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杯曲

香濃的茶逐漸傾入瓷白的盞中, 水位升在二分之一處,一股芬芳濃郁的茶香立即自院中漫開來,濃酽怡人, 沁人心肺。

臨霜停止, 又自若灌好了第二杯、第三杯……很快一桌的杯盞皆浸了金黃茶液,醇郁的芳香自衆人鼻息下回蕩。

深吸了一口氣, 臨霜雙手執起一旁的銀筷,慢慢閉了閉眼。

“漂亮姐姐加油啊!”不遠處的沈長星高舉着小肉拳喊道, 聲音奶聲奶氣的。

臨霜對他輕輕一笑。

……

方才她急忙回到藏書閣, 是為了向翠雲取經, 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學習到以杯奏曲的訣竅。從前在小村時,她也曾見過鎮中以陶碗器皿奏曲的賣藝人。只是她家裏太貧, 便連普通用來吃飯喝水的杯碗都有限,更不消說用杯碗來奏樂。

腦海中,慢慢掠過翠雲所囑咐過的每一句話語。

……

“記住,水位在五分之一處, 是羽音,四分之一,是徵音……如若杯滿, 便是宮音。”

“杯盞越大,聲音也愈加渾厚,同樣的水位,會發出低羽、低宮音。”

“你敲擊時的力量愈大, 聲音也愈大。茶香可平撫人心。以杯奏曲,到底是不敵人家正經樂器的,但是你利用嗅覺來補聽覺的缺憾,說不準也是可以加分的。”

……

努力平息下胸膛中緊蹙的心跳,臨霜唇角微抿,手中揚起了第一筷。

從她入了這個小院起,她并沒有看到沈長歌。但她知道他在,也知他一定也正在看着她。不管結果怎樣,她都希望這一次,自己能以最好的一面表現在他面前,哪怕她不能伴在他身邊——

手中的銀筷輕輕落下,擊在了期間一個精致小杯上,發出第一聲奏。

Advertisement

“叮——”

當第一聲輕吟響起,衆人呼吸輕滞。座上的老夫人目光一亮,凝神傾聽。

那個聲音不同于竹笛笙簫般圓潤輕柔,亦不同于琴筝箜篌的古樸醇厚,而是一種悅人耳目、一場清靈的音色,如琉璃鈴動,青玉碎地。

緊接着,她又奏起了第二聲,音色微轉,忽地又變為了林間鳥兒的呢喃,美妙樂音傾瀉而出,柔婉而動人。

雙臂輕動,衆人的耳邊慢慢蕩起一陣如飛的樂律來,瓷音亦揚亦挫,潺潺而铮铮。那樂聲卻是異常的輕快愉悅,伴着空氣裏流淌的茶香,好像小鹿在林間肆意奔跑,天空的鳥兒啾叫低鳴。賞心悅耳,氣爽神清。

聽着這清靈歡悅的樂曲,老夫人的神情卻逐漸如同凝固了,臉上的神情愈加不可思議。

她眯着眼看着臨霜,看了半晌,忽地握緊橫在一旁的手杖,似乎想要站起。

“母親……”

感受到老夫人的反應有些不對,長公主喚了一聲,下意識便要去扶,被老夫人擺手止住。

她一直望着,目光凝靜了半天,定了定,又最終坐下了。輕嘆出了一口氣,她的神色很快恢複如常,只是握着手杖的手卻并未松懈,手背現出幾道青筋。

一側的問蓉眸光瞬時暗下來。

她跟随老夫人多年,又怎能看不出老夫人這異常的反應。雖不知因為什麽,但老夫人卻明顯已受了這一曲杯樂的波動。她竟沒想到,這個陸臨霜,終還是成了心兒的阻礙。

院南處的窗口內,沈長歌靜靜站立,目光默默凝視着院中的青影。

身邊的沈長昱不禁道:“這丫頭還真是厲害!奇思妙想,拿杯子奏曲,別出心裁不說,還引人注意,我看祖母是真感興趣了,長得比錦心還漂亮!三哥,你覺得呢?”

