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有點燈,帳子裏一片黑暗,當眼睛适應了這樣的暗,能看得到也僅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當人心在黑暗裏安靜下來,深夜獨有的微妙動靜才會被發現,即使帳外的喧嚣并未停止,只是遠離了些。

空氣裏有淡淡的香氣,有一點點的甜,又有些微的苦。聽在耳裏的,是彼此呼吸的聲音。

李隐玉放下了劍,久無聲響。

“李公子興許已經忘記我了吧。不過不要緊,你只需記得,良月絕不會害你。”良月笑着說。此刻她的聲音極其溫柔,即便看不清臉或不曾認識她,任誰也會在心裏描摹出一個美麗娴靜的女子形象。

只是對于良月而言,李隐玉一直是個例外。

“你為何會在此?那些銀子不夠你尋個活計,安身立命麽?”相較她的溫柔,李隐玉的聲音卻冰涼徹骨。

若是換作別人說這樣的話,良月興許還發發脾氣;可對方是李隐玉,她絲毫發脾氣的念頭也沒有。這麽些年過去了,他說話還是那般絲毫委婉也不肯,明明沒有壞心,偏要說得叫人難受。

良月不想解釋,故事太長,眼下可不是講故事的好時機;何況她一點也不想解釋。那不是一段愉快的回憶,回頭看并沒什麽意思。

“李公子,過去如何并不重要。”良月心平氣和地說:“事已至此,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向前看才是正道。只是枉費了李公子一番心意,我內心亦很是過意不去,幫你救出顧将軍便是彌補不了全部,能夠彌補一點點也好。”

她說得再有道理,也化解不了李隐玉的固執:“顧将軍之事無需你費心。你有如此能耐,為何不自己逃出去?”

良月聽出了他的意思。

他以為自己貪圖富貴榮華,所以叛出中原、留在阿骨身邊麽?

當初她衆叛親離,唯有他未持任何偏見伸出援手;她本以為他同旁人不一樣,原來還是有一些是一樣的。

年少的良月會為此傷心;身為呼蘭哈敦的良月卻再也不會了。

因為任你傷心欲絕,世道也不會施舍半點同情,又何須浪費時間?

“今夜阿骨出戰未歸,守備大減,留守的只有他的二兒子兀渠和三千兵馬。”良月硬生生又不乏道理地将話題扯開:“此處距中原軍隊駐地約莫有半宿的路途,若我是李公子,必定此時便動身離開,若是再遲些,說不定會遇上搶掠完中原村落、返轉回來的阿骨主力軍隊。”

“你呢?繼續留在這裏?”扯開的話題又被李隐玉扯回來。

良月對他無奈得很:“李公子為何執意于與你無關的事呢?你并沒有時間可以耽擱。”

“我救過你一命,你卻将它浪費在蠻子身上。對此,你欠我一個交代。”她所憂心之事,顯然他并不擔心。

“現在不是交代的時候。”良月有些沒耐心了。這個男人為何主次不分?他不知道蠻子随時有可能沖進來麽?她怎麽過日子,同誰過日子,與他何尤?

“我會帶你走,屆時你好好交代便是。”他已擅自為她做好了決定。

良月哭笑不得:“你帶我走,誰助你救顧将軍?”

“男人們的事,自然該由男人自己解決。”李隐玉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她的提議:“這不是女人該插手的地方。”

在他眼裏,女人合該安安靜靜地呆在後院,不必過問半點外面的事麽?

他自固執,良月也不是會輕易改變自己想法的人。

“李公子,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離開,否則,我會立即大聲喊叫,告訴他們你在這裏。”良月沉下臉,威脅道。兩人的位置忽然對調了過來,先前良月受制于他,此時他卻受制于良月。

雖然統共只打了三四次交道,良月已将他的性格摸透了大半。先時他不知她是誰,還能拿劍威脅她;此時既知她的身份,決計不會再用相同的手段。

“你?!”李隐玉果然被她氣得無話可說。

“李公子,我若是你,絕不會在此多浪費時間。也不要想着冒險去救顧将軍,除非你想試一試我有多大能耐。”良月不僅要趕他走,也不許他沾惹絲毫自己要做的事。

偏要叫他看看,比起男人,有些事女人辦起來要快得多。

“我想做的事,從無人能阻攔。”李隐玉被她勾起了怒火。

“巧得很,我想做的事,也不喜有人攔路。”良月半點不退讓。抖狠的話誰不會說?

她的倔強徹底激怒了李隐玉。“即便這樣的性格已經毀了你半輩子麽?”他忍了許久,終于還是說出了口。

良氏一介新貴,以好友韓青的品行與家世,在世人的眼光看來良氏已是高攀。若她肯順從父母,接受這門婚事,何至于遭受後來的苦難?

