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張開嘴打了一個逼近一百八十度的哈欠,吳是非游魂一樣拖着步子飄進了辦公室。無意擡眼,驚見自家支隊長眼底挂了兩抹濃墨重彩的煙熏,不由得揣測宋隊昨晚又縱欲了。思路一轉,又想起方才在停車場撞見夏局,也是面色慘白眼下烏青,徒有國寶的形未具國寶的神,明顯五行缺覺。于是便嘆,秋天的惆悵啊,是差人的愁眠!
才出會兒神,幾個文件夾就砸了過來。吳是非趕忙接住,低頭一看,登時形容哀絕。
“老大,可憐可憐二胎家庭午夜奶媽的辛勞吧!”
宋岳講話帶口氣,滿嘴隔夜的煙臭味兒,居然無心擡杠,直接雙手合十高舉過頂拜請:“拜托!下午會上我作彙報發言,容我睡倆鐘頭。要猝死了!”
吳是非恻隐大動,無奈哀嘆:“您就不能在電腦上直接打電子版麽?”
“手寫更快,屏幕傷眼。”
“我眼不是眼啊?”
“別鬧!掃描加文字識別,文檔自動生成,很快的。”
“可那都是印刷體,認你的字系統能死機。”
“一頓砂鍋。”
“一頓火鍋。”
“成交!”
于是睡眠不足的吳小隊又一次狗腿哈巴地給同樣睡眠不足的宋隊當了回秘書。
不過很快她就發現,今天支隊的文字處理設備使用率特別高。幾個日常跑腿擔當都是熟面孔,彼此撞到一起先心照不宣笑作一堆,順便各自吐槽了把自家的頂頭上司,最後還将矛頭對準了這次季度例會。衆人一致覺得,這樣的形式主義勞民傷財,還不如各回各家多破幾樁案子呢!
倒完苦水,又估計了一下兄弟部門剩餘的任務量,吳是非捂住眼,決定還是硬着頭皮轉戰隔壁樓碰運氣吧!臨走時,大家還紛紛對吳小隊這種發揚風格犧牲小我的大無畏精神獻上了極致的溢美之詞,說好了一人欠她一包西王母。
之所以支隊上下都對相鄰的小樓如此抵觸,并非那裏出過什麽恐怖的靈異的都市傳說,實在是市局領導多,小卒子走進去自然而然心底犯哆嗦,無過錯的人都能憋出個自首伏法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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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出了外頭那扇大伸縮門,吳是非他們也全頂着市局菁英的光環。但編制上,從宋岳往下,都屬于分局支隊。夏濯倒是正經歸屬市局總隊。問題出在市局跟宋岳所在支隊歷來都是同區,老地址就分開一個紅綠燈,隔着十字路口斜對相望。三十多年前城建規劃,讓機關單位起模範作用,帶頭搬。幾位老局長碰頭一合計,索性模範到底,開源節流,總隊支隊不分家,合并在一處地址得了。
于是乎,但凡過路的行人車輛都能看見莊嚴的大門外并排挂着市局總隊和區分局支隊兩塊牌子。好多外市人初來乍到,還以為市局在支隊設了個統籌辦事處呢!
而在警界內部,這區的分局則俨然直隸衙門,入支隊譬如進總隊,可謂前途無量。也确實,當初吳是非自區內警署破格提拔進分局支隊,履歷上寫的跨區調動平級入職,落在前輩眼裏,卻等于越級直奔了總局,是坐着直升機平步青雲了。
最開始,吳是非是有些抵觸外界那些口舌的,心裏別着口氣,覺得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前程,不茍不藏沒走後門,怎麽搞得好像含有不可告人的內/幕一樣?離得再近,支隊就是支隊,總局還是總局,她的職級沒變警銜沒加工資沒漲,福利喜人但也全是大家夥兒拿命拼回來的,心安理得。
直到看見夏副局老來串門,老愛跟宋隊擡杠,還老喜歡支使支隊出任務,就連總局大隊長都酷愛跟支隊借人手,沒事兒就拖着宋隊出去一道飲酒嘆人生,動不動語重心長地交代:“小宋啊,我幹不了幾年了!你嫂子逼我提早退休,我這腰呢也确實盯不住了。醫生說再不手術把彈片取出來,保不齊哪天直接半身不遂癱在床上要人把屎把尿。反正就是換個辦公室,該壓肩膀的這些年早把你壓習慣了,跑你是跑不掉的。老夏肯定第一個不答應!”
