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拉開門撞進眼前一片黑暗的剎那,夏濯疲憊到卡殼的思維邏輯僅僅是下意識地想宋岳已經睡了,随後毫無戒備地走進家裏,帶上了身後重重的門。
玄關脫鞋、丢鑰匙、挂風衣,連串動作摸黑完成,行雲流水宛如天生的本能,已無需光的輔助。若在工作時間,背負職業的敏感,他全身的感官都會張開,連皮膚都能精準捕捉空氣中的細微攪動。他像古來所有Alpha一樣繼承了優異的鬥戰素養,是當之無愧的最強戰士。然而此刻他回家了,這裏沒有危險,只有堪堪圈住隐私的徒然四壁,和六尺床上酣眠的愛人。此生若斯,夫複何求?
夏濯什麽都不求了,他已滿足。
倏覺勁風撲面,即便處在失落先機的劣勢,但已被身體反複記憶的對抗應激教他迅速做出了反射性回擊。弓身前滾翻避過一記掃堂腿,落地轉身貓跳直躍人背,臂勒頸腿盤腰,糾糾纏纏難舍難離。
“媽的!”懷中人一聲暗罵,竟索性背着夏濯仰面就倒。夏濯不吃他鬥狠激将的這一套,循着搏擊中的受身技巧,團身收下颌,避着後腦臀先着地。可意外,身下卻是柔軟一片。
啪——
遙感燈被點亮,狹小的起居室內立時撒下一隅煦暖的橙黃燈光,正籠罩在二人頂上。躺在自己懷裏的人甩手扔飛了遙控器,趁着夏濯錯愕之際,挺身向上一頂撞他的下颚。夏濯是不再反抗的,松了手,随他在自己胸口翻了身,雙臂直直撐在耳側,一張戲谑的臉孔居高臨下懸在眼前,笑成個登徒浪子。
夏濯失笑:“搞什麽?”
宋岳未發一言先餓虎撲食般吻了下來,噬咬啃嘬,似恨不能就着這張貪食厭精的狼嘴把地下的人嚼爛融化,一氣兒吸進肚子裏去,飽足地吃幹抹淨,不留渣子。
“叫你開會這麽晚把我一人撂在這裏獨守空閨!”
宋岳換氣的間隙半是委屈半心疼地抱怨了一句。夏濯琢磨着他的用詞,無聲哼笑:“獨守空閨,用詞相當準确了,近些日子娘子的語文頗為精進。”
宋岳揪着他的皮帶扣用力一扯,扒褲子的熟練程度堪比拿刨刀褪蘿蔔皮,幹淨利落。
“熊孩子沒規矩,”他附耳呵氣吐露一息難耐,故作陰鸷,“叫爸爸!”
夏濯是不會喊宋岳爸爸的,折騰到上天入地死去活來都不會喊。不喊爸爸,不喊姓名,不喊疼,間或抽疼着喘息,悶聲哼出幾個羸弱嬌吟的音節,已是他能給予的最高規格的表達了。說自己在享受,說他渾然忘我,說他愛呀要啊,從頭到腳歸了這一人,甘之如饴。
兩人在鋪滿了軟墊抱枕的地板上緊緊擁抱,勾連着随意滾翻,一時在燈下,一時到窗前。月懸南窗偏北向西,爬得很高很正,十五已過,少了圓滿,卻亮得清白磊落,不許纖雲來遮。
秋已深,懷抱正好,溫暖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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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累了,便席地躺着,互為依靠。宋岳叼着煙,吸兩口又塞進夏濯嘴裏。他就着熟悉的唾液含下一嘴的焦油,長長地吸一口,摘下煙擡手向頭頂,準确地将煙灰撣進了煙灰缸裏。
拉伸的肢體繃緊了肌肉的線條,宋岳不由得撐起身欣賞起夏濯裸/露的半身,手指在他的胸線和腹肌間來回摩挲,指尖擦着熱火,眸中卻閃爍異樣的黠光。
“嘶,突然很想看你被/幹/大肚子的樣子!”
夏濯微怔,很快就明白了:“羨慕小非有家有室了?”
