地方。

秋杏正急得兀自繞在原地打轉,偏眸看見他,眼睛徒然亮了,“三少爺!”快步跑到他面前,她匆忙福了福身,不及他說話便立即開口,“敢問三少爺,臨霜在哪裏?”

緊随其後的阿圓也已經跟來,同樣睜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他。

“臨霜?”沈長歌怔住了,眉目間一絲詫然掠過,道:“她沒回來?”

秋杏與阿圓對視一眼,迷茫,“她不是和您一同走了?她沒同你一起回來嗎?”

沈長歌胸口一滞,很快明白了什麽,“她半個時辰前便已從紫竹苑離了,并未和我一同歸回。”

輕輕“啊”了一聲,秋杏訝住了,睫眸垂下來,“她……早就走了?”

先前的急躁又逐漸湧了起來,阿圓手足無措,“她沒回來,也沒跟您一塊來,那她能去哪裏?”

“你們先別慌。”神色恢複了以往的淡漠,沈長歌安慰道:“想一想,她是不是……”

話未言完,阿圓的目光随意一瞥,一道清麗身影倏地躍入眼簾,瞬間驚呼,“臨霜!”

那身影正是臨霜,遠遠向着這頭走來。還未等臨近,秋杏阿圓已率先迎過去,急斥:“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馬上就要到你了,我們都要急死了!”

“抱歉!”臨霜的臉上有着奔跑過後的密汗,氣息也喘息不穩,卻含着興奮的笑,道:“我剛剛回中院了,我找到代替葫蘆埙的辦法了!”

“臨霜。”秋杏阿圓的身後,突然有一個聲音喚了一聲。

臨霜怔了怔。

三少爺……

方才她隔的遠,未曾發現沈長歌竟也在。此刻乍見,不由胸膛一跳。定了定,她安定好秋杏阿圓,慢慢朝他走過去。

袖中執埙的手微緊,沈長歌望着她走向自己。

“三少爺。”穩穩施了一禮,臨霜擡眸,靜靜看着他,“煩勞三少爺,可否讓奴婢借一步說話。”

·

對立在晴源居側一處偏僻的樹影之下,兩個人一直沉默着。

陽光絢爛,透過被樹葉被分割成無數金黃光斑,灑落了一身的斑駁。

靜了少頃,沈長歌最先開口。

“這個。”默默向她伸出掌心,他将那一盞玉白的瓷埙遞到她面前,清聲道:“借給你。”

臨霜卻不曾接過,平靜看着那埙看了片刻,垂眸微微一笑。

“三少爺,奴婢這次請您來,是想問您一個問題的。”

沈長歌露出不解之色。

舒緩了一口氣息,臨霜道:“三少爺,奴婢想問您,如若這一次,奴婢可以不依靠您取得這次擇選,您……會願意奴婢入紫竹苑,做您的侍讀嗎?”

未曾想過她會問這個問題,沈長歌微微一怔。

僅一剎,他大抵已通明了原因。心道他方才對她提出的那個要求,是讓她感到了自己厭惡于她。他眉宇輕皺了皺,立刻便想要解釋,脫口,“我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

然而他話尚未說完,已教臨霜微笑截去,“三少爺,請您回答我的問題。”

她一直仰頭看着他,目光如星灼灼,有細碎的陽光落在她的眼瞳裏,讓她下意識眯了眯眼,神色期盼而渴念。

沈長歌的神思凝定住了,默默看了她許久,開口。

“願意。”

十分簡單的兩個字。

此刻聽在臨霜的耳中,卻尤若天籁,心扉回蕩。

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悅漫爬上心頭,臨霜笑起來,“好,我知道了!”

靜靜對他拜了一禮,她不再說什麽,轉身向着晴源居內走去。

心情是種異樣的輕快,她忍不住笑意,感到整個人都似乎将要飛揚起來。她克制着自己疾顫的手,心跳緩緩平靜,信念也似乎慢慢凝定了。

他願意。

既然如此,她決定,放下心去賭這一次。無論結果如何。

·

已入了未時,晴源居內的選試早已進行了大半,老夫人與長公主望得久了,神思間都已疲憊了下來,心思略不在焉。

院中正在進行的是第七個,一首胡笛抑揚頓挫,柔美而婉轉。老夫人卻似興趣缺缺,望了一會兒便垂眸不再看了。微啜着茶,偶爾看看時辰天色,儀态仍如舊莊嚴。

一旁的長公主道:“這孩子的胡笛吹得也是不錯,聲韻幽雅,看來也是個修習過的。”

老夫人卻并不贊同,睨着眸搖搖頭,“不好,還是扭捏了些!”

