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前因

沈長歌記得這個叫錦心的女孩在上一世時曾是自己身邊的第一任侍讀, 但其實對她的印象,遠沒有臨霜來得深刻。只大略知道,她是祖母與母親一齊所看中的人, 是公府中的家生婢, 母親是祖母身側的大嬷嬷,而父親, 則是西院的掌院,名為方城。

那時他身邊環伺的丫鬟婢女不少, 算起來她只不過是其中一個, 除了平時同他伴學下學, 其餘的時候便幾乎沒了什麽太多交涉。再稍深的一些印象,便是她似乎有些心儀于他。他能夠感覺到些許,卻一直故作不知。

那時候, 他也不過如今這般大,祖母一心想着為他擇一位貼身服侍的通房丫頭,最先想到的人選無疑便是錦心。也曾有意無意間同他提起,卻都被他囫囵敷衍了過去。時日一久, 這件事也似就這般過去了,再也不曾被提起過。

就在他也以為事情就這般過去的時候,卻未想, 一件令他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發生了。

他還記得,那也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的秋天,事情不過起于一碗醒神的湯藥。他夜半讀卷,她言憂心他勞累疲乏, 特意為他送來了一碗醒神湯,他當時未做回事,只是默默将湯飲下了,吩咐她可不用侍候,早些回去休息。

錦心應了,卻沒有依言離去。然後,他身體裏莫名竄出一簇猛烈熱火,将他整個神思都燃着了。

沒錯,那湯中被加了催.情之藥,她趁機自薦枕席,聲稱自己願意為他解憂。他卻沒有理會,只是跌跌撞撞跑到寒泉邊上,浸了大半夜,勉強熄了體內那簇無名火。等他完全恢複,想要去追究此事的責任時,她幾乎吓壞了,只是一直跪地哭求,求他饒恕,更求他不要将她趕出紫竹苑去。

她說,她若被趕出去了,她爹一定會打死她的。

她還說,這件事不是她想做的,而是她爹方城命她做的。

他一時恻隐,也便未深追究,左右此事無他人知,他便将這件事壓了下來。可是不知怎的,沒過多久,外面卻傳出他強.奸侍婢的風聲。老夫人大怒,兜兜轉轉查明了此事,下令将她施以杖責,逐出紫竹苑,任憑她如何哀求皆不曾動容。

後來,他聽說,方城深覺此事難以見人,她被方城一頓毒打,之後斷絕了關系趕出了公府。

再後來,他才知道,那下藥的命令雖出于方城,而其實真正的源頭,卻是來源于他的堂兄,沈長歆。

——是沈長歆,想用這件事,從他的名聲上搞垮他。

所以無論是否會有人知曉,終将都會被揭露出來,作為掣肘他的一處關鍵。

那之後他便再不曾再見過她,誰知多年後再次複見,卻是在一場宮宴上,她的身份業已變為了三殿下的姬妾。據說她當時被逐出公府,手無縛雞,幾乎淪為乞丐。是三殿下看中了她的美貌,将她撿回府中,

而事實上的真正緣由,是三殿下知道她曾經的身份,曉她跟随他近兩年,了解他的每一個習慣,每一處喜好,更了解紫竹苑內的每一個人事。他試圖用她來探知他的每一處弱點,繼而成為攻克他的症結。

彼時朝中三殿下與太子的奪勢之争已初有端倪,定國公府的立場顯得尤為重要,然而沈長歆同他的立場不同。那場迷局他本不想參與,卻最終因為這些将他席卷。這些事就如同深紮入記憶的塵埃深處,他本都已幾乎快忘卻了,但就在她方才說那句話時,突然排山倒海般轟然而來,全部勾連得清晰。

他有一瞬的迷茫。算起來,上一世,大抵也正是這個時間……她因事發被逐出紫竹苑,後來沒過多久,臨霜便被置入他身側。

所以,如果現在将她逐出苑,那麽,會不會……

錦心的哭求尚在繼續,“少爺,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不要将奴婢逐出紫竹苑!奴婢知錯,奴婢定任您打罰,求您了少爺!”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任她将自己的衣角拽得褶皺一片,許久閉了閉眼。

微微嘆了一息,沈長歌道:“罷了。”

頓了頓,沈長歌蹲下身,漠然将她的手自自己的衣擺上拗開,盯着她淚眼朦胧的眼,“方錦心。”

錦心一怔,哭聲停了,微訝地擡起頭,一張臉哭得都花了。

“這一次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須保證,今後安分守己,莫要再動這些歹毒心思。臨霜而今是我的侍讀,你若再敢對她做些什麽別的,就別怪我這紫竹苑裏再容不下你!”

說完這些話,他沒再管她,起身,推開門徑直走出去。

·

錦心跌跌撞撞,幾乎不知該去往那裏,磕磕絆絆跑到了中院問蓉所居的居所,推開門便倚在床頭淚如雨落。她心中難過郁結,先時本是無聲地落淚,卻越想越覺傷悲,後來幹脆便變為了失聲恸哭。

問蓉從外走進門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心兒!”

她吓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半扶住她。不知女兒今日本是興高采烈地回去東院,僅一眨眼的工夫,怎就會變為了這幅模樣。她精致的妝容被哭花了,身上雪白的衣裙也被蹭了塵土,最關鍵的,是她的額頭泛紅浮腫,已隐隐泛出點淤色。

聽見呼喚,錦心擡起頭,看清了面前的問蓉,滿心的委屈再也藏不住,張張口,哀聲叫了句,“娘……”

問蓉連忙擁住了她,安撫問道:“心兒,你這是怎麽了?你适才不是剛回紫竹苑去?怎會……”

她将臉龐埋在問蓉的肩上,止不住地搖頭,哭泣道:“娘,假的,都是假的!三少爺根本不是為了幫忙要我回去,他是為了向我問責的!”

