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問責
伏在枕上, 臨霜一直久久不能入睡。
夜色深濃,房間裏的燭火已經都熄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窗外的皎皎月色透過窗棂, 自屋中投映了幾抹柔亮白光。她靜靜側卧, 目光越過半個屋室,落在側榻那道朦胧不清的身影之上, 心裏止不住地迷茫。
便是在這一刻,她仍有些反應不過, 伸出手, 輕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卧在榻上讷讷發怔。回想起方才那一幕,那一瞬的觸碰就猶如蜻蜓點水,明明是那般輕微難見的, 卻莫名好像一粒石子落了水面,攪得她心湖都驀然亂了。
其實她知道他所問的那句話的涵義,想來是她對他百般推拒防備,讓他以為自己不願與其同居一室的真正緣由, 是憂心他會對自己做些什麽。而其實他所不知道的,卻是她的真實原因并不是這般。哪怕真的同他共寝一間,她也完全相信, 他絕不會對她做出什麽。她十分信任他。
她只是,不敢與他共處,不敢與他臨近,便連平日的相處中, 稍與他微近了一點點,她便會有種莫名的感覺,讓她總不自覺的想要藏避。那種感覺,卻不是敬畏,而是一種難以言述的緊張感,每每升起,足讓她的神思都紊亂了。
便連她自己都想不透,自己這般,究竟是為什麽。
但她其實還是有些慶幸的,回想他為她安置的一切——內苑的房間,批了注釋的書文,不顧分說将她安置條件更為優渥的主卧,那些暖湯與藥水……思起此前翠雲語重心長的話語,雖然她心中依舊堅定,但是心臆深處,卻止不住還是會泛起點滴喜意。
夜色極靜,耳邊一片綿長的安寧,側耳凝聽,她幾乎都能聽見他輕薄的呼吸,平穩而輕淺。盡管心中依舊還是有些拘謹的不自然,她卻感覺有種莫名的心安,仿佛無論未來會發生什麽,就在這一刻,她便真的可以什麽都不用想,可以放心大膽的去面對。
手指輕輕撫住胸口,臨霜抿出一抹微笑,輕舒了口氣,平靜躺好了,默默閉上眼。
直到主榻上的人呼吸逐漸變得平穩,側榻上的人才靜靜睜開眼,隔遠眺望主榻上的影子,不禁長久凝視,微笑無聲輕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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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心走入東院的大門,心情異樣的喜悅輕快。姣好的面容笑容輕揚,喜意幾乎從唇角漫到了眉梢,一絲都無法隐藏。
她簡直太興奮了,歡悅的心情在胸膛蔓延,暈染得渾身的血液都止不住的激動,這樣的興奮,便連當初母親将她送入紫竹苑時都不曾有過,腳步更是行的飛快,一瞬不敢停歇。
她這一次告了五天的假,前時娘親突發急疾,手中的事務無人頂替,恰逢她紫竹苑中事務清閑,便令她告假入中院清和堂為娘親頂替幾日。若算起來,今天也方才過了第四日,她卻已提前結了假時,只為盡快趕回紫竹苑去。
她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在她昨夜聽過娘親的轉述之後,她便幾乎恨不得馬上飛奔回紫竹苑——飛奔到那個人的面前。她喜難自抑,情緒更是亢奮得無以複加,她想,這麽多年,他終于還是看到了她,終于,還是能與他進一步了。
回到紫竹苑,天方露初曦,時辰還早,苑內靜悄悄的,知書入畫想來還未起床。她站在內苑的門口向裏張望了半晌,可探望了半天卻仍不見動靜,正想延後再說時,正見到從內苑出來煮茶的安小開。
看見她,安小開似乎有些驚訝,下意識地彈退開半步,面容浮現出一種見鬼般古怪的神色。她雖有些訝異,卻顧不得許多,忙讓安小開進去禀報,通知三少爺自己已經回了。
安小開呆呆應了,去茶房煮了茶,然後在她的催促中轉回了內苑。未過一會兒,他又過來,告知她少爺召見。
走進內苑的時候,錦心并非沒有緊張的。
她入紫竹苑多年,卻還是第一次走入內苑,心中激動難抑,被她強行壓抑着才未曾表流出來。徑直将她帶領到略偏的一處耳房前,安小開叩響房門,直到得到屋內人的應肯,讓開道路放她入門。
錦心心下有些奇怪,不明白少爺召她,卻為何不是在內苑的主卧?眼下卻想不了那麽多,迅速斂了斂衣容發絲,面上露出一抹完美笑顏,然後推門而入。
沈長歌确在屋內,正坐在桌案後,手中攜着一張紙箋,邊看邊把玩。似乎聽見了她的腳步,他微擡了擡睫,淡淡看了她一眼。
錦心呼吸輕滞,緩緩步到他的面前,恭敬躬身,“三少爺。”
“嗯。”沈長歌的容色很淡,放下了手中的紙箋,話語冷靜平平,“你回來了。”
“是。”她微微颔首,抑着胸膛飛躍的心跳,偷偷擡頭用餘光望他。
“問蓉嬷嬷的病可好些了?”
