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裏有些涼,月光被水波剪碎,隐沒在偶爾起伏不定的荷葉下。良月搖着團扇,漫不經心地望着荷池。
李隐玉當着韓青的面說要娶她時,她心裏是歡喜的,只是再歡喜也不能說,她不能毀了他。
她和他都不在意的東西,世人在意;她可以不管不顧的東西,他不能不管不顧,因她至多聲名無存——何況也沒剩多少了,他卻可能丢了性命。
可他原只是在她面前說說罷了。
紫苑送了冰碗過來,良月沒胃口,只叫她放在一旁,又吩咐說想一個人坐坐,叫婢女們誰也不用前來服侍。
紫苑以為她在那李令尹面前受了什麽委屈,今日見過李令尹後,良月便一直恹恹的。可她才想開口安慰兩句,良月便瞥了她一眼,紫苑委委屈屈地福個身退下了。
她去找忠叔唠嗑,誰知忠叔沒在;等她引着小丫頭們去良月卧房裏鋪床焚香,卻見忠叔從蓮池方向走過來。
“忠叔,你去看過夫人了?”紫苑問他:“夫人可好些了?方才我想問問,可夫人不願意說話。”
比起丫頭們,夫人總信任忠叔多一些。
“沒呢,我就到處轉了轉。夫人不願意說話時,你們就讓她一個人呆着,她心裏通透着呢,比誰都想得明白,你們別瞎擔心。”忠叔很是不在意地說道:“你也別覺得委屈,夫人畢竟是主子,不可能事事都一五一十地說給你聽。她肯說,你就好好聽着;不想說,就當沒這事兒。”
紫苑點點頭,嘆了一口氣,道:“若是這家裏有個頂事的男主子就好了,就沒人敢給夫人氣受了;可惜至今也沒見着一個配得上她的人。”
在紫苑眼裏,尋常王公貴族也配不上良月。她能在駐馬鎮風生水起,到了京城,也能背負一身争議而令京城女子競相模仿,且不說別的婦人,便是男子漢大丈夫也未必有這樣的本事。
可世道終究喜歡欺負女人,總有人上門來生事。良月不怕抛頭露面,京中識得她的人多了去,垂涎她的人也不少。正經些的還曉得遣個媒人上門,不正經的就敢在門外大嚷大叫,如今各處院門都養着兇惡的大狗,就是專門養着咬這種人的。
“這些事夫人自己拿主意,你就甭操心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多想想以後想找什麽樣的夫婿,夫人最頭疼的就是你了,問一回裝一回糊塗。”
“我才不嫁人呢,一輩子照顧夫人。”紫苑把頭一昂,每回忠叔提起這件事,她都這樣回應。“而且夫人也不是你說的那樣,這些事她素來由着我自己喜歡。”
這是忠叔最頭疼的地方。若是良月在,一定又會勸他:“說有什麽用,你挑幾個合适的悄悄往她眼前送,合了眼緣自然就成了;若實在找不着合眼緣的,有我一口飯吃,總也有她一口。”
良月任性,她帶出來的丫頭們也個個都這麽任性,橫豎有她罩着她們呢。
前頭的争端,荷池邊的良月是不知道的,她正玩着扇墜子,突地眼前光線暗了,擡眼一看,卻是站了個人。目光沿着他的身體向上攀爬,一直到落在他的臉上,也不曾有絲毫意外。
那人便是遠遠地混在人堆裏,拿背對着她,她也能一眼挑出來。女人若将男人放在心尖尖上了,眼神再不濟也能練就這樣的本事。
“李将軍的喜好真不一般,偏喜歡這樣偷雞摸狗的行事。我這兒是私宅,可不是蠻子的營地,沒關着你熟識的人。”話一出口,尖酸刻薄得良月自己都驚訝了。她不愛說酸話,不願費那個口水,也素不喜慣會說酸話的人。
可她自己竟變成這樣的人了。更可怕的是,她的酸話壓根兒停不下來。
“在我喊人放狗之前,你還有機會自己出去,否則明日叫人知曉名滿天下的李隐玉李将軍私闖民宅,還給惡犬攆得滿街亂蹿,令尊又要頭疼了。”
良月一邊說着,一邊忿忿地想這宅子還從沒有人能悄無聲息地闖進來,偏他進來了,看來看門犬還得多添幾條。
李隐玉垂着頭默默聽她一氣兒說完,這才讷讷開口:“聽說我阿爹來過了,若他說了不中聽的話,你可以告訴我,我去同他理論。”
聽他提及李令尹,良月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味道幹幹淨淨的,絲毫也沒有李令尹說的流連酒樓的痕跡。李令尹騙她?
