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打臉

她這話語一出, 老夫人瞬間詫異了,駭怪地看向她。卻只見她長叩于地,細瘦的身姿卑微低伏, 透出一絲堅定的決意。

“阿雲, 你快看看,這孩子這是怎麽了?”老夫人立刻向旁召喚, 眼底過了一抹詫色。

阿雲是陳嬷嬷的昵名,聞令立即上前, 将臨霜扶起。她屈膝稱謝, 螓首微微低垂, 卻已不掩面龐的哀凄之色,輕蹙的眉宇已透了點點淚意。

沈長歌的步子止住了,深垂的拳握了一握, 又松開,悄無聲息退了回去。

一側的問蓉面色徒然陰鸷。

方才她伴在老夫人身側,将一切都望得異常清明。她明顯感覺到,當這個陸臨霜回答過老夫人的問題, 老夫人所表現出的對她的不滿之意。看老夫人的神色,本已是有八九分決定要擇錦心了,可不想, 竟教這丫頭給打斷了!

她強沉着怒意,冷冷盯着她,搖頭示意錦心。

望了望臨霜的神色,老夫人放輕了聲音, “丫頭,你怎麽了?什麽府中欺淩霸淩?你慢慢說。”

輕輕咬住唇,臨霜擡起頭。

她的眼睛是如湖水般的清澈,又異常的明亮,只是此刻含着淚,明亮中有盈了淡淡的水光,更令人無端心生楚楚憐惜。沈長昱看着她,皺了皺眉,還未等她開口,他卻突然省起般說道:“哦!原來是你!”

他這一句,立馬另所有人更覺疑惑了,茫然地看過去。

沈長昱本就是無心之言,此刻視線一剎凝聚,才恍然感到自己唐突,不禁微紅了臉。定了定,幹脆步出來,向堂上致一歉禮,道:“祖母,長公主,是長昱唐突了。長昱只是看這丫頭哭,突然想起自己曾見過丫頭。望祖母、長公主見諒。”

呆立在一旁的錦心心中更加怪異了。這個陸臨霜,究竟是如何與小少爺和四少爺都扯上聯系的?!

老夫人愣了,望了望一臉泣意的臨霜,又看了看沈長昱,疑問:“你見過這丫頭?”

“是。”沈長昱點頭。

“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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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沈長昱道:“當時,這丫頭還是馬廄的丫頭,陛下下旨春獵,長昱與三哥去馬廄牽馬……”他一五一十,将當初自馬廄時,掌事劉嬷嬷擅帶馬匹離廄,誣陷毒打陸臨霜的經過一一說出來。

老夫人聞言驚愕住了,眉宇深蹙,又驚又怒,“還有這樣的事?長歌,長昱說的可都是真的?”

看了眼臨霜,沈長歌輕輕“嗯”了一聲。

老夫人立時怒了,“好啊!我們公府現在,竟已是這麽沒有規矩了麽?問蓉,這事你可知曉?”

乍聽聞自己的名,問蓉一怔,道:“回老夫人……這事,奴婢不知啊。”

老夫人哼了一聲,“你既不知,可見這些人是怎麽平日欺上瞞下,又可知這公府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又有多少這種現象!我一放任不管內務,這些人,可要亂了套了不成!”

一側的長公主臉微微紅了,羞愧道:“母親息怒,都是兒媳辦事不利,請母親責罰。”

自從國公府二爺沈震林亡後,老夫人便已不大掌管府內事務,多數皆交由長公主辦理,而今府中出此濫向,作為長房掌務,自是責無旁貸,心中更是羞慚不已。

“和你無關。”老夫人擺了擺手,手中的手杖重重垂地,吩咐道:“阿雲,你去後院,幫我把這馬廄的掌事請來!今兒若不能殺雞儆猴,斷了這風氣,恐怕這公府有一日,也要被這些蝼蟻給蛀空了!”

