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未蔔
二丫趴在門縫上看着爹爹先是拍了拍大丫的臉,随後才将手上握着的麻布袋子抻開來,她驚恐地看着爹爹把大丫裝了進去,随即又拿了麻繩紮緊,扛在肩上。
她趕忙躲了開來,瞧見爹爹出了大丫的小屋,便徑直朝着牛房走去,她一路心驚膽戰地悄悄尾随,見爹爹把大丫放進了牛車裏,頭皮便是一緊,再也忍不住地喊出來:“爹!”
老李悚然一驚,擡眼緊緊盯了她兩眼,話裏不失警告:“回房去!”
“爹在做甚!”二丫壯着膽子走近前,小臉上繃得緊緊的,正要伸手掀開布簾,細小的腕子便被她老爹一把握住,再次沉聲警告,“回房去!”
二丫疼的直打他的手,老李這頭才剛松開,聞着動靜的徐氏便趕緊走了過來,一見二丫在這搗亂,上前就來揪她的耳朵:“別在你爹跟前搗亂,趕緊進屋去!”
二丫疼的直抽氣,徐氏把她耳朵拎的老高,她腳上邊跳嘴上邊叫喚:“大丫在裏頭,爹爹把她裝麻袋裏……唔、唔唔……”二丫話不及道完,徐氏便惱地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對着老李道,“當家的只管放心就是,我這就帶進房裏收拾她去。”
老李面色顯得十分難看,擺手道:“去去去,早曉得該把她也一道捆了了事。”
徐氏面色微白,對着老李歉意地笑笑,連拖帶拽将二丫拎回了屋。
老李立在院裏嘆了口氣,實際他也不願這般,實在是前幾日進城時,他早同城裏的人牙子打了招呼定在今日将人帶去看看,若是爽了約,只怕二回再不好談,他老早就打聽妥當,城裏就這一家價錢出的最高,他家大丫生的這般俊俏,就是賣個十兩銀子也是能的。
老李先還因着二丫搗亂而心生不快,這時間這般一想,心裏又生了幹勁兒,把個牛與車一栓上,便就駕了車走。
徐氏坐在屋裏聽得分明,心裏一時也是莫名有些發慌,不知是虛的還是怎樣,見二丫蹲在地上直流淚,心裏便越是難受:“哭個甚,你該感到慶幸才是,若不是娘在,方才捆起來的便該是你。”
二丫不答話,只将抱着腿嗚嗚哭起來,她曉得了,原來大丫是要被拉去賣了……
……
胭脂是被一盆涼水潑醒的,醒來才發覺衣衫盡濕,黏在衣衫底下的身子微微發抖,她想要撥開面上粘着的發絲,卻發覺自個動彈不得,才掙紮了兩下,她便徹底清醒過來,腦袋一懵,整個人好似墜入了冰窖一般。
“怎個樣?就說了是個好的,您還不信。”老李打着哈哈,對着人牙子又道,“方才的價錢,您看再加個二兩如何,湊個整數正好壘到十兩銀子?”
“爹……”人牙子不及回話,地上被捆紮住手腳的胭脂,便唇齒打顫地開口道,“爹爹別賣大丫,大丫是你的親閨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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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牙子抱臂瞧着,老李眉頭一皺,狠心道:“大丫莫怨爹爹,爹爹也是無法,在鄉下待着總是沒有出路的,說不準進了富貴人家,大丫還可闖出一片天地來。爹爹養了你十餘年,眼下就該輪到你回報的時候,大丫莫怪爹爹狠心,爹爹全是為了你好。”
一字一句聽完,胭脂愣了一愣,差點沒被氣笑出來,一時又哭又笑,衆人都只當她瘋了。
人牙子擡擡手,便有人上前堵住了口,老李順勢瞥開眼睛,繼續談起價錢來:“這個,您看可行?”
“最高九兩銀子,再不成交,便将人提回去吧。”人牙子斬釘截鐵,已是不願多費口舌。
老李雖覺得有些遺憾,可到底是不少了,這九兩銀子夠他一家子花費好幾年了,屆時二丫又到了出閣的年齡,家裏便又有了聘金,晃一晃兒子也便大了,到時該是不用再愁。
摁了手指印,自此這大丫便不是他的閨女了,老李收了銀子,見人牙子折了賣身契收起來,再看一眼腳底邊模樣可憐的大丫,搖一搖頭嘆一聲氣到底還是走了。
胭脂眼睜睜看着爹爹收了銀子離開,即便重來了一世,當日那絕望憤恨的心情,此刻仍舊不減,反倒越加鮮明深刻起來。
……
馬車一搖又是過了幾日,手腳已經麻痹無知覺,她怏怏地左右瞧一眼,還是與得前世一般無二,這些稚嫩的面孔她還有些印象。
瞧着衆人都在哭鼻子,眼睛又紅又腫,胭脂心裏麻木的很,暗暗垂了眼睫,她在想,這一世她又該如何過活?