良月涼涼道:“令尊确實來過,不過不必李将軍假情假意地憂心,令尊是正人君子,并未為難我這個柔弱婦人。倒是李将軍回去得仔細些,我已将李将軍說要娶我之事告知令尊,令尊似乎很驚訝且生氣。”
天!她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真是越來越讨厭自己了!
李隐玉一聽便緊張起來:“我阿爹沒有對你怎樣罷?”
良月嘲諷道:“你親生的爹,你竟不知他的脾性麽?他可不似某人,動不動便甩臉子罵人輕浮,真不知那樣守禮的一個父親,怎麽兒子是這樣的脾性。”
說完這句,良月猛地起身,轉身往身後的小樓走去。她不能再說下去了,那麽多酸話想也不用想便自己從她口裏冒出來,她不知後面還會說些什麽——繼續這樣下去,遲早要說出無法收拾的話來。
她并未細思與李隐玉之間便是無法收拾又怎樣。他這個只會說漂亮話的懦夫,像那些世族公子一樣,只曉得用好話騙女人,這樣的人還有什麽好顧慮的?可她仍不願意那樣做。
李隐玉臉色蒼白——可她看不到。她不知道“輕浮”兩個字如今藏着一個他難以承受其重的故事,每一回聽到這兩個字,他的心就像被人扯出來扔在地上狠狠碾了一通。
他躲着她的眼睛,怕叫她看穿了他仍沒有勇氣坦白的秘密。
可見着她絲毫不猶豫地離開,他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哀求的語調說道:“別走!”
她穿着絲質的褙子,艾草綠,露出裏面白色長裙來;長發松松绾了個垂雲髻,簪了枚素雅的玉簪。她總是極力在他面前穿得明媚鮮妍,不輸二八少女,可她不知,多年前重逢的那個晚上,她素色的衣裙簡單绾起的發髻,已令他一顆心陷落至今。
絲質的衣裳滑得很,不趁手,他手心緊了緊,不叫她逃開。
“放手!”良月掙了掙,可她的力氣不比他,哪裏掙得開?
她耳畔墜着紅色的珠子,此時搖晃起來,落在李隐玉眼裏,只覺自己魂魄都要随之晃動。
她的唇同樣紅豔,像花瓣一樣柔軟,唇瓣一張一合,令他視線無法移開,只想攫取來品嘗一番。
“你聽我說完,我才放。”他突然生出莫名的勇氣來。她已經這樣讨厭他了,連與他好好說話也不肯,恨不恨他又有什麽分別?她已背了這麽多年的冤屈,該是還她清白的時候了。
他心裏的掙紮寫在臉上,眼中滿是乞求,這樣的李隐玉她極少見。三年前他就不是擅長撒謊的人,三年後又能長進多少?她的心便軟和下來,腦子一下冷靜了,開口也不再控制不住地說酸話,又變成尋常那個她了:“你……打算這樣同我說話?是幾句話能說完的事麽?”
她的目光平靜柔和如月光一般,面色也很平和,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裳,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看着有些不真切。他想松手,又怕一松手良月就跑了。
這樣的好臉色,以後在面對他時,再也不會有了吧?
即使李隐玉面皮再白皙些,在月光下也是看不出臉紅的,可良月知道他臉紅了。
快而立之年的人了,還動不動就面紅,也不怕被人笑話。
他還糾結着,良月徑自回身往榻上坐着:“若是要說很久,我可站不住。”
李隐玉見她坐下,當真是要聽他說話的樣子,心稍稍放了下來。
“坐着說吧。”良月輕點下巴,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李隐玉便乖乖坐了下來。因着緊張将要說的秘密,他忘記了還攥着良月的手腕;良月也未提醒他。
作者有話要說: 化身勤勞的小蜜蜂,麽麽噠