·

秋杏和阿圓堵在晴源居內苑的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卻還是沒有一點關于內苑的動靜。眼見着門房忽然開了,本以為是最終的結果出了,卻不想出來的僅是陳嬷嬷等幾人,還步伐匆匆的似是急着趕去哪裏。這氣氛明顯讓人感覺不對,心生不禁生出了怪異。

過了一會兒,聽說內苑似乎出了意外,不知為何,只言似乎是那個姓陸的女孩向老夫人說了什麽,惹得老夫人大怒。秋杏阿圓頓時急了,又在門外堵了半天,終于看見巧慧出苑倒茶,連忙抓住她詢問了緣由。

聽巧慧大概講完了前因後果,兩人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下了,但轉念一想,之前馬廄的事被翻出來,秋杏不禁又開始畏怯。阿圓安慰她,臨霜她從不是沖動的人,她既選在這時将這事說出來,一定有她的考量。何況這件事錯本不在她們,家主也一定分得清黑白是非。

巧慧也勸慰道:“就是,你放心吧,老夫人是最講究是非的,只要那馬真不是你們放的,這事兒就賴不到你們,況且我看,那三少爺和四少爺也都是站在你們這邊的,有兩個少爺幫襯着,你們怕什麽?”

秋杏放下心了。阿圓還始終懸着,問道:“我說巧慧,話說現在裏面到底是什麽狀況了?你能不能和我們說說。”

巧慧四顧了一下,旋即招了招手,三人湊在一塊壓低聲音,“你還別說,我看啊,臨霜這回還真有戲!我沒在屋裏所以不知道,但聽說,剛剛老夫人好像對她不太滿意,已經想選錦心了。但是臨霜把這事一說,三少爺四少爺和小少爺還都向着臨霜,說不準啊,這回八成就是臨霜了!”

阿圓心中一喜,提懸的心終于落定了一些。

巧慧尚還有着活計,倒了茶便回去了。很快陳嬷嬷也自後院歸來,領着劉嬷嬷步進內苑,立在老夫人與長公主面前。

劉嬷嬷大抵是從未曾正式面見過家主,神情局促,雙腳畏縮,方一入,禮還未行,視線已先在屋內徘徊了數圈,陳嬷嬷見她這般,不耐煩地咳了一響,劉嬷嬷立即醒神。

她伏下身子磕頭,恭維道:“奴、奴婢見過老夫人,長公主!見過各位少爺!”

老夫人睨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後院馬廄的掌事?”

“回老夫人話,正是奴婢!”劉嬷嬷擡起頭,臉上笑呵呵的,容色谄媚。

看了看她,老夫人将臨霜召來身側,“那你看看,這個丫頭,你可識得?”

望見臨霜,劉嬷嬷的臉色一凝,下意識脫口,“你是冬——”

她話剛出口,恍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又生生将聲緘住了。

劉嬷嬷是何等人?她在公府後院做活多年,一直是最低等的奴婢,平日受盡傾軋鄙蔑,最會看人臉色。她自知人微粗鄙,怎會忽得家主召見?加之此刻屋裏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一瞬即知內裏一定有鬼。

看見陸臨霜,她心知可能是當初在馬廄的事情已被家主知曉了,再看這丫頭如今的裝扮穿着,也絕非自己能夠開罪的起。故她心下仔細衡量了一番,橫心道:“回老夫人,奴婢……不識得。”

“大膽!”堂上的長公主驟然怒了,手掌一拍,擊在木案上發出一聲震響。

劉嬷嬷登時叩頭,顫巍巍道:“長……長公主恕罪!長公主恕罪!”

長公主冷冷道:“當着老夫人與我的面還敢扯謊,是誰給你的這個膽量!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公府中有過規矩,恭房馬廄等地不得置十五歲以下婢女做工,你違規便罷,竟還刻意誣陷,私行毒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不成?!”

“奴婢該死!求老夫人恕罪!長公主恕罪!”

劉嬷嬷心思一惴,深知這件事已完全敗露,再不敢刻意隐瞞,開脫道:“可是老夫人,長公主!奴婢也是被逼無奈啊!這兩個丫頭,乃是從後院分下來的,奴婢也不知她們究竟多大的年紀啊!還有那馬……那、那……”頓了頓,她心思電轉,“那是奴婢被逼的啊!”

“是誰分的院?”老夫人這時冷淡地問了一句。

她那話本是平平淡淡的,問蓉的心中卻倏地一驚,一種預感忽然升起。

“是紅楓——”

劉嬷嬷擡起頭,剛想回答,瞥眼卻正見問蓉正冷盯着自己,眼神刻厲,緩緩搖了搖頭。

她将已半出口的話生生吞下去,悶着臉道:“回老夫人,奴婢……不知……”

“我知道!”——

一個聲音便在這時從院中傳進,駁斷了她的話語,高冷而倨傲。

接着,一道遍身暗緋的身影徐徐走進,傲然挺立,眉目冷揚。

“分院的,便是後院紅楓苑的二等掌事,王錦瑜!”

