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很深了,本該悄然無聲,卻突然喧鬧起來。漆黑的夜忽地亮徹如晝,蒲奴急切地在哈敦的帳子外喊着:“呼蘭哈敦,呼蘭哈敦,您還好麽?”
回應她的是一只沾染了主人怒氣的枕頭,幾乎直直砸在她臉上。
蒲奴抱着那只枕頭松了一口氣。
哈敦夜裏從不許人留在她的帳子裏,可今夜有賊人混進來了,她進不去,也不知呼蘭哈敦有沒有事。但看她還像平時一樣,夜裏被吵醒就會發脾氣,可見是無事的。
四周有守衛看守着,蒲奴确定了呼蘭哈敦沒事,便放心地回自己帳子裏睡覺去了——呼蘭哈敦雖說有時候脾氣不大好,大多數時候都是頂好的,王的所有女人裏,只有呼蘭哈敦對奴隸們從不苛責,也從不要求奴隸們守夜。
蒲奴從前伺候的那位烏珠哈敦對奴隸們就很不好,稍有不順就要扇人耳光抽人鞭子,甚至綁在馬後面拖着。奴隸們敢怒不敢言,誰叫那會兒烏珠哈敦受寵呢?烏珠哈敦年輕貌美,王特別寵愛她,連伊屠可敦也拿她沒法子。
伊屠可敦是王的妻子,也是地位最高的女人。烏珠哈敦仗着王的寵愛,幾次三番陷害伊屠可敦,卻對王讒言說伊屠可敦害她,時間長了,王逐漸冷落了伊屠可敦,令伊屠可敦郁郁而終。
所有奴隸都以為最壞的日子要來了。伊屠可敦死了,總要有另一個女人成為可敦,大家都以為那個人一定是烏珠哈敦。
烏珠哈敦也這樣以為,可這時,有人獻給王一個中原女人,打破了烏珠哈敦的美夢。
那個中原女人就是呼蘭哈敦。
蒲奴從沒有見過這樣優雅美麗的女人,烏珠哈敦在她身邊,簡直粗俗得只配做她的奴隸。
烏珠哈敦很快就被王抛在了腦後,他對呼蘭哈敦的寵愛,勝過烏珠哈敦千倍萬倍。
可呼蘭哈敦并不是個順從的女人,她不喜歡草原,也不願意伺候王,一直試圖逃跑。最後那次,她勾引了王最信任的侍衛,許諾會嫁給他,侍衛帶着她逃到了草原的邊界。
可他們還是被王抓住了。侍衛被活着丢進了狼堆,呼蘭哈敦則被抓了回來。
生氣的王命人狠狠抽了呼蘭哈敦一頓。
當時蒲奴正因為犯了一點錯,烏珠哈敦打了她一頓,不要她了,她就被派去照顧巫醫說救不活的呼蘭哈敦。
事實上,他們說的是叫她去收拾一具就快沒有氣的屍體,因為那個中原女人就要死了。
此時的呼蘭哈敦和平日裏蒲奴見到的完全不同了。她躺在角落的帳子裏,床上堆着破破爛爛的獸皮,那些獸皮将她徹底掩埋了。
蒲奴摒着呼吸,扒開了獸皮,呼蘭哈敦慘白的小臉在烏發的映襯下幾無人色。
她的身子更是慘不忍睹,渾身是血和傷口,沒有人為她打理,有些地方甚至已腐爛化膿。
可她還活着,盡管呼吸微弱。她睜開雙眼——蒲奴忘不了那雙會說話的美麗眼睛——哪怕她什麽也沒有說,可蒲奴就是知道她想要什麽。
她想要喝水,她想活下去。
蒲奴喂她喝了水和藥,又燒了熱水替她将身子清理幹淨。女人血跡被擦拭幹淨後的身體更是令人不忍看——蒲奴從沒見過哪個女人身上有這麽多傷口,除了新傷,還有許多交錯的舊痕。
蒲奴是個盡責的人,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這個美麗的女人就要死了,她想,從沒有人受了這樣重的傷還能活着。呼蘭哈敦怎麽就不能聽話一點呢?當王的女人有什麽不好?
中原人膽小懦弱,男人們連女人都保護不了,她為什麽就那麽想回去?
現在可好,白白辜負了老天的恩寵。
蒲奴唉聲嘆氣了一陣,替她念了幾句禱詞。
可呼蘭哈敦沒有死。
烏珠哈敦好不容易複寵,正在第二次計劃成為可敦之時,這個中原女人活過來了,并重新俘獲了王的心。
沒人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王從來不肯原諒背叛他的人,可他原諒了呼蘭哈敦,甚至想讓她成為可敦。
若王當真這麽做了,呼蘭哈敦就會成為第一個來自中原的可敦。
沒有人希望中原女人成為可敦,這将是草原的恥辱。中原人只配做最下等的奴隸,怎能玷污最高貴的可敦的地位?