想來她有今日,與其性格也不無關系。

話甫出口他就後悔了。

一個在京城的精致裏浸染長大的女人,在粗野的蠻子之中即便地位再高,未必過得真有多順心。她經歷的一切自己未必不覺得傷痛,而他卻揭開了她的疤痕,還撒了一把鹽。

剎那的靜谧令他确信對面的女人确乎被自己深深傷到了,正欲開口道歉,卻被她平穩的音調阻住了話頭。

“即使這樣的性格已毀了我半輩子,即使每一次我選擇的路都走向了未曾預料的所在,即使它令我的人生在你和所有人看來一敗塗地,無論結果如何,我不做違心的事。李公子,我這輩子在誰的眼裏都算不得順遂,但我從未後悔過。我自己選的,我甘願承受。我還活着,日子還長着,只要好好地過,誰知道後頭等着我的是不是好日子呢?”

在所有人的眼裏,她這一生除了一個慘字,大約也沒別的詞可以形容了。她脾氣是壞了些,可顯而易見的是,運氣也稍許有點差。

昔日京城貴女之中,大約再也找不到一個人比她更坎坷;那又怎麽樣?她從未因任何一段挫折而自暴自棄,哪怕命運似乎很喜歡同她開玩笑,每回當她以為就快看到曙光的時候,又一腳将她踏進更深的泥坑裏。

聽她說的話,似乎他方才所言對她一點傷害也沒有。

可李隐玉認為自己确實說了不該說的話,便仍舊對她道歉:“抱歉,一時激動才說出那樣的話。”

“李公子無需對我道歉,我知道許多人都是這樣看待我,對你們來說這是事實,沒什麽好抱歉的。”良月淡淡回應。

忽地一陣重重的腳步聲靠近了帳子,一聽便知人數不少。

良月心知不好,不由分說地拽着李隐玉的手腕走向一旁,拉開衣櫃的門,将他往裏推。

“無論如何都不要出聲,在這裏,沒有什麽我不能應付。”良月低聲囑咐道。

李隐玉倒不怕自己打不過門外那些人,只是此時暴露了,想要安然地帶良月走就難了,想要以最小的損失救出顧将軍也不會容易到哪裏去。

于是他一改方才的固執,只是回以同樣的低語:“你也小心些。”

“放心吧。”良月并不緊張:“過了今夜,你興許會發現女人比你想的有能耐得多。”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樂觀,很……有母親教訓兒子的味道……

良月在阖上櫃門時,并不知道藏在裏面的李隐玉心緒有多麽複雜。

“呼蘭哈敦,有刺客潛進來了,為了保證你的安全,我須得帶人搜查一下。”良月才走回床邊,兀渠那不懷好意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阿骨的幾個兒子俱都色迷迷的,尤其這個兀渠,只要阿骨不在場,看她的眼神就露骨得很,良月早想收拾他,只是找不着好時機。

只怕他搜查是假,想借機占便宜才是真。

良月摸上妝臺,随手掂了一只沉重的粉盒便扔了出去,只聽外頭哎喲一聲痛呼。

“你父親不在,只怕不便放你進來。”良月冷聲應道。

“正是因為父親不在,我才更要進來看一看,不然要是賊人摸進去,傷了呼蘭哈敦可就不好了。或者呼蘭哈敦其實正盼着有個強壯的男人偷偷闖進去,安慰寂寞空虛的你呢?哎,不會那賊人現在正在你床上吧——”兀渠越說越不堪入耳,還自顧自地淫|笑起來。

“兀渠,你父親從沒教過你尊重別人麽?”聽起來良月已惱怒了,大聲地喝斥他。

“我父親從來不教我尊重會跟低賤的侍衛私奔的女人。”兀渠說完,同身邊的人一齊哈哈大笑:“不讓我搜,那賊人一定是在裏面咯?”

“你再這樣污言穢語,等你父親回來,我一定會讓他收拾你!”良月生氣地說。

“要是父親知道你窩藏中原賊人,還不知道會收拾誰呢。”兀渠早就想好了退路,一點也不擔心。

昏黃的光透過衣櫃的縫隙,必是她點亮了燈。李隐玉聽見她走向門邊,似乎是要叫門外的人進來搜查。他也知曉一些蠻語,聽懂了大部分,因而很是不明白:除了伺候年紀堪當她爺爺的阿骨,還要忍受他兒子的騷擾,日子這樣艱難,良月為何還不肯随他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深井冰的話痨======

按計劃是要碼新長篇的,某魚在廁所暈了一天,決定還是先碼一章良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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