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
翌日一早,樓世煜自沉睡中醒來,他在榻上睜眼躺了片刻,正要掀開床帳下地時,忽地憶起來腳踏上還睡着一個小丫鬟。握住床帳的手一頓,再過了片刻方一把掀開來。
小丫鬟玲珑嬌小的身子掩在水綠的薄衾底下,此刻還沉在夢中,心房處一起一伏的。
樓世煜将目光轉移到她熟睡的小臉上,雪白的面頰生出熟睡時的淡淡暈紅,小扇子似的羽睫覆在眼底,檀口微張,兩瓣水紅的嘴唇裏一條粉紅色的小舌忽隐忽現。
大清早的,樓世煜看得直皺眉。
相對平靜地收回目光,正準備避開小丫鬟下榻時,誰想耳邊恰傳來一聲嬌軟的咕哝聲。
小丫鬟夢裏咕哝兩聲,翻了個身子小臉在枕頭上胡亂蹭了蹭,又見她伸手在臉蛋上撓了兩下,随後又是嘤咛兩聲,腳上一蹬,竟是踢開了被子,原本遮住身子的薄衾,此刻堪堪搭在了肚腹處,其餘地方皆已暴露出來。
樓世煜眉心一跳。
視線好巧不巧就落在了她兩條白皙纖細的腿上,他面色一時黑沉下來,不知這小丫鬟身上着的究竟是何物,水紅色的布料尚不能遮掩住膝蓋,膝蓋以上一指距離與膝蓋以下的小腿玉足全都裸.露在外,未再往上去瞧,他便已經抿住薄唇直接跨過她下了榻。
胭脂睡得正沉,迷迷糊糊中聽見一聲杯盞重擊的聲響,她在夢裏驚了一下,還想再睡一會兒,耳邊突地又傳來重重的合門聲。
這下再睡不安穩了,她驚恐地睜開眼睛,先是拉開床帳往榻上瞧了一眼,見裏頭已經空無一人,心下便又是一驚。
待自被窩裏爬起來四下一看,哪裏還有世子爺的人影,她跪坐在席上發了一陣呆,最後才一下反應過來方才聽見的響動并非是夢裏發生的,而是世子爺弄出的動靜,一時小臉微白,不知大清早的發生了何事,不及細想便趕忙趿拉上軟鞋爬了起來。
胭脂鋪好床,洗漱打扮出來時,世子爺早已到了上房用早膳。
她一路小跑着來至上房,主子們早已用罷早膳,遠遠便聽見裏頭歡聲笑語接連不斷,尤其四爺的聲音最大最鬧騰:“祖母祖母!一會兒孫兒叉魚回來給您老人家炖湯吃!”
老太太聽了便笑:“你這小潑猴兒,何時才能不鬧騰,去了可要好好聽你大哥哥的話,別給磕着碰着了。”說完仍舊不放心,便又對着大孫子道,“世煜呀,今日可要把你弟弟妹妹看牢了,別給生出意外。”
樓世煜自然颔首應下。
恰在這時,大姑娘瑤姐兒忽地哭了起來,邱嬷嬷抱着又拍又哄,一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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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姚氏身為新婦,兼之又與樓世寅二人夫妻不和,同床的次數也是寥寥無幾,更別遑論懷孕生子了,因此她聽了這尖細的哭音,便就輕輕蹙起了眉頭。
反倒是生養過孩子的季氏十分心疼,她也是不幸,嫁進樓家不足半年便懷上一個,十月懷胎受盡苦難好容易生下個哥兒,誰想沒養到一歲便給夭折了。
夫妻二人近些年來房事上也沒少過,但卻一直不曾再懷上,她心裏苦的同時又是十分的擔憂煎熬,就怕自個肚子不中用後半輩子再難懷上了,好在丈夫未曾表露過心急,有時還能寬慰她兩句,也便是這般,她才寬心不少。
眼下見了小侄女兒哭得傷心,她做過母親,一時又想起自個早夭的孩兒,不及多想便走近老太太跟前,将她接過來拍哄。
老太太面露疼惜,觀小曾孫女兒被孫媳婦一抱便不哭了,一時剛要放下心來,誰想小娃娃又給哭上了。老太太心疼不已,曉得孫媳婦也哄不住了,便趕忙站起身接過來抱着,又哄又拍在廳屋裏轉了兩圈還未止住,繪心怕給她老人家累着了,便趕忙接過來抱住。
老太太剛回到椅上坐下,看一眼廳屋內默不作聲的衆人後,眼睛這才定在了嫡長孫樓世煜身上,忽地便道:“世煜呀,你是她親爹,你給抱抱,沒準兒親爹一抱也就不哭了……”
老太太心裏明白的很,這大孫子不是不疼小曾孫女兒,而是有些怕瞧見她睹人思人,念起他早去的發妻梁氏。可長久這般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兒啊,二人再是恩愛如今一方也是去了多年,若再沉在裏邊不走出來,日後還如何迎娶新婦進門。