面對衆人的反對,王沒有堅持。
所有人都以為是他們的反對勝利了,只有蒲奴知道,誰都沒有贏,因為可敦的位置是呼蘭哈敦自己放棄的。
呼蘭哈敦從來就不想成為可敦。
在這個大亂的夜裏,蒲奴僅憑一只枕頭就确認了呼蘭哈敦安全無事,并不是因為她疏忽,只是因為她相信呼蘭哈敦能活到今日是有老天的護佑,不會輕易出事。
但她并不知道,被老天保護着的呼蘭哈敦,此時并沒有安睡着。在她頸間,橫着一柄吹毛斷發的長劍,而她正與一名遮了臉的黑衣人對視着。
她夜裏不愛留燈,此時極度慶幸自己的這種習慣,因為對方不像一定要殺死她的樣子,看不清他的臉,有利于保命。
“你為何而來?也許我能幫你。”她開口說道,聲音十分親切柔和,便是最挑剔的人也不會對她産生敵意。
令黑衣人意外的是她使用的語言。“你是中原人?”他吃驚地問。蠻子雖說都住在帳子裏,但帳子也有三六九等,而這個女人居住的則是最高規格的帳子,這也是他選擇她做人質的原因。
可她怎麽會是一個中原女人?蠻子和中原人互相看不起,即使再美麗的女人,也沒可能獲得較高的地位。
“是。”女人簡短地回答了他。
蠻子看不起中原人,卻給予這個女人地位,要麽這個女人手段太高明,要麽她已徹底是蠻子的人了。雖然行動已經很不禮貌了,但黑衣男子仍盡量保持言語上的禮貌:“我需要一個人質,你不巧很合适。”
原來是要捉她當人質。女人微微嘆息了一聲:“你們以為人質可以威脅得了阿骨麽?太天真了。若我沒有記錯,你們前幾日已經捉拿了阿骨的小兒子當人質吧?他自己的親骨肉都沒用,更勿論一個靠美色生存的女人。阿骨從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他,你只身前來,若想捉我做人質,只怕不僅無法達成所願,還會丢了性命。聽我一句勸,回去你該呆的地方,你們想救的人,我會幫你們救出去。”
黑衣男子并沒有料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可他也不打算聽勸,默認女人猜測的同時,也提出質疑:“你連我為何而來都一清二楚,會是僅靠美色生存的女人?”
“靠美色能生存下去的女人,可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她輕笑道,仿佛他說的話十分幼稚:“阿骨頭一次活捉到中原将軍——那個人姓顧是不是?——這可不是一樁小事。何況你們才捉了阿骨的小兒子,讓他那麽沒臉;現在又夜闖敵營。若是連這也猜不到,整日同阿骨那些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女人們相處着,早就連骨頭渣滓都不剩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可阿骨寧肯不要兒子,也不肯放走顧将軍,你又有什麽法子讓他放人?”男子心知自己該一掌劈暈她,扛起人一走了之;然而聽了她的話,卻猶豫起來。
“你一定還沒成親吧,或者你的妻子很是本分。”劍冷冰冰地觸着她頸間皮膚,一般的女人早該吓得發抖了,她竟還能有閑情與他調侃。
這個女人不簡單。
“我确實尚未成親,但我也不認為這與我們先前說的事情有什麽關系。”男子冷冷地說。
“沒有被女人魅惑過的你,自然也不會懂得女人某些戰無不勝的手段。”女人的聲音有着刻意流露的媚意。
男子未曾因她說的話惱怒,卻為她的語氣不悅:“別說我沒警告你,我不喜女人如此輕浮。”
“你是……李隐玉?”女人忽地喚出一個名字,從她發現他到現在,頭一回聲音顫抖着。
男子已不是一般驚愕了,她怎地知道他的名字?
“我早該聽出來……抱歉,李公子,方才多有得罪,萬望勿要見怪。”她的語調整個變了,充滿了對他的敬意,不見絲毫輕佻。“顧将軍我一定會幫你救出來,請李公子不要擔心。只是這裏實非久留之地,李公子還是趁夜早些離開的好,若是等到天亮,可就麻煩許多了。”
“你是誰?”不僅報出他的名字,還突然對他尊重若斯,令他不得不疑惑。
他不記得自己與哪個女人有這樣深的糾葛。
“在這裏,他們稱呼我為呼蘭哈敦;在京城,我姓良,名月。”良月深吸一口氣,說出自己的名字,怕他已忘記,又補了一句:“昔日承蒙李公子大恩,從不敢忘,此次必定竭力以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阿糖、一葉、丸子還有ania的地雷,麽麽噠!
最近比較忙,加上開新文了,所以這邊更新慢了點……不過一定不會坑的哈,某魚的節操,值得相信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