宋岳連忙擺手:“不是!純粹想看你身材走形無法自律時候的狼狽樣兒。啧,謎之誘人!”
說完了歪頭咂嘴,還是承認:“不過确實,小非家倆寶特別好玩兒,搞得我一恐孩兒症晚期都眼饞。但別人家小天使,輪到自己家難保不是小兔崽子,這道無公式可計算的概率問題我是不想冒險嘗試的。關鍵咱倆都沒那功能!”
最後一句聞者有心,夏濯不禁心頭一顫,很是百感交集。
隐秘地交往,避人耳目地私會,他們一個是市局分管行動的副局長,一個是下屬刑偵大隊的支隊長,同在一處辦公地址分開兩座鄉鄰的小樓,上下班能在停車場打個照面都屬于緣分深厚。正常情況下,厭惡一切空降精英的宋隊是打死都不會往領導辦公區那邊主動邁半步的。相反,勤于實績狠抓破案率的夏副局有時間倒是酷愛來刑偵隊各組串門,最熱衷于泡在鑒證科跟科員桂喜來一起鼓搗各種新式設備和技術,俨然半個痕檢專家。
沒有人,包括號稱宋隊首席心腹的二科小組長吳是非和夏局第一萌寵的桂喜來,整個市局上下都不曾猜想、窺破,原來面上争鋒相對的二人,心已所屬暗度陳倉,發展了三年多的地下情了。
從告白的那一刻起,甚或更早的默默衷情,夏濯都未将自己歸在白首人那一欄。他只想在感情存續期間盡可能多地陪伴宋岳,抱他也被他抱着,直到他厭了淡了,想要結婚了,那便灑然放手。
夏濯以為自己可以灑脫。卻聽見宋岳無心的話裏流露出共栖共有的設想,不是跟女人,不是跟其他的Beta或者Omega,而是自己這樣一個純粹的alpha,男性。他突然驚悚地意識到其實自己壓根兒舍不得眼前的相依相伴。這個人、這段不可白于天下的關系,便是他私生活的全部。失了宋岳,自己一無所有。
“哦喲!”宋岳一手托着将要掉落的長長煙灰,一手把夏濯指間已燒近過濾嘴的煙頭搶了下來,沒心沒肺地調侃,“你是睜着眼睡着了麽?也不嫌燙手。”
夏濯疲憊地笑笑:“開會腦細胞死太多,腦子轉不動了。”
宋岳丢了煙頭,故意把手心殘留的煙灰拍在夏濯胸口,接着方才的玩笑不正經道:“嗳我說,要不你也去安個人造子宮呗!我表姐Alpha,前年做的修複手術,上個月懷上了。你身體好,排異反應應該會更小。咱争取三年抱倆,怎麽樣?”
夏濯笑容玩味:“你我之間還需要人造器官嗎?Beta先生?”
宋岳皺了皺鼻子:“我不行!跟小非一樣,都是女性內器官發育不全,擺設,能幹不能生。不然就小非那勇于擔當的性格,也不至于辛苦她男人生二胎。嗳,這麽看來,嚴格意義上小非其實該算男的吧!雖然她看起來是女的。她那口子就看起來是男的,其實是女的。于是是小非娶了袁恕。嗯?等會兒,我有點兒亂!”
看宋岳為了男非男女非女的問題鑽進了死胡同,一個人坐在那兒煞有介事摸着下巴翻着眼努力思考,夏濯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
宋岳不高興了:“這是很嚴肅的生物學探讨。”
夏濯擡手撥弄他耳後一縷碎發,提醒道:“不管小非是男人或者你不是女人,都跟你要生孩子沒有關系。”
宋岳讷讷地“唔”了聲:“所以你得去做手術。”
夏濯扶額:“你究竟明不明白?無論你我誰做這個手術,遺憾的是我們跟你表姐不一樣,都不會排卵。”
宋岳僵住。
“你看是我去借一個,還是你去借?我個人建議你去借,你認識的女孩子比我多,成功率比較高。”
冷不防的,宋岳遽然寒了面,目光變得審視。
夏濯莫名:“怎麽?”
“你這算試探我?”
“試探什麽?”