老太太這話一落,一屋子的人便都向他瞧來。
樓世煜暗嘆一口氣,他不是沒有抱過閨女,而是平日抱得次數太少。一是閨女養在老太太房裏,平日裏見面的次數也就早晚請安那兩回,有些時候去了又正撞見小閨女在睡覺,因此有時也并非每日皆可見上抱抱。
二是他白日多在忙碌,并無多餘的閑暇時間,也便是這般,小閨女至今還同他不親。
樓世煜自椅上站起來,邁步近前,并無多餘的話道,伸手就自繪心手裏接過閨女。
小閨女模樣肖父,與她娘相似地方只有一處,便是眉毛生得極淡。
他至今還記得,每日攬鏡梳妝時,眉兒總要向他抱怨一回。
道她若是一日不畫眉毛,便一日顯得沒精神,逢人見了都要說她一臉倦容無精打采。他每回聽都只笑她,這話自小說到大到底膩不膩味了,然而眉兒聽了又是笑,道要是将他的眉毛分一些給她便好,她也不用這般日日發愁。
樓世煜還沉浸于往事中,懷裏的小閨女便早已止住了哭音,正含着肉乎乎的手指頭,睜着被淚水洗過的烏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抽一噎地望着他。
老太太邊撫着心口邊搭着繪心的手站起來,看着大孫子便道:“怨不得這般鬧騰,原是想念親爹了。”說着又是不滿地橫他一眼,“日後便是再忙也得抽空看一看她,這般大的娃娃最是認人了,你若再不與她親近,日後父女二人定要生分。”
樓世煜只好點頭,他抱着閨女的姿勢還有些僵硬,待瞧見閨女閉住眼睛睡去了,便将閨女送到邱嬷嬷手上,由着她抱下去。
……
樓世煜與樓世平皆不是莽撞胡鬧的毛頭小子了,因此将弟妹們領至河邊後,他二人便只立在一旁看着。
樓世呈本就十歲剛出頭,童心未脫,褪了鞋靴挽起褲管,自小厮手裏接過樹叉拿着,還不待他胞姐上前阻止,便已經一蹦三跳地下了河。
樓姝容又氣又怒。
緊跟着他小跑至河邊,見弟弟挽起褲管,一下便跳進水位淹及膝蓋的河潭裏,在河裏亂叉一通,全然失了侯門子弟該有的模樣,一時小臉都要氣綠了,偏她又自诩身份高貴,因此再是氣憤,也只得幹立在岸邊着急,既恨弟弟不聽話,又怕弟弟在河裏有了何閃失。
除開了樓世呈,便是素來性子矜驕的樓世寅也動起手來。
他卻是不曾下河,而是只握着樹叉立在河邊,身旁圍着小厮,個個手中都提着木桶,瞧着三爺叉中了,便又是叫好又是吹捧,直把樓世寅誇得得意洋洋起來。未鼓搗個一會兒功夫,便已經扔滿了半只桶。
幾位爺興致極好,胭脂此刻卻是煩惱的很。
自早起到現下這心裏都還是迷糊的,也不知自個又是哪處得罪了世子爺,今日同他說話竟一回也沒搭理自個兒,尤其方才在路上時,更是待她格外的疏離。
她現下便坐在河岸邊的一塊坡地處,這處樹木繁多,她便将帕子墊在底下,坐在樹底下邊納涼邊往坡底下正立在河岸邊大石上的世子爺身上瞧。世子爺與二爺立在一處,光自背影上看去,世子爺就要比二爺挺拔許多,一身暗青色杭綢直裰,即便頭頂着烈日,一身的風華氣度卻仍舊不減。
她正是不滿地盯着他的後背瞧,誰想适才還背對着她的人,忽地便轉過身來,看着她的眼神雖是略頓了一下,可随後又恢複到不久前疏離冷淡的模樣。
胭脂咬住唇,心裏頭也有些生氣,不明他為何總待自己忽冷忽熱,抱着膝坐在樹下,垂了眼皮再不看他。
她在樹下坐的腳都快麻了,才聽見世子爺發話命幾人收拾一下提前回去。
聽了這動靜,她便趕忙自樹下站起來,理了理裙幅後便一直立在原地,她眼下心裏也有氣,世子爺既無端端的疏離她,她便不上趕着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了。
胭脂撅着紅唇立在樹下,首先瞧見三爺趾高氣揚地先走了,身後圍着幾個小厮,個個都與主子一般下巴揚得高高的,世子爺一發了話,他幾人便提着叉來的魚,屁颠颠跟着自家主子先走了。
胭脂再轉頭,便見大小姐在道:“大哥莫爬得太高,便在半山腰上摘幾個便是,祖母也不過是過過嘴兒罷了,不需摘的太多。”樓品容仍放心不下,因又對着大哥的兩個貼身小厮囑咐起來。
樓世煜示意她放心便是,瞧見妹妹們也離開了,這時候二爺樓世平才又道一句:“左右閑着無事做,大哥若不嫌弟弟在旁妨礙了,便準了弟弟一道跟去?”