……

·

臨霜選擇在此時将先前的往事說出來,本意其實并不是為了尋機膺懲任何人,她只是在眼下情形下,所孤擲的最後一注賭注。她想賭一把,用老夫人與長公主的同情,來嘗試是否可扭轉自己的敗局,即便賭輸了,她也希望家主可知曉公府中所存在的這種恃強欺弱的現象,或也可能就此阻斷了這種風氣。

可她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是這般發展下去。公府內院積弱多年,一個劉嬷嬷,早不是能拔出根本的源頭。這些人的關系就好似一根根鈎子勾連在一起,如今其中一根斷裂,接連的一整根線條便都會牽連而出,終會絞出一陣不小的波瀾。

她想,她還是将事情想得簡單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退回去,只能硬着頭皮去繼續面對。

那遠遠傳來的聲音淡漠冷傲,臨霜卻一瞬聽出了是誰,可不正是當初在蘭亭閣教習的紅玉姑姑?顯然的,紅玉是聽聞了晴源居這邊的風波,這才親身趕到。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并非孤身而來,而是還帶着許多人。秋杏、阿圓、一些同她一起入府的丫頭、甚至浣衣苑的朱嬷嬷……一行人頗有浩蕩之勢,徑朝着正堂方向走近。

直到臨得近了,其他人在堂外停下腳步,紅玉一人只身走入,先是目光淡掃了一下問蓉與錦心,而後才向堂上行禮,道:“奴婢後院蘭亭閣紅玉,未經召擅入東院面見家主,還望老夫人、長公主見諒。”

“紅玉?”堂上的老夫人見了她,不禁微微一訝,笑問道:“你怎麽來了?”

紅玉也曾是老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婢,那時她年紀不大,人雖冷傲,卻異常聰明伶俐,頗得老夫人的歡心,便連紅玉之名都是老夫人親起。只因她愛好緋色,又人如冷玉,故賜名紅玉。可是據說後來不知她犯了何錯,本該錯及出府,但因老夫人不舍,便教問蓉發配在了後院,又慢慢做了蘭亭閣的掌事。

面對老夫人,紅玉的臉上雖沒太多表情,目光卻已然柔軟了。她微一拂身,視線有意無意擦過問蓉,說道:“回老夫人話,紅玉此番冒昧,實在事急從權,望老夫人、長公主見諒。”

“哦?”老夫人有些訝異,回想起她剛剛的話,一瞬又起了疑問,道:“你剛剛說,你知道是誰分的院?”

一側的問蓉臉色突變,唇色褪得剎白。

“是。”

靜将她的神容變化收進眼底,紅玉如實說:“回老夫人,長公主,分院的,便是紅楓苑的二等掌事,王錦瑜。”

問蓉眉宇頓時一皺。

錦心亦臉色一暗,雙手不自覺揪起裙擺。

“二等?”倒是長公主眉宇微蹙,神色有些迷茫,“怎麽會是二等?”

國公府奴婢等級有律,閣苑掌事,非一等以上奴仆婢女不得擔當。因一等以上奴婢的品階僅家主可指認,故府中各閣苑的掌事,也多由家主所遣派。

只是國公府院大人雜,各種亭樓閣苑繁多,除卻一些重要的大苑閣,一些小苑偏閣便多交由大嬷嬷與掌事指派人手。這般舉措雖有利于減輕家主負擔,卻存有弊端,大嬷嬷指派時,不乏會以個人好惡有偏私之舉,只是無論如何偏私,府規的等級制度不可廢斷,更從未有過二等掌事的先例。

紅玉微微一哂,目光靜偏落在問蓉的臉上,與她四目相對,淡道:“這般,便要問問蓉姑姑了。”

“問蓉?”老夫人微愣,回頭看了問蓉一眼。

紅玉繼續道:“若非問蓉姑姑無晉一等婢之權,而今這王錦瑜,恐怕已是一等婢了。”

問蓉的手遽然緊握,目光如劍,死死地盯住紅玉。

老夫人更加聽不懂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問蓉立道:“回老夫人的話!奴婢,不知紅玉在說什麽啊!”