“回少爺的話,我娘的病已無大礙,多謝少爺挂懷。”
頓了頓,沈長歌又問,“我上次聽嬷嬷咳得厲害,最近,可都正常吃藥看大夫了?”
“回少爺話,已看過大夫了,也已正常用藥,少爺不必擔憂。”她的聲音溫和輕柔,聽聞他親自關憂自己的娘親,心中不禁湧溢暖流,唇角笑意哂然。
沈長歌點點頭。微默了半秒,靜靜開口,“你娘可告訴你,我這次喚你回苑,是為了什麽。”
她聞言,斂面含羞,道:“娘說,三少爺……是有事需奴婢幫忙。”
“沒錯。”沈長歌定聲開了口,望着她,不動聲色,“我的确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助’。”
“敢問少爺,是什麽?”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将杜芫,放入臨霜的茶中的?”
如一顆驚雷猛然墜地,錦心猛然一悚,赫然擡頭。
……
臨霜睜開眼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經大亮。她輕揉了揉眼,撐着身子打了個哈欠,目光落向不遠處的側榻時,不禁頓住。
側榻上空空的,早已沒了昨夜宿在那兒的人影。榻上的被褥折疊整齊,顯然已走了有一會兒了,她怔了怔,連忙起身穿衣洗臉,出門趕往前廳。
前廳卻沒有沈長歌的身影,便連小開的影子都不見了,她不禁有些錯愕,出了廳門在苑裏尋了一圈,半天沒能看見人影,幹脆放聲在苑裏喚了幾聲。
“少爺!小開——”
聲音逐漸漫出去,打在牆上蕩了幾聲回響。
耳房之內,臨霜的聲音隐隐傳來,沈長歌聽見了,一瞬望向窗外。錦心怔愕,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僵了片刻忽地開言,“陸臨霜——?!”
她竟沒事?!
她怎麽會!
沈長歌手指微動,立即令她噤了聲響,低聲吩咐門外的小開,“小開,你去找個理由,把臨霜帶回房休息,這邊不用驚動她。”
安小開“诶”了一聲,馬上起身跑遠了。
外面的聲音逐漸聽不見了,沈長歌方才回過神。漠然掃了眼錦心,他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同時将手中的紙箋丢入她的懷裏。
大概掃了眼那猝然落手的紙頁,錦心登時一怔。
“我不想跟你浪費口舌。”将她的神态全部收入眼底,沈長歌冷漠道:“你最好如實告訴我,你究竟是怎樣将杜芫放入臨霜的茶壺中的,我說不準還會對你從輕處置,否則,便依照府規處理好了!”
錦心背脊一僵,強壓着使自己的情緒鎮靜,勉強道:“少爺……奴婢,奴婢不知少爺在說什麽……”
“你不承認?”他盯着她的臉,眉宇微蹙,唇角卻隐隐浮出一抹譏嘲,“好,那我就告訴你。”
“……”
“臨霜前一日突發急疾,昏迷不醒,流血不止,經大夫查,應是中了杜芫毒。杜芫有毒,卻是傷人神經不傷肺脈,一旦誤服,僅憑切診極難查得出來。所以類如這般的藥物,如若藥房藥鋪售賣定會有所存檔。臨霜那一日突陷昏迷,若是平常我本會以為她是過于勞累導致嗜睡,巧在她那天臨逢月信,出血不止,這才因此查出她的茶中放有杜芫。她那茶本是知書所煮,從未出過紫竹苑,我紫竹苑內戒備森嚴,除卻苑中之人無人能入,而那一天,苑裏除卻知書入畫,便只有你——”
錦心一頓,張口便想要解釋什麽,卻被他一揚手止住,繼續道:
“是,我查過京州的各大藥鋪藥房,你在這一周內的确未曾買過杜芫,且你在大前日便已告假,也一直未在紫竹苑。但知書卻确認過,臨霜中毒那一日,你是曾回來過紫竹苑的。雖然時間不符,但臨霜吩咐知書煮茶時,你卻就在一旁不遠。後來午後知書入畫二人午休,臨霜每去藏書閣,多半也都在午後才歸,這期間有近半個時辰的時間,你即便回了紫竹苑,也不會有人發現。”
“最關鍵的,是問蓉嬷嬷的病。”
輕指了指她手中那張藥方,沈長歌淡漠道:“我問過清和堂的丫頭,她們說問蓉嬷嬷最近急染風寒,每到夜半便咳嗽不止,時嘔吐肋痛。她大抵一周前曾去醫房探過病,也曾讓你去替她抓過幾方藥,杜芫乃止咳制嘔的良藥,便是其中一味。只不過這杜芫乃同其他藥材一起,且藥量極少,也便不曾被記錄在冊。但你前前後後共抓過十餘副,若是将這些杜芫合在一起,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如此這般,你還有何話說?”