那時候吳是非是真瞧明白了,支隊确實是總隊的直隸衙門,後補大營。不過她反而釋然了。因為這處衙門不好進,進來了不好混,混好了也是僧多粥少的一條鎖鏈懸橋,晃晃悠悠顫顫巍巍,一腳下去踩不實,人在半空飄蕩,命都旦夕,遑論前程?所以從一線升上支隊的宋岳,她服;落了一身傷的總局大隊,她服;挨了她打還硬把她調來支隊的夏局,她更服。
夏局看得上宋隊,處處怼他卻肯保他,吳是非直覺夏局太無私了,太正直了,夏局純爺們兒!
吳是非不知道,夏局看得上宋隊,是從頭到腳從裏到外給看上的。不光看,還吃了,一點兒都不直!
非但心思不直,睡個覺且歪七扭八袒露襟口,委實有損形象。
向來膽肥心大,又有夏濯這層關系,吳是非雖說對總局小樓是能避則避,但私心裏确沒怵過,平時更不少去。她純粹不懂打官腔,恐怕見着領導失禮爛嘴,彼此尴尬。這天因為有會,其實樓裏同樣挺忙的。不過大領導要用的資料少,多數聽下屬彙報總結,吳是非又自來熟,早把樓裏大姑娘小媳婦兒的事務員們收納為“後宮”,因此她開口,立即有知心姐姐直接把文件夾抽走去掃描了。吳是非則投桃報李,給不在一線的妹子們講解最近破的幾樁新鮮案子,活潑生動堪稱說書界的後繼之才。
說久了,口幹舌燥,白水不好喝,吳是非跑出辦公室預備到樓下自販機買杯熱咖啡。路過午間休息室,見門虛掩着,順手想給人帶上,結果門縫裏瞟見,向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夏副局居然工作時間歪在沙發裏睡覺。都兩個孩子的媽了,玩心不減,立即摸出手機關閉快門音按下了這千載難逢的瞬間。正想靜悄悄合上門離開,又發現夏局蓋在身上的外套滑下來一半,快落到地上了。于是蹑手蹑腳摸進去,體貼地再與他拉起蓋到颌下。
視線無意落入領口下,恍惚瞥到一塊可疑的瘢痕。八卦心重的吳是非兩指勾住夏濯衣領稍稍撩起一些,當真看清了是團吻痕。她趕忙捂緊自己的嘴堵住差點兒洩露的詭笑,還替夏濯好好将外套蓋上,貓着腰踮着腳尖倒退着出了休息室。
“我滴個親娘祖奶奶,大爆料,夏局不是性冷淡!娘嘻嘻嘻嘻——”
一鍵群發,整個兒二科群瞬間炸了鍋。
吳是非不知道,其實她摸手機那工夫夏濯已經醒了。只是覺得跟人解釋自己為什麽破天荒大白天偷懶打瞌睡,以及接受來自下屬的慰問都挺尴尬的,索性繼續裝睡。至于吻痕被發現的事,他相信自會有人麻利去堵吳是非的嘴。
驚了夢,一時不得複酣,便坐了起來。掏出煙盒才發現裏頭就剩兩支,叼上嘴又拿下來,終究沒點上。
這一覺夏濯睡得并不踏實,一直半虛半實地沉着,意識裏知道在發夢,可夢也是回憶,糾糾纏纏,忍不住放不下,還看了一遍。
三年又四個月,時間從未将那天的記憶消磨半分,總是清晰地烙印在感情的重要節點上。夏濯記得宋岳把他從小餐桌上抱下來,打了清水為他清理,重新包紮腿部的傷口。身上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宋岳把空調關了,大熱天一身臭汗貼着他擁緊他,仍舊無法讓他的體溫升回來。
即便這樣,意識模糊的夏濯始終堅持不去醫院。宋岳理解他的顧慮,怕被醫生窺見自己的難堪,更怕事情揭破宋岳無以自處。
相處以來,宋岳也一直忘不掉當天的無賴荒唐。直到今天,他也不曾跟夏濯坦白過自己當時當刻的想法。
那天後來,兩人就是依偎着躺在一起,各自困惑彷徨。宋岳很難過,自責、悔恨,想要補償。
他一遍遍問自己該怎樣補償,理智的對面有個聲音不斷沖自己尖叫:“抱他呀!給他想要的!去喜歡他!”