“姑姑現在不知無妨。”紅玉不動聲色,召喚着令随婢遞過兩折記冊,交給老夫人與長公主,“還請老夫人與長公主先看看這個。”

老夫人與長公主狐疑翻開。

紅玉道:“這是四月前,今年所入府的丫頭中,在蘭亭閣與紅楓苑的考評記錄與分院記冊。老夫人長公主可見,如陸臨霜、林秋杏、宋阿圓等幾個條件優異的丫頭,卻皆分在了做粗使的後院,反而是一些條件差異的,卻被分在家主的院中。據紅玉所知,老夫人與長公主近些日來,一直在尋匿條件優秀的丫頭置入家主苑中,可紅楓苑所一直所承報的,卻是近幾匹婢女的水平皆差強人意,無人能夠擔任。但老夫人長公主如今已見,如臨霜這般的丫頭,可是真的差強人意?真的無法擔任?”

說着她側過頭,向角落的臨霜望去一眼。

臨霜也正望着她,澈亮的眼瞳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感激還是感謝。

紅玉向她搖搖頭,示意她不必擔憂。

老夫人手背的青筋驟然一浮,掌中一扣,将記冊重重扣在案上,怒道:“這個二等丫頭的膽子,可還真是不小,欺上瞞下,我竟不知,我們府上竟還有這樣的人物!”

“她的膽子自然是大的,”紅玉淡漠接口,“但若要問是誰能讓她這般膽大的,怕也要問問蓉姑姑才是了。若非有問蓉姑姑這個娘親撐着,她又怎敢這般作威作福?”

此言一出,一室的人瞬間驚住了!

沈長昱瞬時睜大了眼,陳嬷嬷呼吸堵住,臨霜深吸了口氣,不可思議地看向問蓉。

其他衆人面面相觑,顧不得家主還在,已忍不住切切談議起來。

老夫人與長公主亦是驚圓了眼,愣怔了半天。

老夫人震訝問:“什麽?”

原地僵定了半晌,問蓉倏地跪下來,“老夫人!”

“問蓉,你來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旁的錦心面色蒼白,手臂不受控制地疾顫起來。

完了……

這件事若敗露……

公府中向來只收買童女為婢,便連寡妻都極少收留,更何況是私生女……如今娘妄欺家主事小,如若事情一露,恐怕也要連累到她了。

“回老夫人!”問蓉叩了一首,道:“老夫人,奴婢不知紅玉所說的是什麽,也不識她所說的那個王錦瑜!奴婢乃方城之妻,僅有錦心一個女兒,又怎會有一個王姓的女兒呢?老夫人明鑒!”

她又一俯首,心中狠極,回頭冷冷盯住紅玉,“紅玉,你曾經還是我教導出的奴婢,如今你心中沒有感激便罷,又為何要刻意設謊誣陷我?”

“設謊誣陷?”

紅玉冷笑,目光一寒,恨聲道:“是誰設謊誣陷?這樣說吧問蓉姑姑,那個王錦瑜,來自京州下北水鎮的小月鄉,據我知,她父親已逝,卻還有個年邁的祖母。若你确非王錦瑜的生母,那就請老夫人派人,将王錦瑜的祖母請來,對峙一番可好?”

問蓉心中一凜,一剎,竟未說出話來。

老夫人目光冷厲,重磕了下紅木手杖,“問蓉,紅玉說的,可都是真的?”

“老夫人……”問蓉期期艾艾。

一旁的沈長歌忽然拽住沈長昱,悄無聲息退到一側,在他耳邊耳語了什麽。

沈長昱點點頭。很快再次歩到衆人中央,恭謹道:“祖母,長公主,依長昱看,何必那麽麻煩将那丫頭的祖母請來?既然紅玉姑姑說這丫頭乃是問蓉嬷嬷的生女,那我們只要将這丫頭叫來一問便是。相信當着祖母與長公主的面,這丫頭定不敢說謊的。”

問蓉一時心口亂跳,既是重生了一似希望,又是忍不住憂慮。

便見老夫人徐徐點頭,“你說的倒是有理。”

說着她又喚來陳嬷嬷,請她再跑一程,自紅楓苑叫來錦瑜。

看着陳嬷嬷離去的身影,老夫人一聲冷哼,冷言道:“我也是該看看,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丫頭,竟能将這我這偌大公府,鬧成這般模樣!”