宋岳豁然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擱在案上的手機遠遠抛過來:“我鎖屏密碼你知道,通話記錄、短信來往,随便看。”
夏濯終于恍然,瞪着落在墊上的手機,一時竟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三年對你來說算不算長,就我而言,逢場作戲也好真情流露也罷,數得上的幾段關系從沒維系超過八個月。你之前沒有,跟男人更沒有。你不放心可以直接問我,用不着拐彎抹角。我自問不是正人君子,但我不偷不騙,一對一就是一對一,腳踩兩條船的事兒我不幹。犯不着!老子就是浪也浪得有水準,劈腿畫幾何圖的,那不是浪,是他媽的慫逼龜兒子,是賤!”
許是話音不自覺地提高,最後幾乎嘶吼,把夏濯吓(he)了一跳。他意識恍恍惚惚半明半虛,耳朵裏聽見了宋岳的怨怒,腦中轉着亂七八糟的念頭,懷疑同自責互抵較勁,情感向理智抱怨哭訴,兀自矛盾。
為什麽會不假思索說出那樣的話?
是單純的揶揄還是心有死結故作試探?
手機要看嗎?不看難道就代表信任?看了又是否尚有餘地挽回?
假使阿岳也只是外強中幹故弄玄虛呢?假使手機記錄早就被清空了?不,為什麽要假使這些?莫非其實自己也已接受了旁人為他打上的烙印,認為他不足以托付情感?
——夏濯只覺自己混亂不堪,愛憎混淆不清,是非颠倒不明,手冷心茫,眼前霧蒙蒙一片,耳中徒餘警笛呼嘯,驚得他神魂俱喪。
“對不起!”他喉嚨發緊,低頭碎喃,“我沒想那麽多。對不起,我,我——”
“阿濯?”宋岳意識到夏濯的反常,看他面色異樣,突然感到了自責,飛快抛丢開諸般計較,俯身撫他面頰又探額溫,好言問他,“哪兒不舒服?”
夏濯木讷地搖搖頭,眼神空洞,四肢僵硬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往衛生間去。
宋岳想要攙扶,被他婉轉推拒。
“我去洗澡。明天還有兩場會,你先睡吧!”
水聲淅瀝,傳達不出溫度。夏濯一個人站在淋浴房裏沖涼水澡,冷得牙關緊咬。他想冷靜,想解除困惑,但更想沖到外頭抓着宋岳暴力地發生關系,做到精疲力竭失去神智,什麽都不問。繼續渾渾噩噩把握住這段脆弱的牽連,直到宋岳抛棄他,或者他死了。
關上淋浴噴頭,顫巍巍走出來,浴巾吸走冰冷的水珠,身體在麻痹中慢慢恢複知覺。那是漸漸回升的體溫随着血液爬向神經末梢,帶着些微的刺痛,好似長久卧床後腳踏實地即将邁出羸弱的一步。恐懼又懷着期待!
去吧,去跟宋岳講和!如最初卑微地祈愛一般,再次把自己放低下來。既然可以接受委身在下,還有什麽不能放棄——
然而再多的心理建設都無法在這夜付諸于言行了。夏濯站在空蕩蕩的起居室內,手上握着宋岳的手機和他手書的留言。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阿濯!敏感的不是你,而是我。很難說清這樣的不自信究竟是你傳染了我,還是因為我一直對你缺少承諾。手機仍舊留給你,你看不看都無所謂,只是表明我的态度。我的通訊錄早就清空了,那些關系斷得很幹淨。和你在一起絕對不是把你當炮/友,別把自己想得那麽廉價,我也從來沒有這樣看輕你。而這三年,我确實過得跟過去一樣無牽無挂,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未來,沒有替你想過。給我一晚上好好想一想,明天見!明天,不許躲我!”
想想,是該想想的,都想想!
夏濯捏了捏眼角,頹然地坐到了沙發上,想冷靜想放松,可腦海裏滿坑滿谷塞進了一個宋岳,無法安眠。
他料不到,離開的宋岳也就坐在樓下的車裏,搖下車窗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一口苦澀一悔恨,點滴星火直将思緒送去了三年前的最初。
兩人最初的一次,慘虐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