沈長歌沒有說話。

他只是一直望着,可神思卻愈覺冗雜。眼前的這道青影,總是不自覺同方才的那一道影子重疊在一處。那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期盼,渴望,又小心翼翼地對他說:“您會願意奴婢入紫竹苑,做您的侍讀嗎?”

他怎能看不出,她是真的想要做自己的侍讀,也是真的會因他一句話,傷心難過。

可是……

院中的樂曲已漸漸行至尾聲。一曲了罷,臨霜落下筷。

她垂着眸,恭謹地走到跪下來,又一颔首,“老夫人,長公主,奴婢已奏畢了。”

老夫人點點頭,臉上露出溫和之色,又似乎隐摻着一些別的,向她招了招手,“來,你向前些。”

臨霜應了聲是,起身朝她近了兩步。

端詳了她片刻,老夫人道:“孩子,你告訴我,你是哪裏人?”

“回老夫人話,奴婢出身青州城下青水村。”

“青州……”老夫人思索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失望,轉瞬又向她笑起來,“好孩子,你告訴我,你既出自北地,又怎會這來自雲南的鄉曲呢?”

雲南!

這一句倒教臨霜真正訝住了。

這是沈長歌所教她的曲樂,卻并未對她說明這究竟是什麽曲,她也只以為他教她此曲,只是可令她揚長避短,故也不曾問過。卻不想,這竟是老夫人的故鄉之曲。

所以……其實那時起,他便已是在幫她了嗎?

心中泛起點點的酸澀,臨霜咬了咬唇,壓下了心裏雜陳的感受,道:“回老夫人的話,這首曲子,乃是奴婢小時,村中一位雲地商販所授。奴婢只是想着,奴婢離鄉僅才半年,便已是思鄉心切。那老夫人離鄉多年,也必是思念故土的。故,奴婢才妄擇了這一曲為老夫人演奏。奴婢冒昧,還望老夫人恕罪。”

“原來如此。”老夫人嘆了一聲,柔聲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臨霜低下頭,“為家主排憂解難,本就是奴婢的本分。若老夫人覺得安慰,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老夫人笑了,望着她,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二了。”

“你是怎樣來的公府?”

“我……”回想當初驚聞被賣的一幕幕,而今思來恍若已是異常久遠的事情,臨霜的神色黯淡了,低聲道:“奴婢家窮,哥嫂為了給我小侄湊學費,便把奴婢賣了……”

“這樣……”老夫人的眸中立即湧現了一絲疼惜,搖頭,“真是造孽!”

沉嘆了一聲,她又道:“好了,孩子,你既已奏完了,先下去歇息吧!你這一曲,我很喜歡。”

“是。”臨霜禮貌恭了一禮。

再擡起頭時,對面一扇半掩的窗忽然無聲開了,正現出窗內兩個長身玉立的少年。

臨霜目光一瞥,正對上沈長歌遠遠投來的目光,心口忽地一跳。

視線定了一瞬,她很快錯目拗開,随着陳嬷嬷的帶領,轉身離了苑中。

·

一出門,秋杏阿圓立刻迎了過來。

“臨霜!”

阿圓張開手臂,一股腦奔過來便将她抱住,秋杏伴在另一側同樣拉扯。臨霜吓了一跳,身子穩了半晌才将将站住,無奈對着兩人微笑。

“小心茶。”

她懷中還尚捧着方才奏曲的杯盞,此刻被兩人一碰,其中的茶水早就漾出了,落在衣裳化開一片水花。秋杏阿圓利落地從她手裏接過托盤,一人倒茶,一人收整,完全不讓她插手。

臨霜無措,見這兩人忙前忙後,只能坐在原地看着,道:“我方才……是不是表現得很差?”

“誰說的!”阿圓立即瞪圓了眼,駁聲,“我跟你說,臨霜,你表現的可好了!我們兩個都沒想到,杯子居然真的可以奏樂的!”