然而宋岳無法在半天之內将一個人從同事變為愛侶。這不同于以往那些約會、挑逗、打情罵俏,夏濯對自己是認真的,他就必須還以真誠。
可真誠是什麽?
傷他、逼他,最後再給一份施舍嗎?
那樣宋岳覺得自己就真成混蛋了!
他說不出違心的告白,也不容自己就此抽離随意走開,留夏濯自生自滅。
傍晚的時候,夏濯開始起熱。及後三天,高燒反複,夏濯時睡時醒說胡話,夢裏喊疼,水米難進。宋岳跟隊裏請了假,一直陪在他身邊。束手無策之際,就給局裏醫務室的馮鏡打電話。
馮鏡專業是心理學,主攻PTSD的心理疏導和治療,日常作為警隊的談判專家,兼職醫務室全科“老軍醫”。開的最多的是活血化瘀散和平心靜氣丸——其實就是止痛封閉針,還有小劑量鎮定劑。
宋岳同他有交情,跟過去一起出過的任務無關。第一次開槍打活人,宋岳在馮鏡這兒治療了小半年,才算把耳朵裏的幻聽給消了。用宋岳自己的話說,他在馮鏡跟前就跟沒穿褲衩一樣,赤條條一目了然,裏裏外外全都被看穿了。
也确然,進門後馮鏡敏銳地感覺到了夏濯和宋岳之間的異樣氣氛。他當然能精準推斷出結論,本來他也是料到夏濯對宋岳有情的。跟專業無關,僅僅憑大家都是紅塵中容易為情所困的凡夫俗子,憑夏濯能給宋岳擋槍子兒。
消炎針加半管助眠的安定類藥物推下,夏濯終于不再輾轉呓語,很快睡沉了過去。兩人趁此機會退到外頭客廳裏談了談,馮鏡單刀直入問宋岳:“你會愛上他嗎?”
宋岳愣了半晌,毫無頭緒。他以為馮鏡會譴責,至少是質問。也當然會确認他的心意,或者勸他遠離夏濯。但想不到,馮鏡沒有問他愛不愛,反而問他會不會愛。
“感情上你一直是慢熱型的,卻長情,同時又很灑脫。過去那段戀情對你有過打擊,但它其實并不構成你這些年單身的絕對理由。甚至可說沒什麽影響。你只是找不到感覺。刻意追求短暫肉體結合,挑戰一見鐘情的速成,恰恰是你還沒有放棄愛情的行為鐵證。你懼怕的其實是時間,三十而立,這世上在意年紀的從來不止有女人。你想成家,想有一個長相守長相知的人同你攜手完成相濡以沫的人生規劃。你是個肉體澎湃,靈魂桎梏的矛盾體,被你愛上很幸福,愛上你則很要命。”
聽着馮鏡不疾不徐的分析,宋岳登時覺得今天褲衩又被扒了。
他求解:“你的意思,我跟他處處?”