長公主掩唇笑了,“哪裏是人家孩子扭捏!明明是母親您看中了錦心,就再看不中別的人兒了!”

這話倒是戳中了老夫人的心思,不禁笑了,“依我見,這些孩子就是不如錦心好!還是錦心最好。”

“是是是。”長公主應和着笑,“那母親就快些選看完,也好快些将錦心定下來,也免了母親一直對歌兒操心。”

言談間院中的表演已經完畢,女孩起身施禮。老夫人問了幾句,等她一一恭敬答了,命令陳嬷嬷可以将她帶下去了。等了約小半刻鐘,陳嬷嬷折回來,向老夫人敬道:“老夫人,長公主,下一個業已備好了,可現在令她進來?”

老夫人點頭。

随着陳嬷嬷的呼喚,很快一個清清麗麗,眉目如畫的女孩走進來,卻并非同常人一般抱琴懈筝,而是懷捧着一個巨大茶托,托上置了數個大大小小的碗盞盅杯,小心翼翼地邁入。

老夫人愣住了。

長公主也登時微怔。

一時間,一院的人皆錯愕住了,面面相觑。便連苑牆外看熱鬧的衆人也紛紛瞠目結舌,叽叽喳喳地議論,争搶着探頭往院內瞧去。

秋杏與阿圓立在角落裏,只能勉強望到一個邊角,惦着腳向裏狠瞧了半天,阿圓憂心忡忡,“這真能行嗎……”

“信臨霜的!”秋杏也緊張得掌心布汗,反握住阿圓的手,堅定道。

阿圓點點頭。

苑內臨霜慢慢走到案前,将所有的瓷杯茶盞一一擺放好,而後撤旁一步,向着堂上恭敬下跪,靜聲道:

“奴婢陸臨霜,見過老夫人,長公主。願老夫人、長公主如意吉祥。”

“漂亮姐姐!”

坐在長公主身邊的沈長星最先坐不住了,望見她,眼睛忽然閃亮,“祖母,母親!是漂亮姐姐!”

“什麽?”老夫人眉宇輕皺,似乎沒懂沈長星在說什麽,神色露出迷茫。

倒是長公主最先想起來,“母親,這似乎是幾個月前,在迷林湖救了長星的那個丫頭。”

老夫人恍然大悟,再眯着眼仔細一辯,想起來,“哦,原來是這個丫頭。”說着慈合一笑,示意陳嬷嬷将她扶起,仔細望了望她的面龐,點頭,“沒錯,我記得,當初,就你救了小少爺。”

“承蒙老夫人相記。”臨霜颔首道。

老夫人和藹笑了,目光一瞥那一案的杯杯盞盞,又道:“可是孩子,今天這裏所核的,是樂律,不是點茶,你這是不是搞錯了?”

“回老夫人,奴婢沒有搞錯。”臨霜靜靜笑了,如花顏容篤定而從容,“這些杯盞,便是奴婢今天所要表演的樂器。”

“什麽?”老夫人一愕。

“嗯!老夫人沒有聽錯。”

臨霜微笑,靜步到案前,道:“世間樂器,皆由管、弦為載體,但其實在民間,如奴婢這般家庭貧苦,沒有條件修習樂律的民女,也常會發揮身邊所能,設法制造些樂器來。其實除卻琴筝等,我們生活中許多東西都可成為樂器,且這些樂器的聲音千奇百樣,各有所長,完全不比琴筝簫笛一類的樂器短劣,反而出奇動聽呢!”

老夫人的面容現出驚奇之色,似乎也不倦了,訝道:“就這幾個杯子,真能奏出樂曲?”

“是的!”臨霜點頭。

“那,你開始吧。”

“是。”

得了指令,臨霜不再猶疑,步回案旁,望了望一桌的杯盞,她執起茶壺,斟滿了第一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