……

·

天已經暗下來了,黛藍的天幕僅有寥寥數顆星子懸着,彎月高挂,暈出了一點昏黃。

錦瑜在紅楓苑聽說了家主召喚,本是十分興奮的。

她知曉這一日是自己的妹妹錦心參選侍讀婢女的最後一試,也自一晨起,便一直關注着最終結果,只是為着避嫌,打從擇選開試起,問蓉便一直不允自己在試場露面,更不許她對外表露出丁點自己與錦心之間的關聯。

只不過她暗中想着,若是錦心此次達成目的,成功到了三少爺的身側,或許娘便不會再對自己這般苛刻。她曾經答應過自己,會将自己安排在家主的苑閣中,那麽只要錦心成功了,她的任務便也算順利完成了,這般,娘也該兌現了對己的承諾。

她也再不用成日再在這破敗冗雜的後院中,處處看他人的臉色。

就這樣魂不守舍地等了一整天,她終于等到了來自東院陳嬷嬷的召喚。雖陳嬷嬷并未說明緣由,但她卻覺得,應該是錦心的事成了,娘尋機要在家主面前提拔她。她欣喜不已,換上了早已備好的新衣,仔細在鏡前照了又照,又是期待又是緊張。

陳嬷嬷在門檻外看着她,笑含冷諷,“姑娘打扮成這樣,是要去選妃不成麽?若教家主等急了,可沒姑娘好果子吃!”

錦瑜一驚,連忙致歉,又最終向鏡中望了一眼,同陳嬷嬷匆匆步往東院。

可走進晴源居的內堂,錦瑜立即發覺了氣氛的異樣。堂中燈亮如晝,裏裏外外列了許多人,神色怪異,噤若寒蟬。她剛一入,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聚,猶如一道道利劍,戳得她心中極其不自在。

她喏喏地巡視了一圈,看見了立在堂中央的錦心。身體僵硬,臉色異樣的蒼白。她慢慢走上前,在錦心身邊跪下,磕頭,“奴婢王錦瑜……請老夫人、長公主、各位少爺安。”

老夫人默默看了她一眼。

“你先起來。”

“是。”她應了一聲,站起身,并立于錦心身側。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了錦瑜的臉上。

仔細端詳了她一番,她又側過視線,看了看錦心,面上表情淡淡,卻打從鼻息間哼了聲,自語般的道:“眉眼之下,倒還真有些像。”

不懂她這話何意,錦瑜怔怔僵立着,不敢妄言。

老夫人卻對她笑了,道:“孩子,你的事,你娘都對我說了,苦了你了。”

這話真令錦瑜完全驚住了,登時睜大了眼,望向一旁的問蓉,“我……娘?”

“是啊。”老夫人觀察着她的神色,“難道問蓉,不是你的娘親嗎?”

錦瑜怔住了,卻見問蓉背着老夫人,眉眼緊蹙,極微地朝她搖頭。

感到了有些不對,錦瑜心口一跳,閃爍回道:“回、回老夫人……老夫人說笑,問蓉嬷嬷……不是奴婢的娘親……”

“你扯謊!”卻是長公主的容色厲了,遽然擰眉,呵斥。

錦瑜從未見過家主動怒,腿膝一軟跪下來,顫聲道:“長、長……長公主息怒!”

長公主神情莫測地盯着她,“你娘都已認了,你卻還不肯認,天下還有不肯認娘的兒女不成?自顧百善孝為先,你這可算作是孝義?”

錦瑜心泛狐疑,惴惴的心裏更加迷茫了,壯着膽子擡了擡眼,看着問蓉,試探般小聲問:“是真的嗎?娘……”

便是這一句,“娘”。

問蓉的臉色頓時頹敗了下來,灰涼如喪。

紅玉在一邊忍不住揚唇冷笑。

真相已白,老夫人嘆了口氣,握着手杖的手緊了又緊,雖言語仍平,語氣裏卻已掩蓋不住了怒色,“問蓉,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老夫人!”問蓉慌了,撲通一聲跪下來,叩首哀道:“老夫人,老夫人恕罪!奴婢并非刻意隐瞞老夫人事情,奴婢只是想心無旁骛照顧老夫人,不想老夫人為奴婢的事分心勞神,奴婢知錯了,求老夫人饒恕!”