不過是上山為老太太采摘幾個時下的野果嘗嘗鮮罷了,之所以親力親為,便是為着顯出做孫子的孝順之心,樓世煜觀他有這個意思,出于無所謂的心态,便點頭答應下來。
一道來的人已走了大半,胭脂立在原地正是煩惱之際,世子爺便近了跟前,他道:“你不回去,還立在此處作甚?”
胭脂本也委屈了半日,不明不白受他冷待,眼下好容易開口對她道了一句話,竟還是這樣冷淡的語氣,她便是想忍,一時也沒法忍住,微微紅了眼圈。
樓世平立在一旁瞧得饒有興味。
曉得身旁還有外人,胭脂便未接此話,只擡眸看一眼已經走遠的衆人,輕輕搖了搖頭,意思自己不跟着他們回去。之後世子爺便未再同她說話,胭脂從未爬過山,因此未及半山腰上腳下便疼起來,疼得她眼眶裏直冒淚花。
樓世煜人雖走在前頭,但時不時還是會停下來看一眼她,見她一人落在最後,小丫鬟走個兩步腳上便一颠一颠,顯然是再走不得。
樓世平見大哥停下來,便循着他的視線看下去,見方才那小丫鬟走個兩步路身子便搖晃兩下,這座山又十分陡峭,一個不慎極有可能跌下山去,因此一見這小丫鬟這般模樣,心裏便提了起來。
樓世平都這般想了,更何況是樓世煜,他緊擰着眉頭朝她走去:“你便留在此處候着,莫亂走動。”
胭脂一聽小臉都白了,她使勁兒搖頭道:“這處、這處太吓人,奴婢不敢一人待着……”
小身子微微打抖起來,她方才之所以不跟着大小姐她們離開,便是因她知曉她們都不喜歡自個,她是世子爺房裏的奴婢,自然得跟着世子爺,就算世子爺今日待她冷漠她也認了,但眼下這上山這樣艱苦,卻是她未曾料到的。
眼下.身處深山內,無數荊棘草木都要比她高,陰森森的瞧不見太陽,她一個小女子如何敢一人留在此處,因此一聽這話,她再顧及不了其他,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袖口怎麽也不肯答應留下來。
恰在這時,樓世平亦走了過來,他瞧一眼舉止有異的二人,提議道:“既如此,大哥便留下陪她或是提前回去,弟弟幾人上去便是。”
樓世煜看一眼身旁眼淚漣漣的小丫鬟,無奈之下只好同意。
胭脂見此,便破涕為笑,方才還抓住他袖口的小手一下便改作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好似這般才能更安心一些。
樓世煜想要抽出手臂,小丫鬟卻又抱得更緊,嘴裏還小聲的求他不要。到底念及她年小膽怯,樓世煜便未再堅持,反倒是這一幕被樓世平瞧見了,越發覺着耐人深思。
樓世平領着幾個小厮繼續上山,約莫半個時辰後兜了野果再回來時,哪裏還有兩個人的身影。他靜立了半晌,只當大哥這是領着小丫鬟不告而別先行離開了,誰想這念頭剛一出來,小厮全兒便是一聲大叫:“二爺!不好了,世子爺恐怕遭難了!”
全兒嘶吼着自一旁灌木中跑出來,面上被荊棘劃出血痕也顧及不上,他死死捏着手中不及手掌長的繡鞋,面色慘白:“這、這是小的拾來的,那處還有幾個大腳印……”方才胭脂姑娘走的急,裙底下忽隐忽現的便是這樣一雙繡鞋,全兒只這般一想,便就渾身僵硬打抖。
樓世平面色驟變,忙叫他帶路過去,待近前一看,草地上可不就是印着幾個大腳印,觀模樣形狀可不像是人的腳印。他驚恐地再上前,探頭一看底下竟是汪洋一片,默了片刻,他略定一定心神道:“許是落入了江裏,趕緊派一人回去差人過來,餘下的人一個跟我走,咱們分頭去尋。”
事關重大,衆人哪裏還有心思兜甚野果子,全都一股腦兒地砸在地上,兵分三路疾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