進了盛京,一身灰衣布裙便被脫去,統一換上了館裏發下的青布衣裙,胭脂對着銅鏡想也不想便剪了一撮額發下來,早先她是露出額頭的,現下額前留着額發,把她一張尖細的瓜子臉盤,襯得圓潤一些。
她垂垂眼睫,盯着鏡子裏的小臉看了又看,拾起臺上一支用的短小的眉筆,對着鏡子把她那一對柳葉眉描的又粗又黑,她擱下眉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時只覺滑稽可笑的很,活似個小醜一般。
她只以為這樣就好,不會叫人覺得她生得過于狐媚,誰知第二日伢婆子一見了,便是擰着眉毛道:“趕緊的去洗幹淨了來,你這樣別個還只當你是個唱戲的。”說完,又好似知道她擔憂甚麽,“剪個額發倒是不錯,眉毛便罷了。”
胭脂無法,只好聽言照辦。
不知是因着天老爺眷顧還是如何,今世與得前世一般,都是跑了幾日無人要她,伢婆子雖是擺臉色罵她,可手上卻沒動過她一根汗毛。
胭脂心裏又是慶幸又是忐忑,伢婆子一張血盆大口一張開來,她整個人便就縮成了一小團,就怕她随手抄起家夥直接往她身上招呼起來,畢竟前世這樣的事,并不是沒有發生過。
夜裏睡在榻上,同她一車來的小姑娘去了一大半,她睡在被窩裏只覺心慌睡不安穩,不出意外明日便要去忠遠侯府了,也不知這一回與前世的結果是不是一樣。
翌日一早,用罷了早飯,伢婆子便點了十多名小姑娘出來,她亦在其中。
将到忠遠侯府,伢婆子便再三叮囑了衆人,道是忠遠侯府樓家十分注重規矩,進去後不可東張西望,更不可交頭接耳,只管跟着她走,一切都要聽從她的指揮命令。
衆人自是諾諾應下,哪敢不聽從她的話。
她們一行人身份卑微,自然走不得大門,只從朱漆角門進入。便是角門,也是有着尋常人家大門都及不上的富貴氣派,兩個慣會做人的伢婆子進門便堆了笑,樓家自有下人前來引路。
伢婆子先是對着一個穿着不俗的丫鬟行了禮,才笑道:“昨日得了消息,道是府上放了幾個丫鬟正缺人使喚,這不,今日本是定好了去別家的,館裏得了消息,一聽是貴府上的,這不二話不說便推了別家過來了。”
這丫鬟卻是樓家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繪心,她生的溫婉。
聞言,繪心得體地笑笑:“既是這樣,便謝過媽媽了,回頭上老太太那回了話,定請了媽媽喝杯茶再走。”說完,又是道,“先去老太太院裏兜一圈,沒準兒還能留下一個,前幾日院裏一個三等丫鬟害了病,已經被送出去了,融春堂裏正缺人使喚。”
伢婆子自沒有不同意的,笑着點點頭。
來館裏的是樓家大太太院裏的人,眼下既是樓家老太太院裏的人來接,可見是早已商量妥當,先領着小姑娘們去上房走一趟,随後再去樓大太太院裏也是一樣。
伢婆子再是反複叮囑了,可一衆小姑娘們何時入過這樣富貴氣派的宅院,一雙眼睛再是想忍,到了拐角回廊處還是忍不住擡了頭張望個兩眼。這一看,心裏便越是忐忑起來,府上越富貴氣派,她衆人便越覺着自個渺小如蟻,卑微到了地底下。
前世并沒有這一出。
胭脂咬唇,腳上跟着隊伍走,心裏卻一直在打鼓,前世進門便去了大太太院裏,随後就被分到世子爺院裏做事,并沒先去老太太院裏這一出。她心內一時沒了底,暗自揣度可是因着她重生了,事态才發生了轉變。
老太太範氏年近六十,生得慈眉善目,體态豐腴,性子最是開朗随和,不說待孫兒孫女十分寵愛,便是待院裏的一衆下人,也是十足的親善。
融春堂內,老太太範氏身着一件紫色圓領刺花褙子正靠坐于首位,膝上抱着個不足二歲粉妝玉琢的女娃娃,一手護着小曾孫女,一手則拿着個小鼓搖起來,逗得小娃娃跟着她一道笑起來。
正在這時,丫鬟繪心掀了簾進來通報:“老太太,人來了。”
範氏停下來,曉得這人指的是誰,便開口道:“喊她們進來吧。”
不多時,伢婆子便領着一衆小姑娘進來,先是帶着小姑娘們規規矩矩給老太太磕了頭,随後才站起身來說話:“老太太只管挑選,這些個都是館裏最好的,若是還不滿意,老奴便明日再領了人來。”
範氏“嗯”一聲,對着下面衆人道:“擡起頭來,一個個身子倒是嫩的很,還是小娃娃啊。”
伢婆子在身邊賠笑,範氏逐個看過來,眼睛盯在了一個膚白唇紅的小姑娘身上,觀模樣頂多也就十來歲,她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這小姑娘方才竟是偷偷沖着她笑了一笑,這一笑比較邊上幾個小姑娘便有些不同起來。
胭脂緊攥着小手,手心裏緊張的直冒汗,早在進門前她還覺着前途未蔔,可一瞧見範氏和藹的面目,她心裏便有了主意,既是入了人牙館,那便遲早都要被賣,與其被賣進陌生的門第,還不如留在樓家,至少心內有個底在。
範氏面上一笑,便指了她道:“擡起頭來,叫我看看你生得甚麽個模樣。”
胭脂低着腦袋,曉得這是在同自個說話,她暗自吐出一口氣,緩緩擡起了頭,沖着範氏又是輕輕一笑。
範氏只覺有趣,便點了她要下來:“就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