錦心也哭着跪下來,“老夫人,您就看在娘親侍候您多年的份上,原諒娘這一回吧,求您!”

老夫人卻無動于衷,視線一瞥落在案上的兩則記冊上,倏地揚手,将記冊擲在問蓉面前。

“你若只是隐瞞我你有私女便罷!可是你讓你這私女掌着府上分院的權利,又做了這些荒唐事!是存着什麽目的?我這般器重你,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你是嫌我這公府,不夠亂不成麽!”

她氣意太急,粗喘着氣,越說越覺呼吸氣短,止不住咳嗽起來。

長公主見狀一驚,連忙斟茶。一邊的沈長歌沈長昱陳嬷嬷等也一剎圍過來,一邊替老夫人拍着背順氣,一邊出言勸阻,“祖母息怒!生氣事小,氣壞了身子便不好了。”

稍一平息,老夫人看向錦心,冷道:“還有你,錦心!”

錦心心中頓凜,猛然擡眼,揚起一張淚水斑駁的面龐。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入歌兒的內苑啊?!”

她這話一語雙關,錦心的心中頓時一沉,知曉母親所籌謀的一切已教老夫人猜的通透了,心下慌亂,嘶聲喚道:“不是的,老夫人,我——”

老夫人不理她,轉眸看向這并蒂雙錦的另一個,“你這丫頭更是可惡的很!品級不夠便也罷了,還濫用私權!問蓉是怎麽吩咐你的?你竟敢這樣給我胡亂分院!”

錦瑜一剎面如紙色,渾身劇顫,更說不出一句話來。

問蓉瞬間疾道:“不是的老夫人!老夫人息怒!請聽奴婢一言,奴婢……奴婢确用私令錦瑜坐上這紅楓苑的掌苑,可是奴婢……奴婢沒有讓她胡亂分院啊!”

她眸光微轉,心中一橫,又道:“老夫人,定是錦瑜這丫頭不懂事!私自胡亂分院才釀此大錯,是奴婢未曾教導好她,老夫人恕罪!”

錦瑜驚怔,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猛然擡頭看向她,“娘——”

問蓉也看向她。

卻不等她說出話,她忽上前揚起手,猝然掴了她一掌!

啪!

錦瑜完全怔住了,讷讷捂着臉擡頭看她,淚珠滾落,一臉難以置信。

問蓉怒斥,“你這死丫頭!到底是誰讓你這麽分院的?!”

她一邊說,一邊眉目輕眯。視線瞥向她臂腕隐露的玉镯,示意。

錦瑜立即會意,連滾帶爬重新跪好了,泣聲磕頭,“老夫人,長公主!奴婢膽大妄為,實在有罪,可是,實在是奴婢受人所迫!奴婢也不願這樣做的,求老夫人長公主明鑒!”

老夫人不耐地蹙眉,“受人所迫?那是誰迫你這麽做的?”

立在一旁,紅玉唇角冷哂。

其實她今日願來,心裏所抱的便是破釜沉舟的心思。她知道僅憑隐瞞私女、濫用職權這幾件事,是無法真正一舉将問蓉錦瑜她們打壓的,憑借問蓉的為人,她有的是說辭為自己開脫,即便此後她在家主的心中留下芥蒂,卻也可安然無恙地留在公府,日後再伺機報複。

只是她想利用這一次時機,給問蓉與這兩姐妹一個警告,也好另她們日後行事收斂。

故她未等錦瑜回話,便自行上前,淡問道:“你說的那個人,可是黃湘月?”

錦瑜心線一凝,擡頭,正對上紅玉冷漠的眼光。生怕她說出什麽,她一斂袖悄聲掩去手镯,讷讷應,“是……”

“黃湘月?”老夫人念了念,不識,“這是誰啊?”

“回老夫人話。”紅玉颔首,将此前的事情大抵敘述了個遍,包括湘月與公府沾親的身份,以銀錢謀私賄賂,刻意欺壓等種種。

老夫人聞言卻更加迷惑了,“我怎麽不知,公府裏竟還有這麽個偏門親戚?”

錦瑜立刻叩頭哀泣,“老夫人明鑒!就是這個湘月,以她乃老夫人偏門表親壓迫奴婢,迫使奴婢這樣分院,奴婢才這樣做的!她與臨霜秋杏幾人有私怨,才強迫奴婢将她們分在馬廄的,不信您問臨霜!求老夫人長公主做主啊!”