“就是!”秋杏在另一邊跟着吹腔,“而且你沒看,老夫人都很喜歡你的表演?我和你說啊臨霜,她們都說,老夫人是那種非常嚴格的人。可卻誇了你!臨霜,你這一次,絕對有戲!”

“就是!”阿圓點頭,“要我說,不僅有戲,還能選上!”

“對!”

……

兩人一來一去,臨霜更加覺得愧澀了,羞赮道:“怎麽可能……”

盡管得了老夫人的誇獎,但她心中卻清楚知道,那不過是占了老夫人家鄉曲的便宜。自己雖成功以杯奏出了曲樂,但與那些真正的器樂相及,還差的很遠。

阿圓也似乎很詫異這一點,“不過,臨霜啊,說真的,你怎麽會老夫人的家鄉曲啊?真是有小商販教你的?”

臨霜微怔。

便在這時,一陣香風拂過,臨霜眼前一花,下意識擡起頭。就見是錦心正從面前經過。在擦過臨霜身邊時,她倏地停了停,偏頭睨來了一眼。

臨霜也看着她。

淺哼了聲,錦心離去了。

“哼哼哼!”阿圓懶得去忍,最看不慣她這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揚着下巴嗤了她幾聲。

望着她的背影,望了很久,臨霜垂下眸。

·

晴源居的後堂內,老夫人與長公主相對而坐,案上橫列着十張書寫了姓名的名帖。

這入選了終試的十女所有表現已全部觀畢了。此刻撤回後堂,兩人正商議着每一女的表現。長公主挑挑揀揀,自那些名帖中看了半天,終是撿出了兩個,放在老夫人的面前。

“母親,依媳婦看,無論從樣貌,還是其他何處,還是錦心和陸臨霜這兩個丫頭略勝一些。”

老夫人啜了一口清茶,聞言看了看面前的名帖,笑着點頭,“是,我也是覺得這兩個女娃最好,讨人喜歡!”

長公主笑了,示意婢女将其他的名貼撤下,問道:“那母親看,您更中意哪一個?”

一側的問蓉眸光一動,悄無聲息握緊了雙手。

未料老夫人卻擺手笑道:“我中意哪一個有何用?還是要看歌兒中意哪一個!不然我随便替他選了,他再不樂意,我們這一遭不是白費了?”

長公主直言稱是,連遣了随身侍婢過去前堂,将沈長歌請來。

“對了。”看着桌上臨霜的名帖,老夫人突然想起什麽般,轉頭向陳嬷嬷,“這個陸丫頭,可是那個詩詞作了《臨江仙》,書畫又寫了《三十六福圖》的?我記得你說過,那丫頭出自我院裏的藏書閣,可是她?”

“正是她!”陳嬷嬷笑道:“老夫人您當時還說,這孩子詩詞書畫很有靈氣呢!還欽點的首名!說來也是怪了,三少爺的題出的那麽古怪,偏只有她一人兒看出了那畫兒浸過雪,您當時還說這若非歪打正着,可真是個透視眼了!”

“哦……”老夫人恍然大悟。她懷中的沈長星扭了又扭,脆生生道:“祖母祖母,漂亮姐姐最厲害了!還會給星兒接骨頭呢!”

“是是是!”老夫人笑呵呵地勾了下他的鼻梁,又不解道:“可是我怎麽記得,翠雲當時說那丫頭叫什麽……冬梅?什麽時候又改作臨霜的?”

陳嬷嬷道:“這個奴婢跟翠雲問過,翠雲也不知實情。只說這孩子好像本名就叫臨霜,入了府後,被上家的掌事給改的名兒。後來不知怎的,說突然有一天遇見三少爺,是三少爺命她改回來的,說是冬梅韻俗,還是臨霜好,以後無論誰問,只說是三少爺的吩咐。”

這倒令老夫人一瞬剎住了,長公主同樣擡起頭。

問蓉的眉宇頓時一皺。

老夫人問長公主,“歌兒……與這孩子認識?”

長公主哪知,只能茫然地搖頭,誠實以對。

堂外傳來了腳步聲,很快一個青衣少年邁進堂屋,靜立中央。

“長歌請祖母、母親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