漠然的目光靜落她臉上,卻似一種逼迫審視,沈長歌冷言道。
錦心握着藥方的手猛地一抖,整個身體都赫地僵硬起來,“我……”
強行壓抑着心中的悚恐,她沒有看他的眼睛,深呼吸,硬着頭皮道:“這些……不過是少爺您的猜測。奴婢沒有做過!”
“對,的确是我的猜測。”沈長歌點點頭,眼神卻沒有絲毫的放松,“但也并非沒有證據。不然,我們現在就去中院,看看問蓉嬷嬷餘下的幾方藥裏,是否含有杜芫,可好?”
錦心猛地一怔。
“你還不肯承認?”
見她依然沒有反應,他冷哂了一下,道:“好,那你既是我祖母安置在我苑中的,這件事,便交由我祖母來斷定好了,也免得我勞神。”他言罷,啓步便朝着屋外走去,手方才碰上門扉。
“少爺!”
身後的錦心卻倏地跪伏于地,雙手驀地緊扯住了他的衣擺。
沈長歌步履一頓。
“少爺,求您不要将此事告于老夫人,求您!”
他回過身,撤後一步閃開她的手,居高臨下地睨視,淡淡開口,“你承認了?”
“我……”勉力地擡頭看着他,錦心顫巍巍開口。
靜等了她幾秒鐘,沈長歌決然推開門。
“少爺——”她徒然慌了,細瘦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咬了咬唇,忽地俯下身,眼淚墜下,泣聲道:“少爺,奴婢也是一時糊塗!奴婢也未想害臨霜性命,奴婢也不知她當時正值信期!奴婢知錯,求少爺寬恕!”
“你為何要這麽做?”靜靜重新将門阖上了,他回身逼視她,聲線冷平。
頓了頓,見她一直不曾回答,他說出了心中所想的那個可能,“你想讓她出錯,好得我斥責,趁機取而代之,是麽?”
錦心赫地一凜,俯下身額頭緊貼在地上,沒有說出絲毫話語。
“你膽子還真不小!”他漠哂了一聲,道:“你可知投毒是個什麽罪名?莫說在公府中,就算是将此事報到官府,你會有一個什麽下場!”
她一驚,頭埋得更加低了,哀泣漣漣,“少爺!奴婢知錯!可奴婢真的未想害她性命。奴婢當時所擇的那些量,本只是想讓她貪睡上幾個時辰的,奴婢真不知她當時有恙,求少爺饒恕!”
睨着她,沈長歌神色冷漠,“這件事,問蓉嬷嬷可參與了?”
“沒——”她驚慌擡起頭,一張臉上梨花帶雨,沖着他止不住地搖頭,“少爺明鑒!這件事我娘實不知情,都是奴婢一人所為,和我娘無關!可是,奴婢也真的沒想害人,求少爺恕罪!”
他只是靜靜看着,沒有仔細去尋思她話中真僞,默了默,面無表情道:“我紫竹苑雖大,卻容不得心思歹毒之人。你如今未釀大錯,我雖可寬大處理,你卻也沒資格再留在我紫竹苑內。等一下,你就叫你娘來将你接走,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不再看她,直接轉了身。錦心聞言赫然一驚,遽地擡起頭,驚慌失措,“不——”
她連忙跪爬着上前兩步,再次扯住他的腿,哭聲哀求,“少爺,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将奴婢趕出紫竹苑!奴婢真的知道錯了,奴婢求您了少爺!”
沈長歌的眉宇間略略劃過一絲不耐,不由分說,猛地一扥将衣裳自她手中扥開,轉身便要離去。
“三少爺!”
錦心卻不放棄地上前,哭着向他不斷叩頭,急切道:“少爺,求您了!奴婢此番犯了錯,任您打罰,只求您千萬不要将奴婢趕出紫竹苑!若是您将奴婢趕出紫竹苑,我爹一定會打死奴婢的!”
“奴婢求您!就當是可憐奴婢,求您!少爺!求您!求您了!”
……
她連哭帶喊,聲色悲哀凄厲,橫了心般不斷磕頭,額頭觸地發出聲聲咚鳴,可憐而絕望。
沈長歌的神情微妙一動。
便在那一句“我爹一定會打死奴婢”入耳,他的腳步倏地一停,頓了頓,轉過身,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