紅玉輕鄙地白了她一眼。

老夫人眉頭皺的更深了,面向臨霜,詢問她所言真僞。

臨霜道:“回老夫人,湘月确與阿圓有過口角争執,奴婢幾人也多受其傾軋。至于分院一事是否是她所迫,奴婢……”

她未說完,老夫人心下卻已明了了,凝眉未語。

陳嬷嬷試探地步上前,“老夫人,可要奴婢去西院将這丫頭喚來?”

“去!”老夫人冷令道:“今天,我也算是開了眼了。倒要瞧瞧,這公府裏到底有多少個小鬼兒作祟!”

·

等待湘月入苑間,趁着空閑,紅玉喚來了秋杏阿圓與朱嬷嬷等人,向老夫人與長公主一五一十說了此前浣衣苑的事情。

牆倒衆人推,朱嬷嬷自見劉嬷嬷被請來東院起,便知此番臨霜這丫頭怕是要晉人一等了。阿圓與臨霜一向交好,自己此前交罪過她,心裏不免有些發惴,這回被紅玉請來,等在堂外聽了大半時辰的動靜,更加清明湘月此次是八成不保,故也不再隐瞞,主動奉上了此前所受賄的首飾銀兩,實話将一切和盤托出來。

阿圓向來言語玲珑,為人也機靈伶俐,最會讨人歡心。聽見了家主的問詢,她說書般将冰蠶絲一事說個七七八八,語态幽默诙諧,驅散了些堂中一直緊繃壓抑的氣氛。末了她垂下一張臉,明明想作訴苦的神色,望着卻好似刻意撒嬌的嬌嗔,可憐兮兮道:“老夫人,長公主,奴婢有一求,還望老夫人長公主成全!咱公府物類繁華,要什麽沒有?以後大冬天,就別用那冰蠶絲了呗!難洗麻煩不說,大冬天洗起來,可真真能要人命呢!”

老夫人與長公主對視一眼,忍不住笑了。室中其他人也紛紛忍俊不禁。

秋杏偷偷拽了她一把,側首和臨霜目光相對,紛紛汗顏地別過臉。

阿圓本就是刻意逗人發笑,此刻見兩人樂了,心裏終于松快了些,膽子也放開了,又道:“老夫人長公主,你們別笑!奴婢說的可是真的!您們看,奴婢手上凍瘡留的疤,到現在還沒褪呢!”

說着她現出手掌,反反複複在兩人面前比劃了兩下,圓圓嫩嫩的手背上确實嵌着幾道深深淺淺的疤痕。

老夫人頓時不笑了,握住她的手看了半天,憐惜一嘆,“苦了你了,孩子。”

阿圓搖頭。

老夫人轉而又令,“熙兒,等下你記得,回去中院,你替我給這孩子拿些褪疤的藥膏。”

“嗳!知道了。”一旁一個大婢女裝扮的少女應了一聲。

阿圓心裏登時驚喜,“奴婢謝老夫人!”

老夫人笑着擺手,看着并肩而立的臨霜等三個女孩,亭亭玉立的,打從心裏的喜愛,“看看,誰說我們公府沒有好的丫頭?這幾個,可不是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長公主稱是,其他人也紛紛笑着應和。一室裏僅有問蓉幾人強顏歡笑,心裏止不住的忐忑。

老夫人眼光一睨,瞥到尚還跪在地上的劉嬷嬷,哼道:“那你呢?是不是也是被這黃湘月逼迫了?”

劉嬷嬷再不濟,此刻的局勢也早看的明白。連忙稱着家主明鑒,戀戀不舍地從襟口深處掏出一支璀璨珠釵,咬牙遞呈了上去。

說話間院中傳來步向,是陳嬷嬷已歸,禀着湘月已帶到了。一屋的笑語立即靜下來,恢複了原先的凝滞。

很快,一個身形窈窕,面容明豔的女孩慢慢走進來,身着最偏愛的碧黃衣衫,詫異地巡了巡屋內的衆人,默默向堂上見禮。

老夫人打量了她半晌,掌中的手杖驀地一沉,厲道:“黃湘月,你可知錯了!”——

湘月一悚,立刻跪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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