馮鏡涼薄地睨他一眼:“我的意思,你可以嘗試在下面。”
因為這句話,馮鏡被宋岳一腳踹出了門。
終究,宋岳跟夏濯定了下來。
不存在告白或者妥協,宋岳說:“我沒跟男人談過,追姑娘那套對你應該也行不通。但我知道區分喜歡和不喜歡,所以我想試試。當然我不會碰你的,就下班後一起看個電影遛個彎兒什麽的。從看電影和遛彎兒開始,讓我了解你,你也摸摸我到底是個什麽德性。行嗎?”
這是遠遠超過夏濯預期的好。好到他反而比暗戀時候愈加小心翼翼,遷就着宋岳的一切喜好,海綿般吸收他世界裏的知識和審美,仿佛要複制一個宋岳出來。
宋岳怕了,但沒有回避,反倒拉着夏濯的手哭笑不得地吻了他,跟他說:“寶貝兒,你這樣讓我覺得在自攻自受,說實話,你是想我以後對鏡自撸嗎?”
夏濯怔住,為了那句“寶貝兒”,也為了宋岳如此自然而然地吻他。
宋岳則更像是有預謀的,連拖帶抱将人往卧室引,一路走一路解扣寬衣,手按着人光滑的胸肌,浪蕩逍遙地調戲:“有好肉,爺先嘗了!”
兩人原本身高相近,夏濯較宋岳肩還寬些。褪了衣衫才見識,那副寬大骨架外更包裹着健碩的肌肉群,結實卻不悚人,當真多一分則蠻,少一分則嬌,美得肥而不膩勻稱妥帖。
理所當然,宋岳“吃”得很開心,很飽足,還很意猶未盡。
“呵——”夏濯撫着鎖骨下紫紅色的瘀痕,不自覺莞爾,“大尾巴狼,就會咬人!”
隔壁小樓剛睡醒正喝熱茶醒腦的宋岳,沒來由感覺後脊梁一陣惡寒,莫名其妙打了個寒顫,暗自嘀咕莫非睡的姿勢不好受涼了?
邊想邊往外間大辦公室走,就聽見小的們聚衆喧嘩,宛如過年般熱鬧。眼風一掃,話題中心明顯是吳是非,他不動聲色靠過去,視線越過她肩頭窺了個屏。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兒沒把手裏濃茶潑過去,提氣大喝:“作死吶!”
所有人都被支隊這雷霆的一聲吓得尿急菊緊,瞬間作鳥獸散。吳是非沒跑了,被宋岳一把薅住辮子拖回來,虎目圓睜,滿嘴噴唾沫星子地罵她:“你是不是等着人跟你小鞋穿?是不是想領導請你喝咖啡?是不是嫌眼紅舌頭長勤等着捉咱小辮兒的人太少,年底了你清倉大甩賣上趕着給人派送八卦大禮包?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一孕傻三年,孩子不是你生的,怎麽你們小袁不傻你倒真傻了?我平時怎麽教你們的?憂患,內外,敵我,橫向和縱向,你可好,整個兒一打入我方內部的狐貍精!”
吳是非被訓得頭也不敢擡,連連附和“是是是”,末了不解:“啥?我?狐貍精?”她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撓撓臉,“老大我胳肢窩不臭。”
宋岳背了口氣:“我說你藏不住尾巴!”順順氣,乜斜着眼又補一句,“白長那麽漂亮。”
吳是非眨麽了兩下眼,臉上頓覺燙如火燒,血蹭蹭往腦門頂上爬,直給她紅成個火龍果。
于是被抽了一頓耳光只給一顆糖吃的吳是非,樂颠颠地删了手機裏的照片,還信誓旦旦保證,就傳閱來着絕沒有轉發給第二人。并且照片拍攝之前她并沒有留意到吻痕,所以其實角度不精,沒拍得很清楚。如此,宋岳才暗暗放了心。又借口文件整理得不錯,在火鍋的基礎上另加兩罐嬰兒奶粉,把吳是非收買得心服口服,立即從狗腿子升級成了腦殘粉,宣誓永不脫離粉籍。
宋岳則腹诽:“開玩笑,我家阿濯脖子以下只能我看,別逼我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