“問責?”問蓉不解了,撫住她的肩膀推開她,迷茫問:“問什麽責?你做錯什麽了?”

眼看着事情已藏不住了,錦心拭掉眼淚,一五一十,将事情說出來。

正如錦心所說的,這件事情其實問蓉是根本不知的,她也知她這樣做,問蓉八成絕不會同意。可如今她事情敗露,她雖已如實對三少爺承明,卻不知三少爺心中是否相信,更不知這件事,會否牽連到娘親。

果不其然,問蓉聞言大震,猝然立起身,難以置信,“你說……你給那陸臨霜的茶裏下了杜芫?!”

她不敢面對她的眼睛,點點頭,眼淚珠子般簌簌墜落,姿态哀婉無限。

問蓉大驚,神思亂了,迷蒙間思緒忽地一凜,疾聲問詢,“你哪裏來的杜芫?”

錦心一怔,低聲開口,“娘……”

“說啊!你從哪裏來的杜芫?!”問蓉急了,聲音都跟着厲起來。她神思一動似想到什麽,忽地折身走到櫃前取出一包還未開封的藥材。

“娘!”

錦心想去阻止,方一上前卻被她推開。她三兩下扯開了封裹藥包的麻繩,一打開,紙包中的藥材裏果然已不見了杜芫。

問蓉一怔,定了定猝地将藥包揮開,一轉身指住了錦心,“錦心!你——”

“娘……”錦心哭泣着,乖覺地自她面前跪下了。

“你糊塗啊!”僵定半晌,問蓉怒戾一斥,猛地将手甩開了。

她氣急敗壞,怒火頓燒,直郁得她一口氣不曾喘上來,腳步一跌坐在身後的木凳上,止不住地咳起來。

“娘!”

錦心一驚,忙上前為她拍背。可還未等碰到她卻已被她搡到一旁,疾道:“枉你平日也算聰明伶俐,怎麽就能做出這等糊塗事!”

錦心抽泣了兩下,伸手抹掉眼淚,“我……我也是沒辦法了啊……”

她哭得傷心,聲音隐隐泛着喑啞,“我眼看着三少爺早就厭惡了她,先前也照娘說的,在外面散了那麽多的流言。可是誰知道她都跟老夫人說了什麽,老夫人那麽快就将流言都壓下了……我這一次給她茶裏放杜芫,也只是想着讓她多睡些時候,讓少爺覺得她失職貪懶,也好快些将她逐出紫竹苑,可誰知她竟會來了月信,又被三少爺發現……我真的是不知該怎麽辦了才會這樣做的。我是怕娘你不會同意,我才——”

“我當然不會同意!”問蓉猝然截去她的話語,看着她楚楚可憐的臉龐,心頭又不禁一軟,嘆道:“心兒,你急什麽?娘不是和你說過讓你不要急!你忌憚那個陸臨霜,想讓她快些滾出紫竹苑去,都無可厚非!可是你要對付她,又何須非要自己出手?何況你做的未免也做的太明顯了些!”

錦心微怔,一滴淚從眸中怔怔掉落,讷讷道:“……不用急?”

“對!”問蓉定聲道:“左右三少爺厭了她,就像你說的,不允她随身侍候,不允她一同伴學,那她如今在紫竹院裏,至多也不過只是個擺設!你又何愁有朝一日三少爺不會罷了她,這位置不會是你的?何況,你若要對付她,必要等時機成熟時一擊即中!并且要悄無聲息的對付!否則,你豈不白白浪費了這些心力!”

錦心微怔了怔,仔細一想心頭卻更是迷茫,面容又哀頹下來,“可是,她平時就待在內苑,我根本很少能接觸得到她……何況紫竹苑裏就那麽幾個人,若真像娘你說的那樣,又怎麽可能沒有一點痕跡……”

問蓉眉頭一蹙,面上飛快掠了一抹怒其不争之色,低言道:“若實在不可避免,你還不能讓別人去做麽?非要自己去?就像這次,若是這杜芫不是你親自擱的,就算事情露了,三少爺又怎麽可能會問到你身上去!”

“別人……”錦心更加不解了,“娘是說……知書入畫?”她剛提出這個可能,又立馬被她自己給否決了,道:“娘!知書入畫自那陸臨霜一入苑就跟她一向交好,根本不可能對付她,就算是三少爺都不可能會信的……”

問蓉嗤了一聲,“公府這麽大,就偏只有你紫竹苑裏的那些人麽?就不能是紫竹苑外的人?”

“紫竹苑外的人……”錦心呆愣了少頃,“可是,紫竹苑外的人又怎麽可能……”

問蓉止住她的話語。

“好了,事情左右都已是現在這樣,你也不要再想了。現在的關頭,三少爺怕是已經有些疏離你,你能做的,也只是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她安慰道:“我聽你的敘述,三少爺僅是聽你哭求了些許,便心軟放棄了把你逐出紫竹苑,可見,三少爺對你還是心有憐愛,你得等這件事完全過去,慢慢的,他也就忘了。那陸臨霜,說白了也不過是個被他厭棄的小丫頭,三少爺就算氣,也不過只是一時之氣。你這段時間要好好表現,争取在三少爺面前留下好印象,知道嗎?”

錦心猶豫着點點頭。

又勸慰了她些許,問蓉打來溫水浸濕了帕子,為錦心拭淨了面頰。待到她紅腫的眼眶已經消腫不見,終于語重心長又忠告了許多,遣她快些回到紫竹苑去。

錦心應了,而後重新理了理衣襟與頭發,向問蓉告了別,轉身走出門。

望着她的背影,問蓉神色凝憂,瞳眸遠眺,轉瞬劃過一抹陰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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